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自有婆婆愛
是人就能談戀愛
「爹媽還在嗎？」
這句話蠻像打遊戲快輸的時候，隊友躲在「馬甲」後面，氣急敗壞地敲擊鍵盤發來沒素質的「問候」。
但是這裡是現實世界。我坐在解放公園的凳子上，被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對面提問：你爹媽還在嗎？
只愣了幾秒，我很快意識到，在人間真實的武漢相親角，所有荒誕對白，都在情理之中。
我調整了一下心態，迅速融入氛圍：當然在啊，你爹媽呢？
「我爹媽要我沒事去武漢的相親角轉哈子。」當催婚成為日常，朋友放棄了抵抗，她唯一的擔心是：會不會蠻多奇葩？
相親角自帶刻板印象，一提就聯想到「低質量人類聚集地」、「都是中介騙子」以及「把人當菜一樣挑來挑去」，像開不出心儀款的戀愛盲盒，只能用數量博質量。
但比起坐在家裡等待愛人空降，線下1V1顯然是最快的方法。「要不你去看看，順便做個選題。」朋友一拍腦袋，「遇到OK的遞我的二維碼。」
解放公園相親角，火到地圖上都能搜到，每日開放。在這裡，連湖裡的鴨子都是成雙成對。
兩個人如何在幾分鐘之內進行速配？黃起蓮認為，性價比最高的方式就是單刀直入。一句「我這個人講話蠻直啊」，就可以開始查戶口了。
黃起蓮為兒子出戰，常用開頭是：你幾大？爹媽還在？在哪上班？
她說武漢話，這樣可以很快判定對面是不是武漢人。
黃起蓮的兒子91年，今年32歲。我94年，自覺剛剛好，不料她一個後撤步，連連擺手：你年紀大了。
她的目標是25歲左右的女孩，因為「生育條件好」。兒子的前任「黃體酮偏低，保不住伢」，她10分鐘之內提了3次。
曉得我做編輯的時候，她眼睛亮了。
這年頭，編輯又香了？
她一聽說是「漢聲」，又難掩失望：「聽都沒聽說過。現在人人都可以寫公眾號，有麼斯難的？我自己的公眾號都萬把粉絲。」
看來，沒有編制的編輯，還是個編輯。
黃起蓮是銀行客戶經理，善於和人打交道，幾分鐘時間內，我倆已經了解得七七八八。
她兒子在央企，身高1米7，房、車都有，年收入十幾萬。長相不詳，因為我說戀愛看眼緣，她乾脆不給我看照片。上一段戀愛談到快結婚吹了，女方說「這不是我要的愛情」。
黃起蓮翻了個白眼：快三十的人了，還要愛情？
我說：我也要愛情。
她皺起眉頭，背過身子準備走，想不過又回頭，像個糾結的陀螺。這樣的大動作，在我們聊天間隙重複了十幾次。
「那你爹媽是做麼斯的咧？」
「都是老師。」
黃起蓮終於停止了旋轉，第一次對我露出笑容：「要不交換個聯繫方式，我覺得跟你蠻聊得來。」
「這是個惡婆婆。」夏成祝把我拉到一邊，搖搖頭小聲講：「看家長就曉得小伢是什麼樣。」
夏成祝是解放公園相親角的媒人，一個月促成 7 對，牽手率極高。他以前上班就喜歡給廠里年輕人做媒，現在退休了，開開心心把愛好變成職業，真讓年輕人羨慕。
「小美女，要不要帶個男朋友回家？」
他對路過的男男女女發出邀約，卻不顯油膩。夏成祝身形高瘦，眼睛蠻會笑，穿著襯衣和西褲，拿個小本子和筆，像參加周會一樣，坐在自己帶過來的小板凳上，神采奕奕。
和黃起蓮不同，他沒問我任何問題，對視一眼後，就在手機里翻出兩張照片，依次給我介紹：「喜歡文藝的還是霸氣的？這個，95年，1米78，你看，還有腹肌。」
正當我還在懷疑照片真實性，他補了一句：「可以吧？我兒子。」
看我瞪大眼睛，他乾脆又遞了一張照片來，並附上相關信息：「92年，銀聯工程師，1米8，月薪2w多，靠自己在武漢買的房。」
「這個好。」我說：「蠻有能力。」
「這是我大兒子。」他露出得逞的笑容。
我的頭上緩緩升起一個問號。聊天不到五分鐘，就收到了夏成祝髮來的內部家屬通關卡。
圈內人曉得，武漢三大相親角：中山公園、解放公園和洪山公園。
「中山公園現在都沒什麼人去了。」夏成祝基本在解放公園常駐，每周三去一次洪山公園。
他拖個銀色行李箱，裡面裝著摺疊椅、茶杯、水果以及一張張手寫的單身男女資料。粉色是女生，藍色是男生，繩子一串，掛在展示欄，像想要被看見的彩旗，在等一場緣分的風。
