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長途

春華秋時 發佈 2023-06-06T22:10:54.676836+00:00

我要拍叔叔的跑車生活,申請計劃書上寫的題目是:長途。叔叔是個跑長途車的,三十二歲,瘦得像根麻稈,已經在大卡車的駕駛室里坐了十二年。

1

研二暑假,我從系裡申請了一筆費用,抱著一台借來的高清DV回到老家。我要拍叔叔的跑車生活,申請計劃書上寫的題目是:長途。叔叔是個跑長途車的,三十二歲,瘦得像根麻稈,已經在大卡車的駕駛室里坐了十二年。他不厭其煩地從中國的南頭跑到北頭,再從黃海邊一直跑到青藏高原上。叔叔大我七歲,因為整天窩在車裡他被蒸得很白,我們倆站在一塊別人就覺得我們是兄弟。我和叔叔一樣,眉毛粗黑,高鼻子大嘴。他有一肚子故事,見過全中國的人,腦子裡裝著一張詳細的中國地圖,他會說上百種方言,其中一半像鳥語。這是我決定拍他的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是,很多年前我就有一個隱秘的願望,做一個卡車司機。為此,念大學之前我一直被認為是胸無大志,老師讓大家說一說各自的理想,都是科學家、作家、醫生、國家領導人之類,只有我站起來大言不慚,卡車司機。全班人都笑翻了,似乎這是全世界最卑微的理想。想笑就笑吧,我的確想做卡車司機。

我叔叔那時候已經是卡車司機了,帶我去過很多地方,我們把車窗搖下來,讓大風穿過駕駛室,風過耳邊如同旗幟獵獵地響,卡車穿過野地,在柏油路上放開了跑,油菜花在兩邊黃金一樣盛開,一開就是一片海洋。那感覺好極了。他們笑,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感受過。我們光著膀子戴墨鏡,像牛仔奔跑在美國西部的荒野里。我叔叔歌唱得好,嗓門也大,我跟著喊,大地上仿佛就剩下我們兩個人,那種孤獨悲壯和淋漓盡致的既想哭又想笑還得大喊大叫的感覺,他們也不會知道,所以他們笑。

我想用DV告訴大家的就是這麼一種寂寞漫長、前路迢遙的生活,一兩個人,壯麗、艱辛,堅持不懈地奔走,走完了還走,沒有盡頭。我沒能成為一個卡車司機。我想讓叔叔代替我在鏡頭裡過一個卡車司機的生活。我在電話里興奮地跟叔叔說,我拍你的長途。

叔叔說:「沒問題,正好趕上個長途。」

回到老家,我爸說,你叔叔說了,明早就到石碼頭。我一愣,這跟石碼頭有什麼關係?

「你不是要拍子歸的長途麼?」我爸說,「他的船明天就到。」

子歸就是我叔叔。可他怎麼突然就變成跑船的了?

「半年了。」我爸說,「有一天回到家,死活要賣車。不幹了。誰說也不行。」

六個月前,我叔叔把跟了他五年的「解放」賣了。兩天後去了河上游的一家船行,成了被僱傭的船老大。運河上跑的船他都會玩,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就吃水飯,運河上上下下地跑,叔叔打小就跟在船上瞎擺弄。等我爺爺快跑不動了,希望他以後把船接下來,我叔叔卻不幹了,他嫌船慢,來來回回就這一條道,跑到死也只能在運河上。他要跑車,果然上了岸就成了卡車司機。十年前水上生意不錯,我叔叔不干,現在水飯難吃了,他頭一別又回來了,大家就看不懂。這個陳子歸,只能是腦子裡進水了。

可是,我的《長途》怎麼辦?我打了報告遞了申請,光可行性論證就用了五張紙。你個陳子歸!第二天一早我站在石碼頭上,對著從上游駛來的一條船放開喉嚨喊。我痛扁他的心都有。

陳子歸站在甲板上像根船篙,歪著頭一臉壞笑,向我擺手:「陳小多,當了研究生就是不一樣啊,都學會準時了。」

「尊重一下知識分子好不好?叫陳千帆!」

「屁!還陳千帆,你以為你掛了個相機就不是陳小多了?不上我可掉頭了。」

陳小多是我小名。我跳上船,一屁股坐到甲板上,陳子歸,你可把我害苦了。

「多大的事,不就照個相麼,照哪不是照。這一路水道,比岸上的好看一百二十五倍。」

哪裡的長途都是長途,只能這樣了。要怪也怪我當時沒說清楚。這是條單放船,柴油機在船頭呼嗵呼嗵叫。八點鐘的太陽落在船頭,水汽正從平穩的河面散盡。船頭劈開水面的聲音我從小就在聽,白天有些嘈雜,夜晚時像很多人在小聲說話。我把DV抓在手上,想著無論如何也得拍點啥。叔叔從駕駛室里伸出頭說:

「先照,一會兒我給你講點岸上的事。」

這辦法不錯。我拍我的水上長途,穿插陸地上的長途故事,就拍我叔叔講的,對準他的嘴。問題解決了。我把DV往駕駛室里伸,為了蓋過馬達聲我必須提高嗓門,我說:「這個帥呆了的船老大是我叔叔陳子歸,花街人,未婚,高考落榜兩次,二十歲開始跑長途運輸,開了十二年卡車。今年一月份突然決定坐到這裡,立志將水上的軟飯硬吃。現在開始他的長途生活。」

我剛說完,叔叔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說耶。然後對準鏡頭說:「我得給我酷斃了的侄子陳小多補充一句,本人第二次高考只差一分。耶!」

2

水上的生活其實枯燥,這我是知道的。因為慢,看來看去風景都差不多,除非到了一個個小碼頭,採買食物和日用品,下個館子喝點小酒。如果沿途有朋友那當然好,船一停下他們就拎著酒瓶子上來,就算聊聊天也好。長途船一般至少要兩個人,這和跑長途車一個道理,輪流駕駛。上岸放風時也可以輪著來,這個碼頭你去花天酒地了,下一個碼頭就得輪上我。船必須留人看守,一艙的貨。叔叔這趟船從揚州來,滿滿的一船麥子要送到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的加工廠。

和他搭檔的是花街上游十公里的一個廟頭人,外號秤砣。秤砣剛在老家相上個女朋友,聽說我要跟叔叔跑這趟船,船到廟頭就提前下去了。秤砣結巴,跟叔叔說:「回家睡睡睡了她,弄弄弄大大了她就跑不掉掉了。」我叔叔就成人之美,讓他回去睡。你要不讓他回去睡女朋友,半路上他就會上岸睡別的女人。你要不讓他上岸,他能急得撓牆,拿腦袋往甲板上撞。

「秤砣心裡亮堂著呢,」我叔叔說,「夜裡說夢話,要買一條船,自己放。我就問他,跟誰一起放?他說,跟跟我老老婆一起放,想啥時候搞就啥時候搞搞。還吧唧嘴,跟吃了紅燒肉似的。」

「那你呢?」我能看見此刻全家人都把耳朵豎起來了。三十二歲的叔叔的終身大事讓他們焦慮不已。「有頭緒了?」

「船上有女人不吉利,沒聽說啊?」

河邊的人誰不知道。可現在跑的大部分都是夫妻船,兩口子常年在水上過日子,孩子就生出來了。身後不遠就是一條夫妻船,船上拉著條晾衣繩,花花綠綠地飄著女人的內衣。我把鏡頭對準那條船,慢慢調焦,一個光著上身、戴黑鴨舌帽的男人突然出現在鏡頭裡,正往這邊看,我趕緊把機子放下。

「不帶上船不就完了。」

「那沒事就往家跑,煩也煩死了。一個人野著,這他媽多自在。陳小多你這書是白念了。」

「基本明白了。」我說。叔叔應該不缺女人。跑長途的很多都這樣,跑到哪睡到哪。我嘿嘿地壞笑,搞得我叔叔很緊張,陳小多你沒病吧?我又說,「嘿嘿,我基本明白了。」

我叔叔就笑:「個小東西,你知道個屁。」他把船速放慢,指著右前方的一個破舊的碼頭讓我看。僅從露出水面的那部分巨大的條石看,若干年前應該是個頗具規模的碼頭。石頭邊緣已被風化剝蝕,青苔像葛藤一樣細密地向上攀爬。有一條行跡漫漶的小路從碼頭伸出去,歪歪扭扭穿過野地,四五里地的遠處是房屋、樹木,之後是貼著白瓷磚的一片大大小小的樓房。我的鏡頭從廢碼頭的倒影開始走,拾級而上,爬上小路,逐漸升高,一個小鎮降落在鏡頭裡。叔叔要停下,我讓他繼續走,要的就是行進的效果。但他還是停了,堅持讓我看兩塊歪倒在荒草中的石碑,一塊寫著:御碼頭;一塊寫著:舍舟,「舟」字下面只有半個字,形狀如「上」。

「說是康熙乾隆下江南,都在這裡上過岸。」叔叔說,「另一塊碑,舍舟上馬。我扒開泥看過。」多年前的胖墩墩的楷書,真有那麼一點好大喜功的皇家氣派。我給兩塊碑來了特寫,然後把鏡頭對準叔叔,希望他能再說幾句。沒想到叔叔說,「剛和秤砣搭班,跟他在這地方幹了一架。狗曰的,他說去鎮上買包煙,回來身後多了個女人,他要在船上睡。後來?我把他踹水裡了。狗曰的,我這可是條新船。」叔叔響亮地朝水裡吐了一口痰。

如果這兩塊碑都不是贗品,當年市鎮應該就在河邊。我彎下身子去找水平線,發現這一片野地凹陷了下去,不出意外,是為了避開運河泛濫,房屋才遷到遠處的。康熙乾隆當年威儀壯觀的登陸之地,成了結巴子招妓的碼頭。

