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展覽|劉香成回顧展「鏡頭、時代、人」將在浦東美術館開幕

澎湃新聞 發佈 2023-06-07T15:59:13.406614+00:00

2023年6月9日,攝影師劉香成的回顧展「鏡頭、時代、人」將在上海浦東美術館開幕。回到1976年,劉香成受《時代周刊》的委託來到中國,這位生於香港,長在福州、香港與美國的青年,敏銳地察覺到即將影響全中國人民的巨變,但他並沒有像同時代的許多中國或是外國攝影師那樣,跟隨領袖拍攝,或是以宣傳畫的形式拍攝群眾運動,而是將鏡頭對準普通人,並試圖從日常生活進入,拍下他認為將會成為記錄一個時代最重要的歷史影像。

攝影師劉香成 黎曉亮 攝

2023年6月9日,攝影師劉香成的回顧展「鏡頭、時代、人」將在上海浦東美術館開幕。在展覽開篇的介紹文里,香港M+的高級策展人皮力將劉香成描繪為繞不開的四位「構建20世紀中國在海外形象」的攝影師之一,與之並列的還有三位著名的瑪格南攝影師——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馬克·呂布(Marc Riboud)以及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

展覽以這樣的定位於上述三位與中國相遇的大師,劉香成也是在中國生活時間最長久的第四位攝影師,他和他的攝影更廣泛和更深入到中國的各個層面,本次回顧展概述了他職業生涯里的重要成就。回到1976年,劉香成受《時代周刊》的委託來到中國,這位生於香港,長在福州、香港與美國的青年,敏銳地察覺到即將影響全中國人民的巨變,但他並沒有像同時代的許多中國或是外國攝影師那樣,跟隨領袖拍攝,或是以宣傳畫的形式拍攝群眾運動,而是將鏡頭對準普通人,並試圖從日常生活進入,拍下他認為將會成為記錄一個時代最重要的歷史影像。

「劉香成往往從細微處著手,以小見大地以他獨到的眼光,從捕捉到的歷史的精彩瞬間,來展示當代中國的曲折歷程與今日輝煌。」復旦大學教授、攝影評論家顧錚這樣形容劉香成的攝影特點。與此同時,劉香成不同尋常的經歷也讓他的攝影顯得獨特。紐約國際攝影中心(ICP)的克里斯多福·菲利普斯(Christopher Phillips)在一篇文章中提及劉「比外國觀察者更能夠感知到中國日常文化的細微差別」,這與他「在西方所受到的教育提供的知識框架」一起,使他能夠更好地把握中國轉型時期的歷史意義。

展覽現場,觀眾將會看到了坐在公園長凳上的青年男女,他們雙腳扣在一起,羞澀戒備的眼神里透出的情感表達;三個戴著墨鏡穿仿軍服的青年和墨鏡里反射出的景象;新潮髮廊里燙髮的女子……這些都已經成為了劉香成的標誌性作品。但回顧展並不限於「中國」,也不限於「四十多年前的時代」,它在空間和時間上皆有延展,換句話說,它是一個人的攝影人生。

本次展覽同時展出劉香成被派往印度、韓國和蘇聯時,記錄下的最具時代標誌性的影像,其中包括那張使劉香成登上普利茲最高領獎台的戈巴契夫(M. Gorbachev)在宣布蘇聯解體時將講稿合在桌上的瞬間。而關於中國,儘管那些經典照片在幾十年裡廣為流傳,但劉香成從沒有停止他的觀察。從1980年大連理工學院毛澤東像前滑旱冰的人,到2021年演員楊彩鈺在上海北外灘兜風時身後略過的風景是東方明珠的時候,「從普通人,到市場經濟時代的新貴和精英,在劉香成的鏡頭下,他們從來不是歷史的消極的承受者,而是積極的行動者。」皮力在與展覽同時推出的書《劉香成:鏡頭,時代,人》的序言裡寫道。展覽開幕前,初夏的上海還不算炎熱,一個早上,澎湃新聞記者採訪了劉香成,在一家麵包烘焙店的室外,他點了杯咖啡坐下,有一種滿足感被咖啡和麵包香氣包裹起來。即將年滿72歲的他神采奕奕,語速緩慢,甚至有點遲緩,面對問題時,劉香成的回答常常很直接地表明了他的態度,這一點與大多數的中國人的中庸之道性格不一樣,而在碰到更適合用英語表達的時候,他有時還不免提醒:「這個詞我不知道中文裡怎麼翻譯,得想一想。」

