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邊 | 吉人天相 應運而生——袁運生先生為藝之方略

錢江晚報 發佈 2023-06-05T18:17:59.663311+00:00

在中國,以一幅畫而名震天下者,北宋有王希孟,現代有傅抱石,當代則有袁運生。袁運生靠《潑水節——生命之讚歌》,一鳴驚人、一飛沖天。

在中國,以一幅畫而名震天下者,北宋有王希孟,現代有傅抱石,當代則有袁運生。王希孟憑《千里江山圖》,輝耀千古;傅抱石依《江山如此多嬌》,譽滿寰中;袁運生靠《潑水節——生命之讚歌》(以下簡稱「潑水節」),一鳴驚人、一飛沖天。影響波及海外。

一畫成名天下曉,成如容易卻艱辛。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是尋常畫匠常態;轟轟烈烈、特立獨行才是藝術家做派。1979年,壁畫《潑水節》橫空出世,中國美術星空最璀璨者,即是袁運生先生矣。形象地講,《潑水節》既是袁運生藝術人生之「初潮」,亦是袁運生藝術人生的第一波「高潮」。因緣際會,造化弄人,此番高潮,姍姍來遲,其中之艱難困厄、柳暗花明,非過往者,無法想像也。

廿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以第一名考入央美油畫系的袁運生,大二時,有感業界積弊,直斥其非,竟被打成「學生右派」,此乃袁氏「第一劫」;業師董希文倡導「油畫中國風」,秉承董師理念,袁運生的畢業創作《水鄉的記憶》,未沿襲彼時流行的蘇聯創作模式,以平面化裝飾手法,展現水鄉風俗意趣,別創新格,令人耳目一新。董師給了最高分,留蘇教授李天祥,給了最低分,最後,畢業創作取折中4+。一時,「天才學生」袁運生,折戟沉沙,跌入低谷。此乃袁氏「第二劫」;好事成雙,壞事成三,「第三劫」接踵而至:央美高才生袁運生畢業「發配」至吉林長春工人文化宮,從事群文宣傳。自此,袁運生蟄伏東北16年,遠離京華藝術中心,幾近被美術界遺忘。

人生若遇「三劫」,常人每多偃旗息鼓,一蹶不振矣。袁運生卻雲淡風輕,越挫越勇。蓋袁運生屬牛,不屬虎。牛雖乏虎之勇,卻足不踏空,韌勁異常。牛性槓槓的袁運生,當有牛氣沖天之日。念茲在茲,念念不忘。日思夜想,雲開霧散。皇天不負有心人,吉星高照福星臨:雲南欲出版周總理與傣族歡度潑水節之主題畫,雲南人民岀版社即向袁運生拋出橄欖枝。隨即,袁運生身負使命,前往西雙版納採風,前後達五個月之久。

袁運生 水鄉的記憶 1962年

美術創作,題材一旦確定,表現形式、表現手法則是作品成敗之關鍵。在央美,袁運生主攻油畫。油畫之基礎是素描,素描乃科學之派生,「明暗法」則是素描常規表現手法。在雲南採風,袁運生不搞明暗素描寫生,卻鍾情中國傳統白描寫真,超乎畫家常識。究其原因,董師「一筆負千年重任」及「油畫民族化」理念,深契袁氏內心;婀娜多姿、素口蠻腰的傣族少女,具線性衣紋,適易線條表現;袁運生自身的悟性,則發揮關鍵作用。早在大一時,袁運生翻閱西方大師畫冊後,即敏銳意識到,蘇聯模式化素描無法頡頏歐西素描,嘗叛逆而戲謔地表示:「我們無法接受他的統治」。識者以為:「反者道之動」,反常合道,靠船下篙,從心出發,不走套路,才是畫家智慧。「本質意義上的素描是中國白描」——當有人質疑,從事油畫者不畫明暗素描,卻畫白描時,袁運生如斯堅定答覆。有徹悟,有執行力,袁運生的雲南白描寫生,即非同尋常,金貴無比矣。

寫生不是創作。寫生是畫家採擷的零星素材,古人喻為「粉本」;創作則考驗畫家的熔鑄之功,是畫家依據生活素材進行的再發揮再創造。如果說,禮讚生命、頌歌自由是《潑水節》鮮明之主題;璀璨奪目、富麗堂皇的色彩是《潑水節》華美之霓裳;那麼,綿韌堅貞、臨風飄舉之線條,即是《潑水節》錚錚傲骨矣。識者指出:水落石出、洗盡鉛華之白描才是《潑水節》裸裎之本象。披沙揀金,火眼金睛,為藝,思想深度決定藝術高度。「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思想是「火」,「燎原」則需借力東風。袁運生是思想者,袁運生之「東風」即是祖國千年不遇之改革開放——有改開方有首都機場,有機場則有袁運生一展才華之舞台。吉人天相,應運而生,袁運生因了一幅畫,婦孺皆知,為萬眾矚目,何其有幸!

物極必反,泰極而否。《潑水節》在一片褒揚聲中,卻夾有貶抑之音:泱泱華夏,首善之都窗口,竟有裸女懸牆高掛,辱沒婦女、有傷風化云云,甚囂塵上。袁運生剛剛傲驕舒展之眉頭,已然緊蹙,隱憂如烏雲般裹挾而來。1982年,袁運生受美國新聞總署邀請,訪問美國,進行東西方藝術對話與交流。此去經年,酸甜苦辣、五味雜陳。14年的美國生息,夢魘乎?美夢乎?抑或兼而有之。令人佩仰的是,袁運生在觀摩師法西方藝術之際,沒有拜倒在西方大師麾下。相反,民族自主意識被徹底喚醒:在美國大學,袁運生講授中國素描,創作巨幅壁畫,講述中國故事,傳播古老神秘的東方文化。這種融會古今、祈通中西、縱橫天下的氣魄,舉世罕見。

中國畫案頭小品乃小眾藝術,供三兩知己賞玩。壁畫屬大型公共藝術,公共藝術以其「公共性」,是最開放最無私最接地氣的藝術。無私無畏,吾道一以貫之,才是袁運生生命之底色。早在央美求學時期,袁運生即質疑美院以希臘石膏像,作為基礎素描寫生之必要。古稀之年的央美教授袁運生,高屋建瓴地提出「重建中國高等美術教育體系」之課題,並率先垂範,躬身踐行。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袁運生的呼籲,令業界無數尸位素餐、無所建樹者,汗顏非常也。

「現代的中國文化缺少整體性,文化史因此充滿各種偶然」,面對《潑水節》的榮耀與沉浮,袁運生曾不無遺憾地發出無奈的喟嘆。藝術與科學,乃現代文明之雙翼,缺一不可。藝術,有文化支撐,方葆有道德承載,蓋文化之極至乃道德也。和諧社會,風清氣正,是道德土壤優良所致。惟其如此,好畫家的勝出,遂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琴音裊裊的夫子,飛馳太空的萬戶,凌空逐日的夸父,手持巨斧的盤古……晚年,袁運生放飛夢想,回歸本土文化,自我作古空群雄,其藝術世界實現了質的跨越。他不再絮叨家長里短、兒女情長。「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魯迅的話,印證了袁運生上下求索、家國天下的價值。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袁運生——藝術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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