「這船上就沒睡過女人?」我對這個規矩一直心存疑惑。

「睡過。」叔叔說,給我一根煙,自己也點著一根,「我一上岸他就閒不住,有一次我從酒館裡回來,老遠就看見船在晃,這個死秤砣他把動靜弄得還挺大。當時我們一船的毛竹呢。我就在碼頭上抽菸,半包煙抽完了船才平穩下來。我等那女人上了岸我才上船,我說你他媽跳舞啊你。這狗日的像攤爛泥似的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跳不動了。」叔叔一邊說一邊模擬秤砣的動作和表情,笑得我攝像機一直抖。他讓我看休息艙,狹窄的空間裡擺著三張床,一副高低床,被結結實實地焊接在牆上,旁邊是張摺疊過的行軍床,叔叔指了指行軍床。「我住下床,不許他亂碰,這傢伙就買了張行軍床備用。」我把鏡頭對準上床,床板離天花板實在太近,秤砣哪裡能活動得開。

對秤砣的行為,我叔叔後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眼不見為淨。一把年紀了,得人道點。我把鏡頭對準叔叔,跟開車的時候比,他變黑了,也結實了,一彎胳膊,大臂上的肌肉就暴出來。

出了休息艙,夕陽照到我們的腦門上。陽光依然很熱,但水上風大濕漉漉地吹,夏天還可以忍受。半條河水都是紅的。我叔叔進了駕駛室,把速度開到最大,我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到下一個碼頭。路上不安全,水上也一樣,打劫的那幫渾蛋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此時的光線最宜拍攝,我站在甲板上原地打轉,把能看見的一切都收進鏡頭裡。後來,水面一半泣血的紅,一半絕望的暗紫,天空在逐漸降低,很多小船、單放和拖船被我們拋在後面。夜晚從水底下浮上來,我看見了越來越多的燈光匯聚在岸邊。

3

十三條船凌亂地擺在碼頭裡,我們的船停在外圍,邊上只有一掛八節的運煤拖船。停在最外面怕半夜有人上來瞎翻騰,停到中間退出來可能又不太方便,叔叔喜歡大清早就上路。開車時也這樣,別人出門時他已經下去近百公里了。他說一個人走路清靜,撒開來跑才舒坦。跑長途的感覺就是做孤膽英雄。這是我上船的第一天,叔叔落好錨就上岸給我買吃的。這地方的麻辣鵝味道好極了,還有一種叫石子饃的小燒餅,醒好的發麵揪成小團,摁在滾燙的鵝卵石上,烤熟了就是石子饃。我把攝像機打開,在燈火之間叔叔大步跳上了岸,嘴裡哼著大西北的小調。紅綢綢的個褲哎綠絲呀麼帶,我給我那個公麼公哎腿撇開。我跟過船,但沒跟過這麼遠,這地方也從沒來過,一切都是新鮮的。我的鏡頭緊緊抓住叔叔的後背,直到他融進異鄉的夜晚裡。

麻辣鵝好吃,石子饃也好吃。一斤麻辣鵝和二斤石子饃下了肚,還有四瓶王子啤酒,兩個人的飯量嚇我一跳,簡直是養豬。我叔叔在鏡頭裡摸著膨脹起來的肚皮說:「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這才是他馬的好日子。」

收拾停當,叔叔帶著我檢查一遍貨艙,把雨布和繩子理順紮好,河面上升起了水汽。我們坐在甲板上,蒲扇打腿,我帶的驅蚊花露水根本不管用,高腳的蚊子大如蒼蠅。叔叔喝了一口濃茶說:「陳小多,老子給你講個大霧天的故事吧。講完了睡覺。」我打開攝像機,叔叔是個黑暗的影子,只有臉上閃著油光,晃一下,又晃一下。

《長途》故事一:

那時候我還沒完全出師,出車還得師傅跟著。我師傅老蟹頭,不喝酒開不了車,放在現在那不行,上車就得給警察抓。可跑長途的誰他馬的又能不喝點酒呢。我想多練練手,半夜裡起來撒尿,把我師傅的酒壺給藏起來了,所以一清早起來他就沒精神。車就歸我開了。我愛開早車,就是老蟹頭帶出來的。他要也喝了酒,半夜就爬起來開車。

碰巧那天早上大霧,濃得像變質的牛奶。我他媽開心壞了,這天氣我可以露一手了。老蟹頭坐在副駕座上,冷水擊頭也沒清醒,車一動就東倒西歪。我把眼睛睜到最大,這種天氣開車就跟你在渾水裡游泳一個道理,能看見多少就多少,其他的只能跟著感覺走。我想看看我的感覺咋樣。好司機都有好感覺,比狗還靈。不緊張那純屬胡扯,我腰杆都僵了,下去了五十公里才敢放鬆一點。就這樣也沒發現我師傅打開了他的酒壺。他在黃書包里找到了,喝了半天我都沒聞到酒味,顧不上。

路上車很少,我的速度不慢,超過我的都是小車,我們來到一座大橋上。橋上慢行,所有司機都懂,我逞能,油門和擋都沒變,橋在顛簸,像踮著腳尖在跳。剛上橋,一輛小龜車嗖的就過去了,又跑幾米,又一輛小龜車過去了,快得像去搶銀行。尾燈閃了幾下,突然就沒了。我就疑惑,媽的,就是搶銀行也不能快成這樣啊,就亮那麼一下。我的車原速跑。突然我師傅,這個喝了酒就精神抖擻的老東西,一腳踹到了我腳上,死死地踩住了剎車。我差點從車頭裡鑽出去。我師傅說:「不對!」我才聞到一駕駛室的酒味。「這橋不拐彎,我走過。」老蟹頭又說。我突然就明白了,趕緊打好車燈跳下車,漫天清冷的變質牛奶,啥也看不見。

我跟老蟹頭往前走,抱著手電筒,也就十米遠,橋沒了,直直地斷掉了。水聲也被霧蓋住了。那兩輛小龜車一定是鑽水裡了。老蟹頭說,快,快,把我往後推,喊!我就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喊:「停下!停下!」聲音都變成女人腔了。我喊老蟹頭也跟著喊,手電光在大霧裡亂竄。那會兒我還沒手機,報不了警,就跟我師傅哼哧哼哧喊了兩個多小時,攔了差不多二十輛車。後來的司機也跟我們一塊喊,車燈都開著。後來警察來了,我嗓子也

啞了。他們問我們需要什麼,我說水。我師傅說,酒。

4

後半夜下了大雨,我不知道。七月里的天說變就變,睡覺前我和叔叔在甲板上聊天,還是一頭的星星。叔叔身上的雨水把我弄醒了。我迷迷糊糊覺得胳膊上落了水滴,猛然驚醒,我正做一個相當不吉利的夢,夢見船翻了,我被卡在水裡出不來,到處亂抓,抓到哪裡都是一把水。就醒了,看見叔叔正往上鋪上爬,腳底板還在往下滴水,落到我伸到床外的胳膊上。我說叔,你尿床了?

「你才尿床!」叔叔說,頭回勾到床下,屁股撅著對我說,「下雨了。」

我才聽到大雨點砸到船身的聲音,像很多面小鼓在亂敲。雨落進運河,隔著艙板聽起來如同十萬隻大白蠶在吃桑葉。然後是雷聲、霹靂,悶悶地響。我噌地坐起來,腦袋撞到了床板上。我得把這個雷雨夜拍下來。

「腦子壞了。」叔叔說,「雨大得要死,你那啥DV行不行啊?」

「那你幫我打傘。」

叔叔磨不過,只好又爬下床。他剛圍船檢查了一圈,能掖的掖,能擋的擋,確保麥子上不會漏水,淋了個稀里嘩啦才回來,干褲衩和背心換上身沒三分鐘。他讓我穿上雨衣,剛才他急著看貨都沒來得及穿,然後撐著一把巨大的黃色油紙傘護住我的攝像機。他說船上風大雨大,這玩意兒比天堂傘管用。

凌晨三點二十一分,大雨跟夜一樣黑。雨珠子雨線子都是黑的。我把鏡頭從黑暗的水面上慢慢抬起,運河在動,好像隱藏了兇險的千軍萬馬,對岸的樹木和房屋遠到了千里之外。這種水面我有點怕。小時候在運河裡洗澡,突然天黑下來,烏雲壓著頭頂走,我就得趕緊爬上岸。我老感覺水底下會突然生出很多恐怖的妖怪,要抓我的手腳,所以渾身奇癢,那癢能鑽進骨頭縫裡,簡直瘮人。幾條船上細小的燈光氤氳搖晃,偶爾見到一兩個人影在船上出沒,他們在綑紮貨物。雷聲從遠處滾過來,越滾越低,簡直要貼著水面才走,似乎後面有很多人在吶喊著推著它費勁地跑。雨被風裹住,如同巨大的鞭子刷地抽到這邊刷地又抽到那邊,抽到油紙傘上時,所有的聲音都被淹沒了,我分明感到了滅頂之災。抽到腳上一道冰涼。

「我剛出來時,看見兩個小偷,」我叔叔在雨聲里必須喊出來我才能聽見,「劃著泡沫筏子,要解那條運毛竹的單放船的繩子,我大叫一聲,抓賊啊,他們就跑了。」

一條火紅色的閃電折了兩道彎,呈六十度夾角插入拖船旁邊的水裡,一大片水面都照亮了,濺起的水花也是紅的。然後才是咔嚓一聲。鼓膜亂顫,我嚇得倒退兩步,DV差點脫手。

「看見沒?就是那種泡沫筏子。」叔叔指著閃電入水處附近,我啥也沒看見,那地方此刻已經歸於黑暗。好在又一個閃,半個天空都亮了,我看見了拴在拖船上的那個四四方方的小東西。用幾塊大泡沫塑料捆在一塊做成的,上面裹了層塑料紙,正隨波浪涌動。「當小筏子用,原來我這條船上也有,太醜,我給扔了,換了個橡膠救生筏。」

