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人的塑料美學,尷尬又質樸|專訪設計師鬍子

新週刊 發佈 2023-05-31T22:27:19.332792+00:00

當大眾對他們還停留在用方言唱歌、穿著拖鞋、隨意換歌、放蕩不羈的印象時,仁科已經在哈佛演講,阿茂則帶著樂隊作品《夢幻麗莎髮廊》參加了廣州三年展。

距離五條人樂隊出圈的那個夏天已經過去了三年。當大眾對他們還停留在用方言唱歌、穿著拖鞋、隨意換歌、放蕩不羈的印象時,仁科已經在哈佛演講,阿茂則帶著樂隊作品《夢幻麗莎髮廊》參加了廣州三年展。

他們音樂里唱的也從戴頂斗笠的李阿伯、倒港幣的表叔公、穿拖鞋不剪頭的道山靚仔,到被拐賣的髮廊小姐、脆弱敏感的阿琳娜、穿長袍的索馬利亞男子……五條人的故事一直有新劇情。

與這些相伴的,還有一系列深入人心的視覺形象——標誌性的紅色塑膠袋、人字拖、大排檔閃閃發光的招牌、瞪大雙眼的虎臉……

穿拖鞋出場很奇怪嗎?拖鞋在他們2013年的海報中已經出現。(圖/《樂隊的夏天2》)

這些設計,時而充滿土味,時而現實又荒誕,以一種反精緻的態度在流行文化中颳起一股粗糲的五條人風,也消解著當下日漸趨同的網紅Ins風等審美趨勢。

它們絕大部分都出自一位設計師——胡鎮超,外號鬍子。

雙方於2012年開始合作,像是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展開的一次次對真實生活的解讀,10多年來,默契自不必說——不同頻時,也毫不客氣。

今年,五條人發布現場黑膠《阿虎回到海豐》,設計依然出自鬍子。我們拜訪了位於廣州番禺的鬍子設計工作室,從這間小屋子的物什里看五條人的視覺美學。

踏上五條人這趟火車

鬍子的工位旁,有一個矮胖的文件櫃,5層抽屜,每層長、寬均超過1米——足以讓所有海報不被摺疊。

表面平平無奇、內里充滿寶藏的文件櫃。(圖/斯通納)

柜子里收著這些年設計的原始素材:各時期海報的初始打樣、設計手稿、版畫原板,拍海報的小道具,還有各種顏色的塑膠袋——藍色、紫色、橙色、條紋,有的印著「五條人」,有的印著其他歌詞。

上《樂隊的夏天2》時,仁科選了紅色塑膠袋作為樂隊logo——它解讀空間最大,「可以是海豐的,可以是廣州城中村的,也可以是全球的,同時還輕盈、飄浮,不刻意。」

「我就買了400多塊錢的塑膠袋,一大袋子,各種顏色,在工作室用絲網印刷機印上字、試驗。」鬍子回憶。

滑動查看「塑膠袋宇宙」。(圖/鬍子設計工作室)

塑膠袋最早出現在鬍子設計的2017年五條人全國巡演海報上,那是五條人發行《夢幻麗莎髮廊》專輯的第二年。專輯裡《石牌橋》《阿珍愛上了阿強》《很多很多》等很多歌描寫了在廣州討生活的普通人與他們的愛戀,鬍子就刻了一幅版畫,一個紅色塑膠袋飄過城中村的上空。

「這是我所理解的他們的詩意,『明天的太陽依然為你升起』(2017年巡演主題,《初戀》中的歌詞),這句話不一定是某種積極的口號,或許是一個陷阱。城中村出租屋的窗外很可能根本就看不到天空,更看不到太陽,可能會看到一個塑膠袋,從握手樓中飄過,也可能在頂樓晾衣服的時候看到。」

那張海報五條人很喜歡,鬍子分享自己的設計思路時,仁科突然問:「你為什麼不直接用照片?」

「我覺得問得很對,我們為什麼要用技法美化城中村,直接用照片不就更生猛了?」也是那一刻,鬍子知道,五條人又在向前走了,褪掉視覺上的好看與愉悅,大膽露出現實主義的一面。

風格對對碰。(圖/鬍子設計工作室)

與五條人合作,就像這樣,要麼默契,要麼推倒重來,這種變數似乎早在2009年他們第一次玩耍時就註定了。

那一年,五條人帶著首張專輯《縣城記》全國巡演,鬍子在四川美術學院(重慶)讀大二,已在海豐學畫畫的畫室里看過一次五條人的演出,「第一次聽他們,用我的語言(福佬話)唱著我這樣的年輕人的生活,讓我感到原來我的生活也值得被描述、被尊重,那種震撼就好像賈樟柯專門為你一個人拍了一部電影」。

巡演到重慶,「粉絲」鬍子自然來了,當晚五條人邀請他一起去下一站成都。但當時火車票已售空,他們臨時逃票上車。查票的來了,阿茂就把自己的票給了鬍子。

14年過去,那張紅色的火車票,被放進相框,陳列在工作室靠門邊的書柜上方,邊角完整,好像這趟車從未到站。

工作室一角,火車票與塑膠袋。(圖/斯通納)