人民公園長椅上的青年情侶。上海,1978年。©劉香成

澎湃新聞:浦東美術館的回顧展即將開幕,這是您的第一個大型回顧展,作為回顧展來說,請您回憶一下您的一些重要照片。您覺得最重要的照片是獲得普立茲獎的那張嗎?

劉香成:展覽展出了關於中國的一些照片,還有國際的。我不覺得有一張所謂最重要的照片。我一直很困惑,為什麼會有最重要的照片這種理念?看一個人的作品應該看他的整體,對吧。我1976年來到中國,到今天已經將近47年時間了,我在中國和俄羅斯拍的作品,顯然是20世紀裡最重要的一些事情。一個那麼大的國家,擁有這麼豐富的經濟、政治、社會情況, 中國的和平崛起,面對這麼大的故事,不可能用一張圖片來代表。所以看問題的時候,要看一個人在做什麼,而不是盯著一張圖看。如果你看布列松的話,你也不會說,哪一張是最決定性的瞬間,而是他的那種持續的拍法,HCB(Henry Cartier-Bresson)是這種報導的理念組成的。

STEIDL 給我出過一本厚厚的書,它也不會說因為劉香成你拍的特別的一張就給你出一本書。回顧展中有187張照片,所以,我覺得要看一個人用什麼樣的眼光關注故事,你能看到樹,但一定也要看到樹林。

澎湃新聞:展覽里有一些彩色照片,實際上,我們對您拍的黑白照片更了解。

劉香成:我首先是以《時代周刊》記者的這個身份來到中國。所有《時代周刊》的攝影師,從詹姆斯·納切威(James Nachtwey)到大衛·伯耐特(David Burnett),他們其實都用彩色反轉片,那個年代所有雜誌都需要反轉片,因為它的印刷質量最高,顏色最純。所以我到了中國,我在有拍攝任務的時候也會拍彩色反轉片。我拍黑白膠片是因為同時也要給美聯社供稿,直到1982年我加入美聯社,那時已經是彩色負片的年代了。所以展覽里你看到早期的中國,除了黑白也有彩色。

一名士兵在火車站與女友吻別。愛沙尼亞,1990年。©劉香成

兩名女清潔工於克里姆林宮內合影留念。莫斯科,1991年。©劉香成

澎湃新聞:您的照片裡,對人的關注一直在延續。有一些普通人的面孔,也有一些公眾比較熟悉的面孔,像一些藝術家、演藝明星等等,我們從人的面孔里可以看到一個時代的縮影。你對人的關注是怎樣來的?

劉香成:對人的關注是有幾個層面的影響。西方這一套對人的關注基本上可以推回到聖經之前,聖經就是講人的故事,然後歐洲的發展,文藝復興,到不同國家的啟蒙運動,都是回到人身上,它其實是宗教的一個延伸,因為他們哲學裡就是在探討人與上帝的關係。

中國的哲學裡更有很多,它比聖經還要早就在關注人。儒家思想、道家思想,都是說人是怎麼解放出來的,所以,中西方哲學裡關注人是共通的。對自然的攝影,我也曾經說過很多次,如果按照今天這個天氣,你去爬黃山,在一個角度上你可以重複一幅作品。我是受西方的教育,但從感情上,我是帶著一個中國人的感情,去消化、理解這個社會,所以拍出來的東西跟西方人不一樣,跟中國人拍的也不一樣。因為從70年代我到了中國,我看到的紀實攝影或者新聞攝影,他們是不關注普通人的,他們覺得我要當好的新聞記者,我得進入人民大會堂去拍領導人,通過這個他覺得才能建立自己攝影的權威性,這是很怪異的。