這一段拍得艱難,風吹雨打浪涌動,從頭到腳都不安穩。結束了回到休息室,兩人全身都濕了。我叔叔光著身子擰他的濕內褲,抱怨說這下好了,明天得光屁股開船了。我說那多性感,油門加到底,准比裸奔刺激。經過這一折騰我反倒不困了,大雨敲出一條船的輪廓,我問叔叔那都是哪裡的賊。

「說不好。當地的,也可能是別的船上的。能撈點都想撈點。」

叔叔喝了兩杯開水,開始打哈欠。可我興奮得如同剛喝完咖啡。我還想再問。

「陳小多你饒了我吧。明天我還得趕路。再說幾句咱們睡。鏡頭伺候。」

我叔叔就光著身子裹了個花床單。當然你不可能在我的鏡頭中看見床單裡面的光身子。

5

關於偷。《長途》故事二:

這是小賊,沒啥意思。我見過偷車的,豪華大巴,那才夠味。想不起來哪一年了,也是大霧,對,還像變質的牛奶。我一個人開,沒聽音樂,這種時候眼睛耳朵都得用上。四車道的馬路,車極少,有點浪費了。但你也不能大意,這玩意兒隨便撞著啥都比害眼厲害。因為那年橋斷了的事,一遇到大霧我就強迫自己慢下來。但那次我又不得不快一點,交貨的時間催著,趕不到我這一千多里路就白跑了。只好不停地摁喇叭。那是十一月份,我把窗玻璃搖下來,後背和腳心還是出汗。剛從一條路斜插到另外一條路上,一輛大巴擦著我車身過去了,嚇我一跳,快得簡直是玩命。

它在我前頭狂奔。我想這下好了,留下一個足夠急剎車的距離,跟著它飛起來都不會有危險。有事它在前頭擔著。我就摁一下喇叭表示感謝,換了個擋上去了。逐漸靠近,它突然就提速了,噌的就把我甩了。我加速,再靠近,它又提速了。這就有點意思了,我繼續跟上,它就繼續提速。我再跟,它再提速。我不知道它為什麼一再提速,反正我加速是為了跟上它,跟上它是為了更安全。

我們就這麼在大霧裡較勁,為了跟上它我全身都汗透了。兩輛車追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我下意識地看了眼時速,你猜多少,馬上一百五了。就是大太陽底下你跑這個數,也夠可怕的了。還是個大霧天,我突然就不敢再跟了。這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基本看不見周圍的東西,只盯著它的尾燈跑,我把急剎車的距離都忘了。趕緊慢下來,我敢斷定開大巴的傢伙在玩命。這榜樣不能學。在慢下來之前我又加了一回速,想看清這輛詭異的大巴到底是什麼車。好像是快鹿,也可能是沃爾沃,那小標誌沒看清,因為我剛靠近它又加速了。我看到的另外一點是,那車沒牌照,可能有過被摘掉了。反正空白一塊。

我就更不明白了。回到駐地跟師傅一說,老蟹頭說,百分百是偷車。那賊一定是以為你是來追他的,你快他不能不更快,沒命地跑。你把他嚇著了。做賊也不容易啊。

果然,過兩天我重跑那條路,在路邊吃飯時撿到一張當地的舊報紙,上面說,車主舉報,新買的一輛沃爾沃

在大霧天被偷了。好,關機睡覺。

6

第二天船已經上路我還睡著。叔叔叫醒了我,他在門口說陳小多快起,拍大水。我抱著DV出去,還飄著雨絲,河水渾濁,無數條細流從岸上匯進來。更大的水從上游奔涌過來,土黃色的浪一波波跳到甲板上。「沒準要發大水了,」叔叔說,把船速放慢讓我拍水。「剛剛聽那拖船的老闆說,上游的暴雨現在還沒停,河汊里全滿了。」正是雨季,不好說。我把鏡頭對準水面,騷動不安的浪涌因為渾濁變得沉重,一副躊躇滿志鬧革命的樣子,簡直要把鏡頭脹破。

所有的船都慢下來,尤其是串在一起的拖船,不規則的水流把船隊沖得拐彎抹角如條長蛇。船上的幾個壯漢子不停地從這條船跳到那條船上,用巨大的長鐵鉤矯正後面的拖船的航向,相互扯開喉嚨喊話。有個大約四歲的男孩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出現在一條單放的甲板上,右手攥著根繩子,左手扶著小雞雞往翻騰的河水裡撒尿。我調整焦距,惡作劇地看見鏡頭裡的小雞雞像條彎頭的胖蟲子。

有人在船上放爆竹。叔叔從駕駛室里摸出兩根二踢腳讓我點,我說你來,我拍。他就把船停到一個合適位置,站到甲板上點上煙,用菸頭點燃二踢腳,一根兩個響,一根又兩個響。運河兩邊是野地,所以儘管是陰天聲音依然空曠高遠。有人在遠處嗷嗷地叫,以示附和。長途船多半備有鞭炮,放兩響可以避邪。若是長途運送容易受潮怕濕的貨物,雨天久了也會炸一串,送烏雲上路請太陽回來。叔叔站在甲板上抽完煙才回駕駛室,他早上六點就進了駕駛室,一夜支離破碎地睡了不滿四個鐘頭。風把他的沙灘褲裹到兩條精幹的瘦腿上,大大咧咧的大褲衩里沒穿內褲。

再走一個半小時,天空裂成兩半,太陽從白亮的那一邊露出來。水面上一道金光飛速往前奔跑,半分鐘之內整條運河金光燦燦,又有人嗷嗷叫起來。很快,前後的幾條船上衣衫飄飛,濕衣服掛到了陽光里。我把叔叔和我的濕衣服也掛出來,一件件地拍過去。然後叔叔說:

「陳小多,那邊!」

我扭頭看過去,一個小伙子,比我大不了幾歲,只穿著一條鮮紅的三角褲衩站在他的貨船制高點上,兩臂張開仰天長嘯,只有一個「啊」字,聲音拖了幾里長。肺活量挺大。

「他要幹嗎?」

「發發狂唄。」叔叔漫不經心地說,嘴裡叼著煙。「這一路你要看下去,神涇病的不在少數。可不喊幾聲又幹啥呢,路遠長程的,憋死了誰管。」

我原以為對水上生活還算熟,出門就是運河,就是石碼頭,就是一堆從水上來去的親朋好友和陌生人,大大小小的船也坐過無數,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現在看來,我走得還不夠遠,像穿個三角紅褲衩就敢站在高處叫囂的事,也只在長途上能見識到。叔叔說,頭一回你還會新鮮,三趟以後你就沒脾氣了,紅燒肉再好吃,一天三頓也要死人的。這一條水路跟陸路不同,開船都可以漫不經心,你再能折騰也跑不到一條船外面去,看的東西也不會比兩岸上的更多。喊一喊鬧一鬧,正常。

「那你呢?」我對叔叔如何排遣很感興趣。鏡頭直直地杵到他面前。「陳子歸先生,能否談談你對長途水路的感受?」

「個死小多,我有什麼好說的。」叔叔說是這麼說,但還是很有點鏡頭感的,立馬將香菸夾到手指間,注意,是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中間,這種夾法我覺得有點酷。「如果要說,怎麼說呢,」這個陳子歸還做著樣子把自己當明星,「我一直覺得長途是一個人的事。好和壞,孤單,嗯,孤單和熱鬧都是一個人的,滿滿當當的,你把它抱在懷裡,白天看水,夜晚看天,一趟跑下來還是很成就感的。」

「跟跑車比,你是不是更喜歡跑船?」

「說不清楚。年輕時可能會喜歡跑車,腦子裡空蕩蕩的,只想著速度;跑車像搖滾,整個人是動的,到哪裡都不會安分。年紀大了,可能慢慢會喜歡跑船,心裡能裝點事了;有點像這音樂,讓你靜下來還得動點腦子去想。我真說不好。這麼說吧,跑車時我總感到餓,見到飯店就想停車;跑船不一樣,我可以在這裡坐上一天,一包煙兩瓶水就夠了。」

說得有點玄。在巨大的馬達聲里叔叔還放著一段二胡曲子,不仔細聽根本聽不見。

「你突然決定跑船,是因為發現自己老了?」

「那倒也不是。大概是想想點事吧。」

一聽我就樂了,有情況。開始想事了。「想啥了?」

「一邊玩去,小屁孩!」叔叔臉上的那點認真立馬沒了,「前面就要穿過一個小城,先把你的小褲衩收起來。」

我把晾曬的內褲暫時收起,然後坐在甲板上跟叔叔一塊抽菸。小城外圍的廠房越來越近,廠房之後是越來越多的居民樓和平房。我們經過鋼鐵廠和發電廠,運煤的拖船在它們的碼頭前停下開始卸貨。然後是竹器廠,裝毛竹的單放也停下了。陸續出現了平房和居民樓。運河拐了一個小彎之後突然瘦下來,水流變急進了城市。

7

從城東進,到城西出。運河入城水流急是急了點,但野不起來了。我們從一座橋下鑽過去,為了防止擦著橋墩,叔叔讓我拿一根毛竹竿小心以待,關鍵時撐一下橋墩。當然一切都很順利。橋這邊河道突然肥大,大水到這裡也許會有失重之感,明顯泄了氣,水面是平的。他們把這一片呈橢圓形的水域做成了水上遊樂場,幾十隻腳踏船和雙槳小舟羅列岸邊,有大人帶著孩子在圈定的一小片水面里划船,一片切割出來的條石階梯通往岸上,整飭,鮮明,修建的時間應該不長。旁邊不遠是另一種古舊斑駁的石階,都是采自山上的原始巨石,當然現在已是千瘡百孔,石頭中偶爾間以沉厚的灰磚,這磚也是老的。叔叔讓我再往上看。河邊上柳枝垂拂,老石階的盡頭也是一塊碑:御碼頭。