從縣城美學到當代藝術

大學畢業後,鬍子來了廣州做設計,也開始和五條人更多地交往、合作。

最早被大家熟知的,是2012—2017年樂隊在海豐演出的海報。為了讓海豐縣城的觀眾更好地理解這支樂隊,鬍子將花生、瓜子、本地小吃、紅頭文件這些縣城日常的元素,轉變為視覺語言。

早期鬍子設計的海報,滑動查看。(圖/鬍子設計工作室)

共同的方言、共同的海豐生活經歷、共同的藝術愛好(仁科寫過小說、學過美術,阿茂對音樂有著極致的熱愛,喜歡聽世界各地的音樂,科班出身的鬍子除了喜歡藝術,還愛聽搖滾,愛看賈樟柯、侯孝賢的電影),讓他們一開始就在同一個頻道里。

「更重要的是那個階段,我們都離開了家鄉,用新的視角在觀察它——我從小學四年級就離開了海豐,回來念高中又離開,五條人創作歌曲的時候,也應該離開海豐10年了,經歷了新的生活方式之後,有了對比,我們才能觀察到更多。」

彼時,五條人的音樂以「在縣城」為主,簡短的歌詞描繪了男女老少的日常生活、城市化與全球化的衝擊。鬍子也深有感觸,海豐的香港客返鄉帶來名酒XO,當地人總會把酒瓶留下來,裝去殼後曬好的花生米,因為密封性特別好,防潮—— 「那個酒瓶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就像塑膠袋一樣,很在地,也是全球化的」。

他用來自街頭的三輪車、編織袋,當地的白字戲等,呈現這種南方「縣城美學」。「儘量提取能喚起大家共鳴的現成品,比如三輪車,看到它就想起縣城裡的嘈雜的聲音。」

滑動查看「縣城美學」:從五條人歌詞、縣城生活、本地民俗中提取的拖鞋、三輪車元素創作的海報。(圖/鬍子設計工作室)

後來,五條人的音樂「進省城」,開始寫更多廣州城中村的生活。《廣東姑娘》裡斷了手指的底層走鬼,《晚上好,春天小姐》裡的髮廊女,阿珍、阿強等,那些處於失語狀態的邊緣人物成為了五條人音樂的情感符號。

鬍子的設計也隨之變化,但他沒有直接使用人物形象去呈現——「有時出現一個具體的人物,會損失音樂的想像空間」,而是選擇霓虹燈、髮廊、頂樓天台等有故事感的場景——

「白天大家都去上班,晚上的城中村更有生命力。霓虹燈是晚上非常常見的元素,自帶一種濾鏡,烘托城中村潮濕、朦朧、曖昧的氣氛。」在《夢幻麗莎髮廊》裡,鬍子便藉助霓虹燈來完成表達。

滑動查看大都市的「俗趣」一面:霓虹、酒瓶、玫瑰,阿珍阿強的故事就在其中發生。(圖/鬍子設計工作室)

上個月鬍子又跟仁科去樂隊之前居住過的城中村逛了逛,燈紅酒綠的各種招牌、草蜢的粵語歌曲,撲面而來的仍是獨屬於廣州的氣息。

有時候,走著走著,他們的理解也會錯開。「我們不像是傳統意義上的甲方乙方,五條人不會對字體、顏色等美術上的細節提意見,那是我的專業領域,而是內核上,他們在表達另外一個領域了,我沒有在同一個頻道,他們會及時告訴我。」

正如塑膠袋需要從版畫變成攝影,2021年《昨夜我又夢見自己去流浪》這張專輯,鬍子原本用了一個手繪的瘋馬元素作為封面,延續曾經的風格,仁科看到直言「不對」。

「當時的五條人正處於輿論的高潮,樂隊有了更強烈的表達欲望,不想順著思路出一張專輯然後大賣,而是想消解這一切。」

鬍子在朋友群里徵集、選出了一張地下停車場的照片,P上五條人在葡萄牙演出時的畫面(因為這張專輯收錄的是葡萄牙巡演現場錄音),似乎在說:去了葡萄牙又怎樣?上了《樂隊的夏天2》又怎樣?

《昨夜我又夢見自己去流浪》封面,縣城地下停車場內的地圖、監控器和假桃樹。(圖/鬍子設計工作室)

這張封面用最直觀的視覺語言,闡述著五條人音樂的審美與表達:脫離精緻與虛假、消解精英與高級,直白又真實。

隨著五條人音樂的變化,鬍子為之做的設計也從早期的民謠、詩意、美學,走向越來越當代。「早期我習慣用美術手法,比如木刻、手繪去呈現它們,呈現一種在地的美學質感,但他們的變化、意見,讓我從設計師的思維方式,進入到當代藝術的思考中,好不好看的這個問題,已經被消解。」

新專輯首發單曲《地球儀》封面創作,仁科在垃圾堆里用手機拍了一個躺在塑膠袋上的地球儀,鬍子在原圖上加了一個月球和一隻蒼蠅。

有蒼蠅的《地球儀》。(圖/鬍子設計工作室)

