「我漫畫沒畫完,合作的三本雜誌都休刊了」

新週刊 發佈 2023-05-31T10:02:41.614561+00:00

5月初,聽聞漫畫雜誌《知音漫客》《繪心》《繪意》休刊的消息,很多人除了瞳孔一震、鼻頭一酸外,也少不了感嘆:「這個雜誌居然還在。」

「又一個童年回憶終結了。」

5月初,聽聞漫畫雜誌《知音漫客》《繪心》《繪意》休刊的消息,很多人除了瞳孔一震、鼻頭一酸外,也少不了感嘆:「這個雜誌居然還在。」

對於大部分90後而言,關於漫畫雜誌的記憶,幾乎凝固在了中小學時代。那時還有報刊亭,小賣部有專門的玻璃櫃陳列動漫雜誌和漫畫單行本,堪稱校園裡最誘人的存在。

在當時,沉浸在異世界冒險里的我們並不知道,這本「制霸中小學生」的《知音漫客》,原來是中國第一本全彩、全原創的漫畫周刊,在鼎盛時期,發行量甚至達到了世界第三,僅次於日本祖師爺級別的《周刊少年Jump》和《周刊少年Magazine》。

我在小小年紀就知道了要和零花錢多的同學搞好關係,因為這樣就能「第二手」看到最新一話的《偷星九月天》《暗夜協奏曲》《星海鏢師》……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能猜到:相比於鄭重其事地翻動一頁頁紙張,人們更習慣滑動手指,在海量信息間輕鬆游竄。報刊亭逐漸從街上消失,在《知音漫客》之前,曾經一同引領「紙漫」熱潮的《漫友》《颯漫畫》等漫畫雜誌,也在2020年代紛紛停刊。

那些未完的或匆匆結束的故事,承載了一代漫畫愛好者的青春,也濃縮了一代創作者的心血和努力,除了留下感性的遺憾,也使我們理性地提出疑問:中國原創漫畫,怎樣才能走向成熟?

是的,我們現在所熟悉的「國漫」其實很年輕,歷史不過30年,仍是個在摸索嘗試的青澀青年。

創作出《昨日青空》《1區212》、以清新細膩的筆觸聞名、有著20餘年創作經歷的漫畫家口袋巧克力,自《知音漫客》創刊號起就與這份雜誌結緣,親身參與過中國新漫畫發展歷程中大部分的風起雲湧。

我們請來了他做嚮導,往前看中國新漫畫的起源,回顧那些最初的熱血和弧光,往後看現狀與未來,暢想「國漫」能走向何方。

以下,是口袋巧克力的自述。

小鎮青年的漫畫夢

我在浙江的小縣城蘭溪長大,從小喜歡畫畫。在逐漸不滿足於稚嫩塗鴉的小學高年級時,接觸到了第一批被引入到中國的日本漫畫,比如《龍珠》,還有那時候還叫《機器貓》的《哆啦A夢》。

相比當時逐漸沒落的傳統連環畫,日本漫畫這種帶分鏡的畫面表現形式,完全是用連貫的圖像在敘事,閱讀感受就像在看電影、電視。不走嚴肅寫實風的漫畫角色,也更貼合少年的審美和想像。

而且漫畫故事裡的主角往往也都是少年,圍繞著他們展開的冒險、成長、青春的故事,也深深地吸引了當時的我。

在每個人的成長曆程中,少年時期是開始感受到現實煩惱的階段,而漫畫最初給我的感覺像是一個烏托邦,那時候我做夢都想置身於漫畫的世界中去。

上世紀90年代初,讓小鎮少年大開眼界的日本漫畫。(圖/受訪者提供)

念書時,班上大多數同學的課外讀物是小說,武俠或言情類的居多,看漫畫是非常小眾的存在,因為上中學了還看「小人書」是幼稚的行為。印象里最初班上只有我愛看漫畫,後來經過傳閱,也有越來越多的同學跟我一起看漫畫。

中國新漫畫雜誌《畫書大王》出現後,雜誌上除了那些成熟的日本漫畫,也開始看到顏開、陳翔、鄭旭升、姚非拉等國內第一批新漫畫作者的作品,他們大多是長我僅僅幾歲的同齡人。