按旁邊的碑文說,康乾六下江南,在此各上岸兩次。我拍完了跟叔叔說,這兩個皇帝要是都有前列腺毛病,這一路得有多少御碼頭。叔叔說,一聽就沒做過皇帝,那龍船大得像別墅,抽水馬桶怎麼也得裝它十來個,要不一夥兒都痢疾了,咋辦。然後我們一塊大笑。因為我們大小便都是就地解決,站在船邊往水裡尿;遇到大事,也懶得用便盆,直接在腰上拴根繩子蹲在船邊,以免一個浪過來把人弄到水裡去。

「你慢慢拍,我開慢點。」叔叔說。

可夠慢的,相當於不動。我把兩岸的馬路、行人、房屋和高樓逐一拍下來。貼著河兩岸的房屋低矮破舊,青磚灰瓦白牆,屋脊傾斜,青苔和霉斑爬滿半個山牆。已是中午時分,賣燒餅的夫妻把燒餅爐推到門外,男的貼,女的買。然後還有賣醬菜的、賣滷肉的、賣西瓜水果的、賣西安涼皮和涼麵的,還有賣冷飲和雜貨的,如果是沿街的店面,多半是木排板門。叔叔說,河兩邊當年最繁華,是城中心,有錢人才能靠水住。現在不一樣了,有錢人都住後面的高樓里。平房後面不遠就是樓盤,一幢挨著一幢。但我還是喜歡小房子,路邊有老頭穿大褲衩老頭衫和拖鞋,搖著大蒲扇,光屁股的小孩在電動自行車縫隙里奔跑追打。還有人在門前生煤球爐子做中飯。滿滿當當的兩街煙火氣。我餓了。

「想吃啥?」

「涼皮,燒餅。」

「再讓你嘗嘗這裡的著名小吃臭豆腐、素雞、酒釀。」

我叔叔腦子裡也有張美食地圖,到哪都要吃當地的特色。這是老蟹頭留給他的傳統。船停在一處煙火氣最盛的碼頭。碼頭本身早就衰敗了,碼頭上的人家和店鋪卻熱鬧。好吃的不僅我和叔叔,還有三條船停在那裡,船夫早就光著膀子坐在船頭吃開了。燒雞、啤酒、大餅子和麻辣香鍋,吃得舌頭都快咽下去了。我讓叔叔從他們船上經過,這樣我就可以同時拍到幾個船老大的生活場景。叔叔比他們斯文,長褲長褂上了岸。在他回來之前,我又拍了小城裡的水上清潔工。

兩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劃著小船在碼頭附近打撈垃圾。塑膠袋,廣告紙,水果皮,撲克牌,水草,堆了半船。岸上的法國梧桐樹陰下一群人在打麻將,洗牌的聲音清脆誘人。樹上有知了在叫。一家門面簡陋的美發廳里在放流行歌曲《兩隻蝴蝶》。

叔叔買回了午飯,還帶了一份報紙和一盤磁帶,當下的流行歌曲大拼盤。船上有台破錄音機,沒事可以聽一下。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歌你又不喜歡,買它幹嗎?聽嘛,叔叔說,閒著也是閒著。小吃好吃。尤其那臭豆腐,聞起來真臭,吃起來真香。我吃過不少臭豆腐,都沒有這個臭,也沒這個香。午飯結束,其他三條船都出發了,叔叔卻一點沒有動身的意思。

「你要不要上岸逛逛?」叔叔問。

「啥意思?」

「難得來一趟嘛。」

「下次吧,不能誤了陳老闆的行程。」

見我實在沒有上去的意思,叔叔笑呵呵地說:「陳老闆還有點別的事要辦。」

他那笑一看就半真半假,一點都不自然。我想不會吧,大中午熱得想跳河,難道你還要見縫插針招個相好的上來?叔叔笑得更難看了,陳小多的叔叔哪能幹那事,一會兒有個朋友要搭船。直說不就完了麼,光明正大的事也弄得跟做賊似的。那我先眯一會兒。

等我捂了一身汗醒來,馬達已經響了。出了艙,看見船頭多了一個短頭髮女孩,背對著我抽菸。身段不錯。原來如此。叔叔還是心懷鬼胎了。我裝模作樣咳嗽了一聲,那女孩轉過身,眉眼清秀,長得也很好,大概二十五六歲,就是有點涼,還有點淒清和另類,頭髮挑染,有幾綹是紅的。她對我淡淡一笑,只是淡淡一下就把臉轉回去了。有點過分,我還等著她說話。想想算了,沒準以後就是我小嬸子,不計較了。於是為調動氣氛,我故作輕薄地說:

「我叫陳千帆,小名陳小多,陳子歸一定跟你說了,我是他親侄子。」

她把臉轉回來,笑了一下又轉回去。沒吭聲。我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太不給面子了。擺什麼酷。我嘭嘭嘭拍響駕駛室的玻璃,我說:「起來了。」叔叔才發現我站在邊上,他開船一定走神了。他把腦袋伸出來,對那女孩喊:「這就是我侄子陳小多。這是秦來,朋友。」她再次轉過臉,再次對我笑一下。我不覺得她是擺酷了,我猜這人沒準頭腦不好使。現在很多白知都喜歡把自己打扮成個聰明人。當然,她也有可能是啞巴,那我就會原諒她。我對叔叔壞笑一下,小聲說:「你品位不低啊。」心裡卻想,陳子歸,把這號人帶回家,等著我爺爺奶奶訓吧。我爺爺這輩子最討厭兩眼望天的人,你說你傲什麼傲。我折回去拿DV,打算把這情報拍回去。

剛開機,秦來突然轉身,看見我把鏡頭對準她,慌忙擺手,「別拍別拍,」她說,「我不喜歡拍照。」同時往駕駛室一邊躲。原來會說話嘛。我慢騰騰把DV收起來,覺得有點不對,可又找不到問題出在哪裡,就四處亂瞅。太陽躲在雲後。我們穿過小城最西面的一座橋,房屋、樓房和喧鬧的人間煙火正在一米米後撤。城市邊緣的運河邊生長了茂盛的蘆葦,風吹動蘆葦盪,把每一根蘆葦的腰都拉彎,涌動大如波浪,野鳥在其中進進出出,直躥上天的某一隻會亢奮地尖叫。跟在我們後面的那條船裝了滿滿一船圓滾滾的口袋,此刻油布打開,讓風和陽光落上去。年輕的老闆娘坐在船頭的馬紮上敞開懷來奶孩子。下午兩點三十五分,一切正常。我又看了看見人只會笑一下的秦來,她以為自己妨礙了我的拍攝,趕快扶著駕駛室走到另一邊。

她一挪腳我就明白了,是個瘸子。儘管她在努力掩飾,顛簸的幅度依然不小。我的心情突然就壞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腿,她才抽菸、挑染、矜持、見人只笑、一張臉上涼風颼颼。我對她笑笑,說:「沒關係,瞎拍著玩。你隨便。」她還是覺得拍攝是件大事,覺得自己不適合也沒有理由出現在鏡頭裡,堅持避到一旁。後來為了真實自然地再現水上的長途生活,我叔叔頗費了番口舌才說動她答應進鏡頭。

直到她出現,我才覺得拍攝有了轉折。我開始暗自高興,不管此人什麼身份,都將有助於拍攝。我不能從頭到底就拍出個一個男人生活的流水帳來,我叔叔長得不錯,但看久了你一定煩;水上的風景可能新鮮,但幾百公里下去還是老樣子,你也會不喜歡。現在好了,多了個人,無論如何是個好消息。所以我鑽進駕駛室給叔叔吹風,女主角來了,你無論如何得讓她犧牲一下色相。

「可我跟她也不熟啊。」叔叔抓著後腦勺說。

不厚道。一個女孩子,都單獨到你船上來了,還不熟?這話騙騙我老眼昏花的爺爺可能還勉強湊合,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我把兩個大拇指豎起來往一塊亂碰,你們是不是,啊,啊,這個關係?

「瞎扯,」叔叔有點不好意思。「這是她第四次坐我的船。有一次她在碼頭上要搭船,沒人願意,都不想長途船上載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我就讓她上來了。她有個小服裝店,每個月都要去下游的大城市裡進貨。」

我將信將疑。偏偏就上了你的賊船,這種事誰能說得准。不過,我還是提醒了叔叔一句,她的腿好像有點問題。我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身後站著全家人。

「我知道。」叔叔不咸不淡地回了三個字。我就適可而止了。

「陳老闆幫幫忙,你說話一定管用。我就是瞎拍,就跟拍你一樣。」

叔叔答應試試,他讓我來駕駛。操作很簡單,我只要保證它不衝到岸上就行。馬達聲可夠響的,等我差不多適應了這噪音,能分出一隻耳朵來聽甲板上的對話,叔叔已經指手畫腳了半天,他把臉憋得通紅,像只過了油的大河蝦。我覺得秦來如果再不答應很可能就被我叔叔擠到船下去了。果然就答應了。出了駕駛室,我對秦來說:

「我就是隨便拍,你該幹啥就幹啥。」

這麼一說她基本就放開了,跟我叔叔一樣都有很好的鏡頭感。其實她沒什麼事,就坐在船頭髮發呆,抽兩根煙。坐在這種機動船上抽菸的時髦女孩多少有點性感。後來她開始翻一本時裝雜誌,裡面全是細高挑的模特走在T台上,花枝招展,衣服千奇百怪。