這不是鬍子第一次使用蒼蠅,2012年的一張五線譜樣式的海報上,也有蒼蠅。「蒼蠅在可以消解畫面的誤導性,表達上也會更現實主義,更接近於樂隊的音樂,它的代表性也許僅次於塑膠袋。」而蒼蠅,也在新專輯《活魚逆流而上,死魚隨波逐流》歌詞裡出現過。

蒼蠅不好看,塑膠袋也不好看,但它們是當代的,「不是未來,也不是過去,尷尬又具有變動性,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被詮釋出新的意涵」。

從小鎮青年到設計師

在所有定義五條人美學的標籤中,鬍子最同意他們的朋友、舊天堂書店主理人阿飛的評價:「尷尬美,赤子心。」

這6個字,似乎也是小鎮青年鬍子的成長概述。

當他從美院畢業、抱著追逐名利的心態踏入藝術行業時,大藝術家對工作的嚴肅認真,讓他慚愧,也讓他決定「好好做設計,做真誠的設計」。

但純商業的設計是消耗品,「把自己的時間賣出去,然後再也沒有然後」。

為五條人所做的設計不一樣,正如那些音樂讓縣城青年的生活被講述出來,這些設計也讓縣城青年有了享受視覺的權利——「以往,像我一樣的縣城青年,只能被迫接受房地產廣告、大品牌廣告,跟自己的生活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一切都是虛假和幻想」。

「跟隨音樂,我的設計、專輯封面會留下來」,這是比商業回報更重要的事。所以每年,鬍子幾乎都會花費一半的時間,為五條人和其他樂隊、藝術項目做設計,這也是一塊較為自由的設計試驗田。

工作室的一面海報牆。(圖/斯通納)

五條人也非常尊重他的勞動,「那個年代樂隊收入很少,很少有樂隊會為演出海報付費,哪怕再困難,阿科和阿茂也會堅持付費給我」。他的工作室最早創立時,還靠著他們給的設計費付租金。

他也「像個撿破爛似的」留著這些年所有的手稿、道具、打樣,「說起來或許像吹牛,但我的確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有一天會被人看到」。

工作室的小倉庫間裡,全是以往的各種打樣。(圖/斯通納)

那一天來得並不晚。

2020年《樂隊的夏天2》之後,五條人徹底出圈,在五條人士多店售賣的海報一再加印。2017年曆時半年開發、賣了3年沒有賣完的幾百個周邊老虎包,節目播出後上架一天就售罄了。

這些設計和周邊鬍子做了好些年,除了樂隊的樂迷,知道的人不多。「我以為在當時的語境下這些視覺上不了台面、不夠高大上,因為當時整個環境都被這種精緻化的東西包裹,現在它們被接受了,不是來自專家、行業,就是來自普通人,我碰到過幾次小城出來的年輕設計師跟我說,我的視覺給了他們身份上的歸屬感,這給了我很大的信心。」

老虎海報與老虎包。(圖/鬍子設計工作室)

鬍子也思考過,這種視覺歸屬感當然首先源於五條人的音樂,因為音樂,他設計了這些視覺,同時也是人們在追求成為精英、成為勝利者的道路上感到疲乏了,「五條人的出現捅破了它、消解了它」。無論如何,五條人及其美學終於找到了它的受眾。

現在他也是五條人士多店的合伙人、店內所有周邊產品的設計師。但更重要的是,他仍然是五條人音樂的粉絲:

「這是這麼多年我從來沒變過的一點,發自內心喜歡他們的音樂,是聽到就腦子一熱的那種。很多人覺得他們不再唱海豐很遺憾,以同鄉人的角度我也有他們一直唱福佬話的貪念,但從一個藝術家的角度,我希望他們有更多的突破,我一直都期待他們下一張專輯,正如賈樟柯說的,堅持是容易的,放棄才是難的。」

鬍子同樣也面臨著被標籤化的問題,他深度參與構建了五條人視覺美學,但其實,他的設計風格並不只是大家看到的「五條人式」的。

滑動查看更多鬍子設計,分別為鬍子講座海報、6501樂隊專輯《你說得對》、6501*傀儡樂隊演出海報、創意檯燈、inD廣州藝術書展海報。(圖/鬍子設計工作室)

「我不知道這(被標籤化)好與不好,只能儘可能保持真誠、言之有物地進行設計,偶爾創造一些幽默,與大眾溝通,而不要高高在上。」這底色,好像也很「五條人」。

最近,他受邀去廣州美術學院講課,第一次當老師,「其實有點害怕,但因為好奇現在的年輕人,我還是去了,想保持小時候那種求知的欲望和充滿好奇的心態」——小學時在海豐,物質匱乏、精神匱乏,也能無拘無束地抓泥鰍、網魚、偷番薯、掰甘蔗,大了也不能害怕,「成年人最需要捍衛的就是真誠和那點好奇」。

撰稿 韓博菲 斯通納

編輯 王中中

校對 黃思韻

排版 張穎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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