看到同齡人的作品已經在雜誌上刊登,包括後來的《少年漫畫》《北京卡通》雜誌還組織他們去北戴河開筆會,想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少年聚集在美麗的海邊暢談夢想和未來,這樣的情景就像電影一樣。

那時候我覺得,為了共同的夢想,和同伴一起探索和拼搏,像這樣熱血沸騰又浪漫無邊的生活才符合我理想中的青春。

《畫書大王》創刊於1993年,是中國第一本新漫畫雜誌。被稱為「國漫上古三劍客」的顏開、陳翔、鄭旭升正是被這本雜誌的主編,時年已過60的王庸聲老師發掘。在那時,他們都還是十八九歲的青澀少年。但很遺憾,《畫書大王》創辦僅一年就停刊了,而通過它成長起來的少年們在後來將星星之火傳遞了下去。(圖/受訪者提供)

在那個漫畫行業完全不存在的年代,前方雜草叢生,我心底其實並不確定怎麼才能走上這條路。「成為漫畫家」更像是一句模糊不清的口號,是同學之間對未來的玩笑和暢想。

從最初對著喜歡的漫畫臨摹,到嘗試自己畫一些原創角色形象,開始寫故事,利用寒暑假的時間畫短篇漫畫,投稿、失敗、再投稿……這樣一遍遍磨鍊自己,這是我當時能做的最大努力。

直到高中畢業後兩年,我偶然得到一個去深圳工作的機會,直覺告訴我,這會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儘管是自己第一次出遠門,但我二話不說就去了。

從開荒到燦爛

上世紀90年代,國內的漫畫載體和作者都非常不穩定。當時市面上的主流漫畫雜誌是「5155工程」下的《少年漫畫》《北京卡通》《卡通王》《科幻世界畫刊》,漫畫讀者似乎比過去多了些,但基本是看日本盜版漫畫的居多。行業和市場都沒有成形,原創漫畫雜誌也隨時面臨停刊,職業漫畫作者窮困潦倒,大一些的漫畫團隊也隨時會因為沒有現金流而解散。

當時漫畫作者的收入還不如流水線工廠的工人,很多獨立漫畫人過著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但卻堅信著中國漫畫的未來會在自己的一份努力下變得燦爛——即便舉步維艱,我們的眼裡也依然有光。

在《畫書大王》休刊後啟動的「5155工程」,是中宣部和新聞出版署1995年起實施的中國兒童動畫出版工程,即力爭在兩三年內建立5個動畫出版基地,重點出版15套大型系列兒童動畫圖書,創立5個兒童動畫刊物(即《中國卡通》《北京卡通》《少年漫畫》《漫畫大王》《卡通先鋒》)。圖為《昨日青空》中的兩位主角。(圖/受訪者提供)

那時大多數漫畫作者還在單打獨鬥畫漫畫,深圳有一個學習了香港漫畫製作流程的漫畫團隊——金虹漫畫,這也是當時內地第一家漫畫公司。因為從中學開始就自學漫畫,當時的我已有一定的基礎,來到深圳第二年,我如願以償地以助理的身份進入了這個團隊。

公司當時有自己的漫畫雜誌,叫《漫畫原子彈》。我在完成日常的助理工作之餘,還創作了以工作室夥伴的日常生活為藍本的Q版漫畫《口袋人手札》。

《口袋人手札》

可能因為Q版漫畫造型比較討喜,故事輕鬆幽默、貼近生活,受歡迎程度意外比雜誌里首推的港漫經典《風雲》的人氣還要高。於是公司經理一高興,給我發了幾百元獎金,我用這些錢買了好多啤酒,和工作室的夥伴們一起就這麼一邊暢飲,一邊描繪著中國漫畫的未來,直到天明。

千禧年的金虹公司,右下角穿格子襯衫的是我。(圖/受訪者提供)

畫自己的原創漫畫,在雜誌上連載——這基本是當時每個漫畫人的小目標,我也不例外。

《口袋人手札》讓我實現了這個小目標,我開始不滿足於助理的工作,我希望有機會可以創作出更成熟的連載故事漫畫。最重要的是,我有了一個更大的目標:希望看到自己的漫畫結集出書!