8

到了晚飯,我們才真正體會到船上有個女人的好處。秦來的飯菜做得好,就那麼一會兒工夫,三下五除二端上了四菜一湯。船到一個小鎮碼頭停下,她就要上岸買菜,我掐了一把叔叔,跟上啊。叔叔說,她不讓,說免費坐我的船,伙食得她來。我握著DV,那你也得跟著,上。我推他一把,鏡頭對準了他的屁股。他們倆一前一後上了岸,周圍幾條船上的炊煙升起來。然後他們又一前一後回到船上。秦來一步步走過來,長時間的高低傾斜的起伏讓我心驚,說實話,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如果她的腿腳完全正常那該多好。

秦來的飯菜做得很好。這是我上船以來最豐盛的一頓飯,我給每一道菜都來了個特寫。我和叔叔都露出了貪婪的吃相,當然這也是秦來喜歡看到的。她吃得少,微笑很多。叔叔才喝了兩瓶啤酒就有點舌頭大,要給我們講一下他的英雄事跡:如何撞壞兩輛小轎車。

——這是《長途》故事三:

你們聽過「公路游擊隊」的故事沒有?就是專門盜搶化工原料的事,像聚乙烯、聚丙烯那樣的。沒有?那得聽聽。聚乙烯和聚丙烯到底幹啥用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一種化工原料。去年,就是去年五月份,我頭一次幫別人運這東西。那混蛋之前也不跟我說那條道上有偷盜打劫的,我想就是平常的一次運輸,幹活兒拿錢唄。一車貨裝上了,我跑夜路。都是口袋,我擔心半道上掉下來,就讓他們多纏了幾道繩子。

那是陰天,高速路邊都是野地,好像還有點霧,反正能見度不高。後半夜路上的車就少了,我一個人放開了跑,錄音機里放著秦腔,我跟著吼。想聽我唱秦腔?等會兒再說。要唱給別人聽我得喝好了才行,洋河酒半斤以上。那夜是陰天,跑起來耳邊呼啦啦的風,車燈照得不遠,到處都是黑夜。一輛小車從我旁邊經過,嗖的就躥到我前頭了。小車跑得比卡車快,我不能跟它計較。它一直就在我前頭跑,速度適中,嗯,就像陳小多說的,不即不離。我也沒在意,不耽誤我事就行,路又不是我們家的。一段《打柴勸弟》沒吼完,又來了一輛小工具車,那傢伙跟我並排的時候車窗是搖下來的,他一定是聽見了我在吼,還對我摁了一下喇叭喊了一聲好。我扭頭去看他,模模糊糊看見後視鏡里有個黑影子閃了一下,當時沒留心,過幾秒鐘突然又響起來,再看,啥也沒有,就繼續唱。

工具車裡也響起來搖滾音樂,唐朝樂隊唱的《國際歌》,要跟我比賽似的。我們兩輛車並排跑著比,它貼我很近,我能看清那司機的臉,他對我笑。我把聲音放大,右手不停拍著方向盤,真有點熱血沸騰的味道。我覺得車微微抖了一下。你們不常開車不知道,如果你習慣了車上的重量,稍微有點變化就能感覺到,當然你得在意的時候。我覺得那抖幾乎就不存在,我就隨意瞥一眼後視鏡,什麼都沒有。繼續開車。過一會兒又抖了一下,我想今天是怎麼了,神經兮兮的。

我就憋著等,很快又抖了一下,唐朝樂隊的《國際歌》唱完了,換成了《浪漫騎士》。這傢伙為什麼一直和我並肩跑?我根本就不認識他。一個很小的拐彎處,我看見了身後還有一輛小車,這才覺得不對勁兒。前面一輛,左邊一輛,後面一輛,把我夾在了中間。有點詭異。我放慢速度,盯住後視鏡,過了幾秒鐘忽然看見一個黑影子從我車上滾下來,我想壞了,沒準遇上打劫的了。我換了個角度看後視鏡,原來如此,那工具車的車幫多出來一塊,斜著往上有一個坡度都快搭到我的車上了。一個黑影子又從我車上滾下來,直接滾進了工具車裡。

不害怕。長途和夜車跑習慣了,沒事就害怕那還怎麼混。不怕,我生氣,媽的,欺負到老子頭上了,讓你們好看!陳小多,給我倒杯水。懶鬼。謝謝你秦來。接下來我當然要想辦法,我知道車上有人了,他們合夥算計我,剪開了繩子在偷我的貨。我突然一個急剎車,有人在車上驚叫一聲,然後一個人影子從車的右後方飛過來,直直地摔進了高速路障外面的野地里。狗曰的,活該!不好意思,有點粗了。後面的那輛小車沒想到我會剎車,一頭鑽進我卡車的屁股里。我是卡車我怕什麼。小車裡也叫,我猜那小車的車頭起碼得報廢。然後我突然加速,前面的小車沒料到我會突然衝上去,臨時加速又來不及,後備箱的箱蓋被我撞得翹起來,司機沒控制好方向盤,斜著衝到了旁邊的車道上,這下好看了,它的小屁股又被工具車杵到了,咣嘰一聲,唐朝樂隊也不唱了。

道路一下子寬敞了,趁他們亂成一團我加大油門開始跑,逃命要緊。這幫人能偷就能搶,能搶就能殺,我可不想和他們耗。一邊跑一邊報警。我說你們這裡有路賊啊。他們說,你才知道啊,這幫人自稱「公路游擊隊」,主要偷化工原料。我說那就對了。

冤枉好人?沒有。當時我也擔心前後兩輛小車沒準是無辜的,後來問了些朋友,他們說,什麼無辜,那幫混蛋是死有餘辜。他們一向如此夾擊。要是無辜他們會找你的。我就等,一直到現在也沒人找。做賊心虛他們。我那車,車頭前面癟了一塊,花點錢就修好了。問題是貨,被他們翻下去七口袋。他們的「飛車手」從工具車跳上我的車,這叫「跳幫」,這個詞陳小多你應該知道,我爸說過無數次,就是兩條船並行時,船員隻身從一條船跳到另外一條船上。這群混蛋「跳幫」的技術不錯,我都沒感覺到。

七袋貨沒讓我賠,他們沒好意思,因為事先沒告訴我半道會跳上來小偷。後來我聽說,有司機為此還丟了命。所以我跟他們說,你們這哪是讓我送貨,簡直是送命。他們一個屁沒放。呵呵,又粗了。修車的費用當然我自己出,哪好意思再張口要錢。你說是不是,秦來?

9

睡覺的問題好解決,照之前的慣例,秦來先洗漱進艙,她睡行軍床。當然是裹著衣服睡。我們坐在船頭聊到十點,水上風大,蚊子站不住腳,頭頂上是無數的星星,我把腳丫子垂到水裡,清涼順著腳腿往上爬,相當愜意。從現在的水面上看,發大水的可能已經很小了。偶爾會看見上游漂下來的斷木、雜草和死貓死狗,打個漩也就不見了。叔叔來了段秦腔。我讓他來他不干,我就給秦來遞眼色,秦來說,來一段吧。秦來話少,所以比較管用,叔叔就唱了個《花庭相會》。聲音很大,脖子上的青筋蹦跳,他把那個下跪的狀元唱得情深淒切。別的船上有人叫好。然後秦來說,她有點累,先進艙了。

總算給了我點時間。秦來上船之後我就沒機會跟叔叔說兩句悄悄話。

「陳子歸同志,能否談談你的個人問題?」我的意思我叔叔很明白。船上突然多出個女人,我要是不好奇那我一定有問題。開問的同時我打開攝像機。光線很不好,我要的就是這效果。

「你小子,變著花樣撬我的嘴。」叔叔說,在黑暗裡點了一根煙。「跟你說你也不明白。別看你學問比我大。」

「這是要什麼學問啊,那得看本事。」

「個小東西!說正經的。有兩年時間,我長途無數次經過同一條路,就是那條。」叔叔指著離岸邊五十來米遠的一條高速公路,幾乎跟運河平行著向前走。「在那小城邊上有個岔路口,分道的地方生意都好,尤其飯店和旅館。那時候我三天兩頭經過那路口,但不吃飯,也不住宿,連口水都不會下去買。我習慣在前面一個路口停車。但在那個路口我經常看見一個女孩蹲在路邊,就那麼蹲著,有時候抽菸有時候兩手空空。如果是大清早,她蹲在路邊的時候還穿著睡衣,頭髮凌亂,腳上是夾趾涼拖。通常都是面無表情,不知道該幹什麼事似的。」

「大美女?」

「還不錯。有點像個紙人,風一吹就要破那樣的。第一次看見我注意到了。」

我適時地發出兩聲壞笑。

「我就覺得有點怪兮兮的。很長時間我就是覺得怪而已。跑長途的見過的人多得沒邊,很少有對誰有興趣的。喜歡?沒有,就是好奇。跟你一樣。我想知道她為什麼沒事就蹲路邊。」

「知道了?」

「不知道。因為經常看見,慢慢就知道她家也開飯店,在路邊不遠,一個小門面。我突然想進去看看,就破例在那路口停了車,進那家飯店吃了飯。第一次沒看見她,第二次也沒有,第三次還沒有。我想算了,真是窮極無聊,一點兒不餓也往這裡跑。還是去了第四次,這回碰上了,她就露個面,從外面掀起門帘晃晃悠悠進來,繞過吧檯就晃晃悠悠到院子裡去了。再沒出來。我沒理由進人家院子。就這些。」

這好像是半截子話,等於啥也沒說。反正我是沒能領會他的精神。「那以後呢?」

「沒以後了。以後我就跑船了。」

「沒再去找?」

「跑船經過那裡,我上岸找過幾次,都沒看見。」

「有感覺了?我陪你再去找一次。長得不錯吧?」

「應該就是秦來。」

什麼叫「應該」?「就是人認不清楚,那條腿不至於看不出來吧?」

「那時候還不瘸。」

「這也好辦,問一下就搞定。」

「問題是,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叔叔續上一根煙。

他沒跟人家明說,不好意思,就兜了個圈子。這我也能理解,你求證的原因主要就在那條腿上,你總不能上來就說,我認識的那個人腿還沒瘸呢。我估計他說起這事就跟對我講長途故事一樣,一邊講一邊察言觀色看秦來的反應。秦來沒任何反應。她不置可否,可能跟我一樣,也就當段故事聽了。這還真不太容易判斷。問題是,他們有必要這麼繞圈子麼。