來相親角的基本都是長輩，借著散步的由頭過來閒聊，有為小伢來的，也有為自己來的。「那不能被我伢曉得了，不然要鬧矛盾。」
偶有年輕人組團來，對照著條件相互揶揄幾句，就臉紅地離開了。像我這種一個人過來並認真看資料的，就會被夏成祝用帥哥照片作誘餌「逮到」。
從我坐下開始，老夏的攤子就沒閒下來過。
為女兒而來的家長，說話都比較含蓄，「有沒有學歷高一點的？」篩出來幾個符合條件的男生後，才會輕描淡寫放技能，「我女兒在央行工作，高考發燒沒發揮好，只考了600分。」
而男孩子們的家長，通常出手即大招。「他在前程無憂工作了十年，回武漢自己開了公司。車、房子那不談，光是車位都買了兩個。」聊到最後，再補一句「就是身高不高，1米7，雖然38歲了但是長得蠻帥。」
老夏總結出一套相親範本：女生的話，本地人，體制內，學歷不用太高，年齡不要太大的最好找；男生，1米75以上的，來一個被牽走一個。
劉知曉過來的時候，腳步輕得像一陣風。
她半蹲下來，帽檐擋住眼，口罩遮住臉，用我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夏成祝：你這裡有沒有92、93年，學醫的姑娘伢？
劉知曉是老師，自己創業開了教育公司，前兩年行業垮了，又轉行準備做醫療，所以想找個學醫的女生，幫襯一下。
她平時喜歡研究易經，給兒子算過，「90、91年的都不太合，他的另一半會是個皮膚偏白的小個頭。」劉知曉看了我一眼，「就像你這樣。」
一聽我94年的，她馬上低下頭：「我就怕你嫌我伢大。」
劉知曉的兒子1米78，照片蠻陽光，有點微胖，武漢內環三套房，兩輛車。除了支支吾吾不肯講的年齡，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
即便是在講台慷慨激昂，面對一茬茬學生也毫不怯場的劉知曉，在走進相親角的那刻也會化身在課桌下玩手機的學生，越不惹人注意越好。
「姑娘，要不你把八字給我，我回去給你算算？」她邊記下我的出生年月日，邊講：「你屬狗，是我兒子的貴人。屬雞就更好了，不愁錢用。」
有個路過的阿姨，光聽到我的年齡就直搖頭：28歲的女的只能找38歲的男的。有個85年，離異的，要不要？
旁邊叔叔馬上發聲：「瞎款。婆婆自有婆婆愛，是人就能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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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沒等到黃起蓮的電話，要給我算命的劉知曉也沒在微信給我發過消息。來自相親角的凝視、提問、沉默、轉身和熱情，都像沒發生過一樣。
想起那個下午，人群逐漸散去，老夏把所有東西裝回行李箱，給了我一個橘子和背影，他擺擺手說：有緣再見。
年輕人拓展圈子有很多種方法，早些時在豆瓣、天涯、貼吧，跟個貼就能蓋高樓，後來微博、人人，一個學校的基本都能認得，現在翹著胯子刷抖音同城，打個遊戲網戀奔現，都能成為戀愛渠道，更不談陌陌、探探和tinder等為社交而生的軟體。
玩網的一代，戀愛仍然需要靠線下相親角，在我看來是費解的。去了才懂，相親角更像是提供了一個扯家常的地方，還可以免費算命、拓展人脈，以及，鍛鍊說話的藝術。
洪山公園相親角，僅周三開放。即便是下雨的清晨8點，來人也絡繹不絕。
跟91年武大女博士探討哲學，跟00後的大三學生回憶青春，跟快40歲的企業老闆請教創業，跟消防員學習火災的時候怎麼科學逃跑……
「退休有麼事做咧，就當過來聊哈子天」。除了互相炫兒，長輩們更想曉得現在的伢們在想什麼。以前「媒人約出來看個露天電影」就能解決的終生大事，怎麼現在還要「微信聊幾天看看感覺」？
他們心裡急，表現出來又容易引起小孩不快，相親角就成為一個發泄的渠道。你一言我一語交流兩句，讓煩惱同頻共振一下，心裡也舒坦了。
相親？順便罷了。
*劉知曉、黃起蓮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