但遺憾的是,千禧年後的中國漫畫步入一個至暗時刻。在各種盜版日本漫畫書、盜版動畫光碟的衝擊下,原本就稚嫩的中國原創漫畫雜誌毫無招架之力,紛紛停刊。包括我當時所在的金虹公司也在不久後,因為現金流斷裂而解散了。

當時正值網際網路發展的春天,我也因此學會了新技能——使用電腦軟體進行繪畫。於是我短暫地離開了漫畫行業,去遊戲行業做了幾年美術工作。

「停刊」幾乎貫穿著國漫的成長。(圖/受訪者提供)

時間來到2005年,《知音漫客》誕生,拉開了中國漫畫雜誌的新時代。

我和《知音漫客》結緣是因為《1區212》這個作品。《1區212》是一個生活向的青春四格漫畫,創作信心來自之前畫的生活向漫畫《口袋人手札》。當時我和幾個夥伴在創業,用在金虹公司積累的製作經驗,培養了幾位助理,以保證日後連載的效率。

最開始,我們團隊希望和當時國內最權威的漫畫雜誌《漫友》合作,可當時的《漫友》因為是半原創半資訊的雜誌,篇幅非常有限,加上雜誌自身定位等原因,我們並沒能和《漫友》達成合作。

於是,我們又找了一家剛創刊的雜誌《飛思電漫》進行連載,可惜好景不長,這個雜誌在短短几個月後就停刊了。正當我們一籌莫展時,2005年年末,《知音漫客》創刊。

當時國內比較成熟的漫畫作者屈指可數。在創刊前夕,《知音漫客》的主編拜訪了幾乎國內所有的漫畫作者,主編十分看好《1區212》這個作品。但是因為《知音漫客》是準備做一本全彩的刊物,最初是黑白的《1區212》其實已經完成了幾話,於是我們又重新著色,變成了後來被更多讀者所熟知的全彩版本。

《知音漫客》的創刊號,就是以《1區212》為封面。(圖/受訪者提供)

據我了解,《知音漫客》創刊初始,各方麵條件和資源都很有限。一開始編輯部人很少,基本是一個人頂幾個用,加班加點也都是家常便飯。我記得《1區212》第一次出單行本的時候,有責編在吊著鹽水上班。

《知音漫客》的創刊號非常便宜,只有2元的定價,後面也只賣4.2元。主編當時的想法是不通過雜誌賺錢,更希望用便宜的價格把市場打開,寄希望於從後面優秀作品結集出版的單行本來獲利。雜誌每期都設立了一個讀者調查表,用末位淘汰制來保證連載作品的高人氣。

從《知音漫客》前幾期封面可以看出,這本雜誌一開始的定位是幽默路線。原因在於當時市面上比較長壽的漫畫雜誌都是幽默類的,比如《幽默大師》和《漫畫派對》。

也正是因為如此,《1區212》作為四格漫畫的幽默特質才在一開始就被看重。但對我來說,《1區212》不僅僅是一個幽默漫畫,它還承載著青春和夢想。所以,我更希望雜誌的風格可以凸顯出青春該有的夢幻情懷。

早期的《知音漫客》封面,很多被《1區212》承包。(圖/受訪者提供)

《1區212》是當時《知音漫客》上最受歡迎的作品,前兩年的雜誌封面基本都是它包攬的。所以每次在封面繪製時,我和主編都會因為偏幽默還是偏青春,爭執、拉鋸。現在回顧雜誌封面變化,不難看出,青春的一面逐漸蓋過了幽默。

《知音漫客》也慢慢找到一條有別與幽默這條賽道的路線,實現了彎道超車。

2010年代初期,《知音漫客》創造了以往國漫人難以想像的輝煌。據說最高一期的月發行量在700萬冊以上,而創刊號只有不足4萬冊的銷量。

一方面是國家對於盜版打擊力度的加強,使得國內原創漫畫擁有了比較良性的土壤。另一方面,雜誌堅持服務讀者的讀者至上辦刊理念,也滿足了當時一批中小學讀者的口味。雜誌銷量逐步上升,發行間隔也實現了從月刊到旬刊(半月刊),再到周刊的轉變。

接棒《1區212》,成為後來《知音漫客》的「扛把子」、承包了無數人青春的《偷星九月天》,走的是熱血幻想路線。(圖/圖源網絡)