「叔,老侄幫你一把。逮著空我來問。」

叔叔立馬蹦起來,「陳小多你別亂來,」因為著急嗓子都啞了,「沒你什麼事啊。」

我撇撇嘴:「那可不好說,要不,拿點東西諂媚一下?」

叔叔就從了。和多少年來一樣,隨我提要求。我說先記帳。旁邊的船上打開艙門,一個女人從光亮里走出來上了岸。不用猜也知道她是幹什麼的。這事就過去了,我的確沒把它放心上,只是有那麼一瞬間好奇,陳子歸反應為啥如此強烈呢。多大的事。看來老男人要是脆弱起來,迸個火星子都會害怕,即使像我叔叔這樣的只是心老了點。

秦來是個賣服裝的個體戶。我和叔叔進休息艙時她已經睡著了,或者是假裝睡著了,側著身子面向艙壁一動不動。男女共處一室休息,這是避免尷尬的最好辦法。我睡著了。睡著的時候一點看不出她腿瘸。她去下游一個巨大的服裝批發市場淘貨,那裡有無數多的便宜衣服,如果你有足夠的眼光和耐心,你就會從中淘到非常好的東西,可能是斷碼的名牌,可能是做工和款式都極其精良的一般品牌,這樣的東西放在大商場價錢那得成幾倍十幾倍幾十倍地往上翻。秦來的任務就是在批發市場裡面淘上兩三天,裝滿五六個大口袋然後打道回府。裝衣服的口袋很大,比麻袋還大,這些放客車上有點麻煩,司機也不願意帶,叔叔說,所以船是秦來最好的運輸工具。他去過秦來的服裝店,小門面,但布置精緻,衣服怎麼看都上品位,生意想不好都不行。

我在睡著之前想,要是這個女個體戶腿腳沒毛病豈不更好。

10

臨睡前定了手機鬧鐘,還是起遲了。聽到鬧鐘就跳下床去抓攝像機,等我抱著機子出了艙,秦來已經做好了早飯,正在擦濺落到煤氣灶上的油星。只好拍了這一段。西紅柿蛋湯,煎蛋,還有叔叔從碼頭上買來的豆漿、油條和燒餅。太陽還沒升上來,碼頭上剛剛開始出現人聲,不習慣趕早路的船夫還在夢裡。

路上經過一片遼闊的蘆葦盪,幾乎長滿了運河兩岸,中間只剩下一條狹長的水道。快進蘆葦盪時,叔叔囑咐我把休息艙里的一桿獵槍拿出來,這地方前兩年一直有水盜出沒,不少船都被打劫過。冷不丁就會從蘆葦盪里鑽出來兩條改裝過的巡邏艇,用砍刀和獵槍威逼,要錢和船上值錢的東西。我叔叔的船還沒出過事,他和秤砣搭檔以後,每次到這裡都是加速至最快,另一個人端著獵槍放哨站崗。叔叔先對著蘆葦盪放了一槍,雙管獵槍的動靜巨大,半條河水都晃動起來,蘆葦盪里嘩啦啦飛出無數的野鳥,胖得飛不動的野鴨就在水裡咕嚕咕嚕叫。打劫我還沒有經歷過,免不了緊張和興奮,一遍遍問他是不是很可怕。叔叔說,怕了?那就進船艙去。我硬挺著,小看人,這個時候男人會怕麼。和叔叔的輕描淡寫相比,秦來就正常一點,她盯著叔叔看,說:

「沒事吧?」

「沒事,你先進艙。」

女人拋頭露面只能縱容打劫的干更多壞事。秦來生在水邊,都知道。「那你小心。」她說,一高一低地進去了。她說話不多,這種時候臉上的表情也是空白的。這個女人。

應該沒事,除了自然的聲音聽不見其他的人聲和機器聲。叔叔讓我端好槍,他開始加速。這是我坐到這條船上以來見過的最快速度,也最為驚險,河道彎曲,一條大單放在其中穿游,那感覺如同看好萊塢大片。

當然是有驚無險,出了蘆葦盪叔叔滿頭滿臉的汗。秦來也從休息艙里出來,突然對著叔叔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比板著臉好看。承蒙一笑,叔叔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只能這麼闖。」他解嘲似的說,「你弄不清有沒有賊。」

速度慢下來,我從叔叔的右前方開始取鏡頭,拍下了他身後浩蕩詭秘的蘆葦盪,太陽尚未升起,蘆葦盪上盤踞著炊煙一樣的水汽。秦來在他旁邊,在鏡頭裡又笑了一下。

「前年臘月,」叔叔大聲說,「我跑東北,被兩個孫子劫了。」

《長途》故事四:

那時候的哈爾濱,氣溫沒零下二十度下不來。我從來沒在大冬天跑那條線,就是想看看臘月里東北啥樣,我跟頭兒說,這趟我來。皮襖、皮褲、皮帽、大毛皮鞋、毛手套一傢伙全上了身,苫布用大粗繩子捆緊,車軲轆上裝上防滑鉸鏈,雄赳赳氣昂昂走在東北的大路上。冷那確實是冷,咱這地方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冷,喘口氣直冒白煙,鬍子上跟著就結冰。人家說尿冰柱,不好意思,這個先不說了。我就開車跑啊,東北大平原上那真是叫爽,白樺樹直得像一根根筷子,葉子掉了你也覺得長勢喜人。陳小多,給我拿根煙。我就抽著煙聽著二人轉的磁帶往哈爾濱方向跑。

天變成玫瑰色,找不到確切高度,風呼呼的,樹尖轉著圈旋。路上沒幾輛車,偶爾見著一兩個走路的也低頭哈腰,把自己裹得只剩下鼻子眼睛和嘴,跟去見領導似的。為了早點到哈爾濱,我有陣子沒睡了,有空就咬一截朝天椒提神。辣得我渾身出汗。二人轉里那男聲應該是趙本山,我經過集市時隨手買的一盤盜版帶,那聲音老讓我想起他的小品,所以我就想笑。那兩個孫子攔車時我還在笑。他們要搭車,年紀跟我差不多,長得也像兄弟倆,說是出門找老娘的,他們老娘精神不正常,沒事就出走,他們就只好舅舅姨媽表哥地找,剛從老姨家出來,不在。他們住前面那個鎮子,我的車順路。

上車他們就問我笑啥,沒開車門他們就看見我咧著嘴,我說趙本山。當哥哥的就說,那傢伙,給咱東北人長老臉了。駕駛室擠下他們倆沒問題,我們就一路走一路聊。兄弟倆是說段子的好手,二人轉唱得也不錯,跟著錄音機能哼出個八九不離十。就是會唱這一條讓我放鬆了警惕。快到那鎮子時天已經黑了。

按照同事前面的跑車經驗,我應該在再下一個鎮子上停車住宿。那兩個孫子說,哥們兒義氣,把我們倆捎回來,喝杯酒總是要給個面子。我推辭不過,只好停在鎮子頭一個小飯店門口,店名叫「大飯店」,敦敦實實的三個大字,有兩輛貨車停在那裡,旁邊是幾個大雪堆,借著店裡的燈光我還看見有個雪人,渾身插滿了凍僵的胡蘿蔔。飯館裡面熱氣騰騰,那幾個卡車司機在吃涮火鍋。當弟弟的說,緣分哪,鐵定得給個面子。我就給了。店老闆出來迎客,拿下火車頭大皮帽哈腰,光頭上冒出一團熱氣。

酒我是能喝一點的,陳小多知道。那哥倆未必喝得倒我,他馬的他們下了手腳,一定放了東西。我才半斤燒刀子就暈乎了,而且是那種啥也不知道的暈乎。後來光頭老闆說,那頓飯錢還是我自己付的,我爭著要付錢,不讓付我還跟人家急。老闆和老闆娘把我們送出店門,我們三個看樣子都喝醉了。我把帽子都扔了,大喊到了到了,開門睡覺。當哥哥的就說,一定是到了,開門沒鑰匙啊。我就把車鑰匙扔給他,扔完了還蹺著大拇指喊,拿呀拿呀,怎麼不拿鑰匙。然後我一頭就鑽進了雪堆了。

當哥哥的跟著我一起倒在雪地里,把皮襖扣子解開,好像也醉得不輕,拿雪往胸口上塞,說吃,吃,再吃點。我就一口口吃雪。弟弟拿了鑰匙,踉踉蹌蹌開了車門,也大喊大叫,到底還是把值錢點的東西全搜羅走了。老闆和老闆娘都是厚道人,他們當時就看出來那倆孫子有問題,什麼人沒見過啊。但他們不敢說,做小本生意的都這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闆說,當時他就想,這種事三天兩頭有,喝了二兩貓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隨他去。兩口子就搖著頭進屋了。後來店要打烊,出來一看我的車還在,我還趴在雪地里呢,皮帽子、手套全沒了,那哥倆早沒影了,才把我抬進飯店裡。我喝了三大碗薑湯才緩過勁來,他們說,我那會兒都僵了,可以直接做冰棍。

值錢點的都沒了,幸好車上的貨還在。我在「大飯店」里養了兩天才上路,白吃白喝還拿了人家兩百塊錢。後來?當然是寄還一筆錢給他們了。本來我還咬牙切齒要再去那地方,尋思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兩個狗曰的揪出來,再當面感謝老闆和老闆娘,後來還是算了,那地方實在太冷了,零下二三十度,想一下我都覺得渾身沒力氣。笑,陳小多你有什麼好笑的?你也笑,秦來,好玩嗎?笑就笑吧,那天我喝醉了就開始下大雪,老闆和老闆娘找到我時,我像只北極熊被埋在雪底下。想想也的確有點好玩。

11

跟陸路比,水路還是安全一些,但枯燥,最怕的是半路上給養沒了,柴油短缺了,如果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那就很要命。我們的船出來已經好幾天,一路都有小碼頭,人吃的基本不愁,需要提前考慮的是船吃的。備用的柴油不能帶太多,那樣既麻煩又危險,所以千萬不能錯過中途的加油站。過了蘆葦盪二十里水路有家油庫依水而建,船進了他們的碼頭,兩個穿紅色工作服的小伙子從昏睡的藤椅里起來,工作服里是硬邦邦的肌肉。我拍下了加油的全過程,年輕一點的小伙子見我在拍攝,乾脆把工作服脫掉一半,露出半個上身來,一邊對秦來做鬼臉,秦來扭頭轉到船的另一邊。另一個小伙子喝斥他一聲,好像是領導,那傢伙乖乖地把衣服穿上了。叔叔付錢的時候,那領導模樣的說:

「老闆別見怪,他有些日子沒見過女人了。」

那像孔雀一樣的小伙子嘟噥一聲:「誰說沒見過,剛剛才過去一條船。」

叔叔和那領導相視而笑。

繼續走。前面有條船。叔叔對我招手,詭異地問,知道那小傢伙什麼意思麼?我沒明白。叔叔就指指前面的船。那船也沒什麼出奇,不過我還是拿出DV。在花街時我常看見這樣的房船,三四間屋大小,大部分房間裡擺滿雜貨,就是一家水上雜貨店。但從叔叔的曖昧的表情和語氣看,裡面有門道,我的鏡頭裡出現兩隻隨風飄搖的紅燈籠。我們的船逐漸靠近,我們是趕路,他們是散步。從一扇窗口裡伸出半個女人身子,大波浪卷長發,臉上有鮮艷的口紅和畫上的假眉毛,尖下巴,穿一件吊帶衫,大半個胸脯擺在外面。

她對叔叔咧開嘴說:「嗨,大哥,天還早,進來歇會兒麼。」

叔叔伸出腦袋拉著腔調喊:「妹子,哥得掙錢呢!」

「磨刀不誤砍柴工。不急這一會兒大哥!」開始撓自己的腋下。

為了調整畫面我走到船頭。她看見我手裡的機子,愣一下,然後恢復了老樣子:「別光照,相片能看出個啥滋味?還有冰鎮啤酒,大哥要不?」

叔叔壞笑著問我:「陳小多,你要不?」

我轉過鏡頭要拍叔叔,秦來端著玻璃水杯從艙里出來,說:「你沒大沒小。」叔叔立馬不吭聲了。

突然出現一個女人有點出乎吊帶衫的意料,但這個長年漂在水上的老江湖很快就換了套路,扭頭跟裡面的人說:「老鱉,問問這妹子,要不要套。」

窗戶里就伸出一個男人的腦袋,抓著兩個花花綠綠的小盒子問秦來:「妹子,要安全套不?昨天剛進的貨,新鮮的。」他把兩個盒子分別放在左右手,準備就功能加以詳細說明,看見秦來冷著一張臉,不知道是否該繼續說下去。他看看吊帶衫,吊帶衫抓過來,對著秦來搖:「妹子,這個真不錯,帶點的。」

秦來面無表情地說:「好你留著自己用吧。」然後拍了一下駕駛室玻璃,「快點!」

船加速超到前頭。吊帶衫在後面喊:「不就那點事麼,還假正經!」秦來對著房船把水杯砸過去,落到了水裡。

這之後秦來一直不怎麼說話,本來話就少,現在更少了,像個啞巴一樣坐在船頭。一條船上就我叔叔一個人忙,我擺弄著攝像機,有一下沒一下地拍。長途實在沒我想像的那麼好玩,新鮮勁兒一過它就開始消耗我。我看著秦來的背影也發愣,這個頭髮被風吹起來的女孩究竟跟叔叔是啥關係呢。我懷疑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也許這就對了,戀愛好像都是這麼開始的。只是,我覺得如此想已經有點齷齪了,但還是避不開,她的腿。

「呆會兒能吃頓好的,」叔叔說,「下一個碼頭她就下了。」

然後他把錄音機聲音開到最大,《山丹丹花開紅艷艷》,他跟著一塊唱,聲音尖細直往天上插,高得幾乎蓋過原唱。馬達聲就更不在話下了。秦來坐在船頭,背對我們,腦袋對著浩浩蕩蕩的運河水點一下,又點一下,一下一下地點。每一下都點在節拍上。

12

午飯吃了一頓好的。秦來下廚,叔叔陪她上岸買了三葷四素,買了紫米以便讓米飯蒸出來更好看也更好吃,還有我們共同喜歡的麻辣鵝,這個城市裡的人也都喜歡這道涼菜。有酒有肉有西紅柿蛋湯,擺滿了一小桌。我覺得我得說點什麼,我就對秦來說,你應該一直留在船上,這樣我們每天都有好日子過了。秦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她吝嗇地笑一下,那我也得做生意啊。能笑一下已經不容易了。旁邊兩條船上的四個人草草吃了飯,忙裡偷閒湊成一桌牌局,麻將洗得嘩嘩響。太陽在頭上照,水裡有很多人、車輛和建築的影子。

喝了酒我就想睡覺,尤其這夏日午後,酒好像直接灌進了眼皮子裡,直往下墜。我開始打哈欠,想藉口午睡提前離開飯桌,給叔叔和秦來留點私密空間。成不成另一說,作為侄子,我應該堅持為叔叔創造機會。叔叔一把拽住我,陳小多,你不是要聽跑車的事麼,我再給你講一個。還有你,他竟然也抓住了秦來的胳膊,當然只是那麼一下,時間短得如同抓了把烙鐵,趕緊放開了,還有你,叔叔說,秦來,你也要聽一聽。我叔叔的眼皮很明顯比我耷拉得還要厲害,本來他就有點我們家祖傳的腫眼泡。他很像喝多了的樣子,我們只喝了五瓶啤酒。這個故事我一定要說,秦來,你一定得聽。

《長途》故事五:

那傢伙是我哥們兒,張春平,外號大貓。個子大,喜歡跑長途,喜歡夜不歸宿,喜歡打撞球和鬥地主,喜歡看偵探小說,天生是個開長途車的料,跑到月球上都不會迷路。出了場事故,大貓就再也不開車,要開也只開自行車。

那次我們倆一塊出車,一人一輛,去山東運大蔥。那一車蔥碼磚似的堆了一車,雨布根本擋不住那味道,坐在駕駛室里兩隻眼就沒消停過,從山東開始一路眼淚汪汪地走,現在想起來那滋味,要不是蘸面醬卷單餅,我對大蔥真是沒什麼胃口。那蔥味把大貓給害了,直往眼裡鑽。他開車時間不比我短,夢遊時坐在方向盤前都不會闖紅燈,那天我們開車穿過一個小城,他忍不住去揉一下眼睛,然後就出事了,咣嘰,撞上了一個騎自行車的老頭,他都沒看清撞到了老頭的哪個部位。

停車下來一看就傻了,老頭倒在地上,面前一攤血,自行車後輪子包了餃子,兩頭翹。大貓開了十來年車,從沒出過事,更沒見過嘩嘩啦這一攤血,當場就暈菜了。我的車跟在他後頭,我下了車看見他拿著手機渾身哆嗦,臉上都沒有人色了,怎麼都摁不准急救電話。他跟我說,救救救護車。我接過手機幫他摁,等我跟急救中心說清楚這場事故,大貓不見了。

我也想不了那麼多,忙著和周圍的人一起救人。那一攤血真是夠嚇人的,我也怵了,那也得收拾啊。我把自行車扶起來,已經變形得怎麼也立不住了,那老頭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想完了,出人命了。手放到他鼻子底下,還有氣,我又打急救電話,沒辦法,我擔心自己不懂急救分不了輕重,反而壞事。等救護車到時,老頭突然從地上坐起來了,跟詐屍似的,嚇了我們大家一跳。但他站不起來,腿折了。坐起來他就叫,我的血,我的血。

醫生本能地去他身上找傷口,除了褲子上有血跡,上衣只有路面上的浮土。醫生也懵了,腿上的血流出這麼多,只有大象才能做到。老頭抱著腿哼哼,還在說他的血他的血,另一隻手去夠旁邊的一個裝塗料的鐵桶,桶歪倒在馬路上,一攤血在它周圍。血是從桶里流出來的。我們都糊塗了。老頭繼續哼唧,我的血,老婆子好吃的豬血。原來是豬血,老頭剛從屠夫那裡接來,熱乎乎的還沒凝固。這桶豬血把我們嚇壞了。救護車走後,我死活找不到大貓,他的手機還在我手上。

忽然有個人從前面跑過來,說:「有人要跳樓了!」

我想不會是大貓吧,這傢伙膽子沒這么小,也沒到跳樓這麼大。秦來你在聽嗎?噢,也給我根煙。謝謝。我就跟著大家往前跑,老遠就看見大貓真的站在四層樓頂上,晃晃悠悠的像個大玩具,我喊大貓你別亂來,那人沒事!他沒聽清楚,在跳下前還對我絕望地揮揮手。跳樓像什麼呢?像一腳踩空了直往下掉。大貓沒跟跳水運動員似的有個起跳,他起跳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跳得簡單樸實,他只有力氣往前邁出一腳,咕咚,一顆肉彈斜著砸下來。我兩眼一閉,歇菜。那一瞬間腦子裡一片空白,一千瓦的白熾燈突然照到你眼睛時的那種空白,銀光閃閃卻又空空蕩蕩。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後聽見有人尖叫和呻吟。