《1區212》連載後期,《知音漫客》已經在嘗試從月刊變成旬刊。儘管我為雜誌銷量的提升而高興,但從創作者角度來說,我對當時整個雜誌的理念:過度迎合讀者生物本能般的口味感到不適。

直白點說,我當時的感受就是,讀者想看什麼最好就畫什麼,不是讀者最想看的你儂我儂,就往後靠甚至腰斬。按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內卷」了,但「卷」的衡量標準失衡。

一個好作品,包括一個好平台,想要保持發展的良性階段,應該考慮好漫畫家創作、編輯辦刊理念和讀者口味之間的平衡。

我理想中的雜誌平台,應該想辦法和作者一起打造出經得住時代考驗的作品,並以這樣的標準來引導讀者。這個方向在當時的《知音漫客》是找不到的,不停地迎合市場,增量再增量,這也讓我比較遺憾和厭倦。

《1區212》完結之後,我對自己後面的創作提了一個要求——關注和探索自己的內在,便有了《昨日青空》。這個充滿了小鎮少年的浪漫和遺憾的作品,它的出圈像是一朵浪花,融入了一批人集體懷舊的浪潮。

2010年,知音集團又創刊了主打繪本漫畫的《漫客繪心》和《漫客繪意》, 彌補《知音漫客》所不能觸及的題材和市場領域的空白。因為方向相符,口袋巧克力繼續和《繪心》《繪意》合作了《昨日青空》等作品。有趣的是,口袋巧克力花了很多時間研究如何畫好肥大的運動校服。這部青春校園物語在2018年被改編成動畫電影,同名歌曲也廣為傳唱。(圖/受訪者提供)

AI出世的時代,漫畫怎樣生存

我不太會去感嘆「紙媒已死」,我認為書籍目前還是有收藏價值的。

當下智慧型手機改變了人們的閱讀習慣,首先被取代掉的,就是那些泡沫化、碎片化的廉價閱讀,首當其衝就是報刊了,這基本是必然的。

2000年我就接觸網際網路了,那時候起我就有在一些社區、BBS上建自己的作品集,和網友們互動,和現在本質上沒多大區別,只是人更多一些、更下沉一些。只是現在說話要更小心一些,怕無意間傷害到一些敏感的人。

口袋巧克力在社交網絡上的分享和回復。(圖/網絡截圖)

作為一個職業漫畫家,我最近兩年的狀態算不上合格,我的故事漫畫創作已經停了有一年多了,這個故事——《印刻流年》還沒完成,我對前兩年創作的內容不太滿意,在思考和嘗試怎麼畫才能更好。

今年AI繪畫都出來了,外界信息太多、太雜亂了,關注不過來,不如多關注自己的內在。於是,這兩年我畫了不少插畫,感受怎麼畫自己最開心。

我嘗試把這些畫發在微博、小紅書等不同社交平台,發現喜歡的人也不少。我想自己在創作過程中的愉悅,他人也是可以感受到的,這樣的探索挺有必要。

口袋巧克力的插畫總是能捕捉到平凡生活中的溫馨瞬間。(圖/受訪者提供)

時代一直在變,唯一不變的,是我們都需要一直學習、接受新知識、新事物。

十幾年前雜誌連載、單行本出版的模式基本萎縮了,而漫畫App平台應該還在摸索。前一陣聽說漫畫App不固定給作者每一話打稿費了,而是採用全平台分發、每一話向讀者收費的方式合作。但因為App的展示位有限,所以還得作者自己吆喝,用自己的私域流量來宣傳作品。

不知道具體是不是這種情況,如果是的話,我建議每個作者都經營好自己的自媒體。

今年是《1區212》完結15周年,口袋巧克力也在籌備圖書再版等計劃。上圖是《1區212》15周年單行本立體書的預覽,非最終版。(圖/受訪者提供)

關於過去的雜誌時代,除非有人想向我了解雜誌連載某一塊的信息,否則我不太會主動敘述太多,也不會標榜雜誌時代多麼多麼地好,因為這會有一種老態的酸腐感。

在未來,我希望大家不再不管合不合適,都削尖了腦袋往一個坑裡鑽,希望看到不同類型的作品都有其生存、發展空間的那一天。

回不去了,就往前看。

撰稿 桑榆

編輯 王中中

校對 黃思韻

排版 張穎嫻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