大貓的身底下壓著個男人,四十來歲,塊頭不大,但足夠用的,結結實實墊在了大貓身下。後來大貓每年都去看他,叫他曹老哥。曹老哥一直在樓底下看熱鬧,以為大貓不過是做做樣子意思一下,現在跳樓主要的功能就是表演,在樓頂上站半小時,威懾作用起到了就甩甩手下樓。大貓真跳了,曹老哥本能地伸手去接,咕咚,被砸在了身底下。大貓屁事沒有,曹老哥胳膊腿都折了,還弄了點輕微腦震盪。大貓從他身上爬起來就讓我再叫救護車。我想說的其實還在下邊。天是有點熱啊。陳小多,你給我端杯涼水。大白天也有水蚊子,真是沒天理,秦來你當心點。

我想說的是大貓,從此不開車了。心理障礙?隊裡領導也這麼說。可大貓不同意,他說你們沒有在生死關頭走一回,不知道一條命有多脆,咯嘣一下就可能沒了,跟吃個蠶豆一樣簡單,你們也不知道背著兩條人命在身上,那有多重,有多累。那老頭和曹老哥沒死,只是因為他們人好命大,這債他該背還得背。我完全理解大貓,你們未必懂,那是因為你們沒有感受過車輪稍稍抬起一點,底下沒準就墊著一條命。再給我一根煙。今天的太陽真是好,碼頭上人也多。誰都逃不掉,真的。

你是不是該走了,秦來?回來時我給你電話,就在這裡等。嗯,對。

你應該多說幾句話。再見。

13

我拍了秦來上岸。她上台階有點艱難,背影一聲不吭。叔叔站在船頭看她,然後秦來被岸上的人群淹沒。我很少見到如此沉默的年輕女孩,偶爾我能感覺到,她的沉默對我們是種折磨,極具殺傷力。具體原因我也說不清。她就那麼面無表情,沉默也是空白的。我們的船繼續走,明天中午將到達此行的目的地。滿滿一船的麥子將被送進麵粉加工廠,他們的價錢更地道。

船上現在剩下兩個老爺兒們,如果不上岸我們就穿著小褲衩,潮濕的風經過皮膚像撓痒痒。叔叔抽菸喝酒,我們大聲唱歌,把洗過的褲衩晾到船外面。

還有一頓晚飯和一頓早飯,單趟就到頭了。一路上總在途中的感覺很好,就是多少年來我要的跑長途的味道,但是等太陽再升起來,我就看得見結束了。有目的地的感覺當然不如在路上。叔叔對此持不同意見,現在他很看重結束,一個又一個的結束讓他心安。他說每次一個長途跑下來都要在本子上記上一筆,他想看看這輩子能跑多少個來回。睡不著覺時他就想這一個個來回,品味每前進一米的好感覺。我就笑話他,典型的過日子心態,該老婆孩子熱炕頭了。我叔叔就笑,過點好日子也不錯啊,該闖的時候闖,該還的時候還,清清爽爽利利索索,一清二白。稀里糊塗地混下去,他已經不喜歡了。

太陽如期升起,我們已在路上,船速很快,我拍下了一路的南方風景。清瘦、柔軟和分明的民居別的地方不會有,豐肥恣肆的樹木和花草別的地方也不會有,還有蟬聲,知了知了磅礴洶湧,不習慣的人會覺得很煩。少了一個人,我和叔叔都覺得船變大了,廚房、休息艙和船頭都變空曠了。

前面有座不大的山,山上的涼亭越來越大,河道拐了一個弧度極大的彎,水面突然開闊起來。叔叔說,快拍,這是兩條大河的交匯處。我把鏡頭拉到最大,水面好大其大如天,所謂汪洋大概就是這樣子。水面平平地鋪在日光底下,各種當地的船漂在水上,行駛緩慢貌似不動。城市在岸上開始拉開序幕,越往裡走越繁華,樓開始高,玻璃向很多方向反射出白光,樓房上巨大的廣告牌開始擁擠,而我們只能圍著山腳下的弧形的水道繼續轉圈。在山的背面有一家規模巨大的麵粉加工廠,我們的小麥就送到那裡。

上午十一點二十八分,引擎停息,我們的船排在第二。這是一路上我見到的最大的碼頭,光上岸的台階就有一百級開外。運氣很好,叔叔拍一把我的肩膀,我們只需要再等一天就可以卸貨,我的鏡頭抖了一下。回放的時候我發現抖這麼一下恰到好處,我正在拍履帶運口袋,那麻袋麥子已到履帶盡頭,正準備落下去,因為抖了一下麻袋高高地跳起來,然後才落下去。我拍到這口袋麥子長途的最後一個瞬間。

他覺得自己是個殺人犯,夢裡都有刀和血,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想起來後背就出冷汗。煎熬了一周,他還是回到那個小城,把車禍之後幾天的報紙都搜羅來一個字一個字看,沒有任何相關報導。他甚至住進了城邊的旅店裡,用各種藉口向周圍的人打聽,最近是否死過人。大家都說沒有。那有人受傷嗎?比如車禍。大家繼續說,不清楚。有點奇怪是不是?我也覺得有點怪。但我那哥們的確沒打聽到。

沒出現預想中的死亡消息,讓他鬆快不少,那條看不見的人命把他腰都壓彎了。但他還是放心不下那個姑娘,想知道她到底怎麼樣了。後來他不再開車,該干別的了。他一次次經過那個小城,每次他都會停下來到出事的地方看看,希望能遇到那個姑娘或者別的什麼蛛絲馬跡。三個月前,他距離那兒兩百米外看見一個瘸腿的女孩。他覺得,一定是她。

15

「結束了?」

「結束了。」

「哦,」我說,又遞給叔叔一根煙。「你那哥們叫什麼名字?」

「查戶口啊你。」

「我猜他叫陳子歸。」我對著滿天的星星吐出一個煙圈,「那女孩可能叫秦來,路邊小飯店老闆的女兒。」

「你聽出來了?」叔叔笑了一聲,「的確是我。那姑娘,誰知道呢。」

應該是。這是我的觀點。如果是,那麼秦來是否知道我叔叔就是那個心狠手辣的肇事司機呢?在我看來,百分之七八十該是知道的。起碼有所懷疑。我叔叔開過車,就在講給我聽的故事裡也免不了要暗示,他在懺悔。她比誰都明白。你看她那張涼颼颼的臉,請人幫忙哪能這樣,分明是來討債的。她不指責也不痛罵,就用一聲不吭來折磨你。

「我認,」叔叔說,「這樣我會安心點。她頭一次找船時沒看見我,是我主動招呼她的。」

「她啥反應?」

「上下看我一遍,說:好。」

如果說當時叔叔的確在秦來的眼裡看見了仇恨,那麼現在呢?好像變味了。變成什麼味只有我叔叔和她本人明白,這事不歸我管。我可以想像的是,在以後漫長的長途歲月里,叔叔一次次地在碼頭上接她送她,也許,再堅硬的仇恨和報復都會被時間打磨掉寒光,石頭失去稜角,終成為暖玉。權且這麼想想吧。

到這裡,我的《長途》拍攝也該結束了,陸地長途和水路長途碰上了頭。接下來的故事和沿途風情與已經拍攝的必將大同小異,而我的錄像帶也已經轉到了盡頭。需要花大心思的是更具意味的剪輯。

2008-8-25,知春里

創作談:在路上

徐則臣

有些小說可寫可不寫,有些小說不得不寫;不得不寫的小說寫出來,為了還願,還自己的願。還願的小說,我不強求它一定要比前面的小說好,但我得讓它跟前面的不同,唯其如此,才能還了我一個人的願。全世界人都想發財,我也想,但這樣的普世之願我不會用小說來還,我要還的是長久以來已經在身心裡安營紮寨的那些願。

比如,出走。小時候我不是個好動的孩子,戀家,不敢冒險,但不知道怎麼回事,越大越不安分了,閒下來就想出去走走,忙起來更想,總覺得出門在外滿世界轉悠是件美好的事。很多年裡我都咬牙切齒地對朋友們說:我要漫遊,不信拉倒。這很多年裡,我相繼念書、工作,再念書再工作,間以寫作和眾多日常瑣事,勤勤懇懇過緊巴巴的日子;這很多年裡,我還是把自己禁錮在尺寸狹小的生活里,也就是說,我從沒有如想像中的那樣,哪怕盡興地在一條長路上晃蕩過。我在秩序化的生活里有秩序地生活,像坐一輛公共汽車,它從一條街拐到另一條街並不意味著它方向不明、可以亂來,而恰恰是它思路清晰、運行如鋼鐵一般嚴謹的表徵。年歲既長,我越發感到這種越來越秩序化的生活在傷害我,傷害導致的強力反彈是,它不停地提醒我:你要漫遊,不信拉倒。

我一次次接受提醒,一次次兩腳發癢,一次次向朋友們許諾,可我一次次依然生活在這種生活里。這在我幾乎成了一個古怪的悖論。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在我還沒有漫遊之前,不得不用想像來消弭這種傷害,還自己的願。《長途》即為其一。我把我僅有的長路上的經驗都放進去,讓人物代我走一遭,水路走旱路也要走。那六個跑車故事若單獨拼貼起來,就是一次蒙太奇式的旱路長途,故事中過去的陳子歸在往前走。當"水路"最終走到與"旱路"相交的地方,故事完整了。

當然,我想表達的東西不會局限於長途和走動,但它必須要在"長途"的背景里,漫漫長路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比如懺悔,比如贖罪,比如報復與煎熬。如同這個小說。身心上共同的長途,讓人物不得不永在路上。這是我想要的結果,他們在路上,我在我狹隘的生活里心中就會好受些,仿佛已經出門在外。

2009-1-11,知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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