但我的作品裡什麼樣的人都有,你要去了解一個社會,肯定要遇到各色各樣的人。從普通人身上你會得到很多不同的信息,這些信息本身會幫助一個人去思考問題:中國人的行為為什麼會是這樣?他對情感是怎麼表達的?中國人是怎麼處理人與人關係的?慢慢地,你會把這種觀察和知識內在化,進入了你的思想。當你再去觀察的時候,你便會對更多的東西感興趣。如果你能對社會上各個層次的人都感興趣的話,我相信你觀察到的這個社會相對來說是比較全面的。以這個眼光探討我的攝影的話,你會發現這40多年來,從不同的階層、不同的職業的人的衣著、表情、肢體語言裡,它已經告訴你時代的變遷了。你可以用文字來表現精神面貌,但圖片更直接。

解放軍士兵,北京。1980年 © 劉香成

藝術家陳逸飛在工作室作畫。上海,1996年。©劉香成

澎湃新聞:作為《時代周刊》和《美聯社》的攝影記者,您當時每天的日常工作狀態是怎樣的?它與當下攝影記者的狀態有什麼不同?

劉香成:有些不同,但沒有根本區別。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你做新聞工作,如果對人文內涵,人在想什麼、在說什麼不感興趣的話,我建議不要做記者工作。所以,我正常的工作狀態就是交很多朋友。人家在說話,我是聽得很清很細的,因為他總會表達幾件事情,一是表達事情本身,在哪個省,哪個市有這麼一件事情。第二,在仔細去聽他描述一件事情的時候,我會想那件事情的畫面到底是怎樣的?預先在腦海里想像一幅畫面(it's like pre-imaging)。我會去考慮這件事情的本身是什麼?事情本身的發展在這個社會裡面是有影響還是沒有影響?反映出怎樣的影響? 預先的畫面有沒有意思?人家看了有沒有反應?一系列的這種人與人的交往,是一個採訪的工具。就是這麼簡單。

40 多年來,美聯社也好,組稿的編輯也好,從沒有給我打電話說,劉,你應該去做這個。如果他們覺得這個人沒有足夠的獨立思想能力,他永遠也不會把你特派到國外去當通訊員,因為你根本不具備這個能力。所以,特派員的性質與普通記者,從獨立思考這個層面來說,是有相當差距的。如果你在上海當記者,在北京當記者,你回到報社媒體,會有副總編輯開會討論,要做什麼做什麼,對吧?你一個人去印度,誰跟你去討論做什麼?所以,你要開發自己跟人家打交道的資源。印度人會告訴你什麼或者不告訴你什麼,一大堆事情裡面,你得自己去判斷自己感興趣或是不感興趣的準則是什麼?我不知道在中國教新聞是怎麼教的?在美國一些很好的人文教育大學,教授都會給你一個閱讀清單,叫你去讀這些書,讀完書的時候他知道你可能會去問一些問題,他幫助你解讀文字後面的出發點,幫你去分析。這套東西,是我怎麼工作的方式。

再給你舉一個例子,我有一天看到報紙上豆腐乾那么小的報導說,中國最窮的地方是貴州六盤水。這次展覽裡面就有我拍的六盤水的孩子。最富有的地方是溫州,我就跑到溫州去。一個最窮和一個最富的小城市你才可以做一個比較。因為你去看北京和上海就難以比較,你要有這種獨立的見解與判斷去分析。這決定了我是我,我做什麼?我不做什麼。只是埋頭苦幹去做而不選擇的話,那你一輩子有做不完的事情,我們不是機器。選擇什麼是很重要的。

回到這個話題,事實上,70年代就有很多人告訴我,劉,在中國,這個不能拍,那個不能拍。那你說我這40年是怎麼過來的?如果按照他們說的話,什麼都不要拍,但確確實實我在中國有拍不完的話題,是吧?你看在媒體的朋友,許多還在重複著40年前的話,而且文字都是一模一樣的。那就是選擇,對吧?你也當記者,我也當記者,你有相機,我也有。為什麼你就找不到要拍的東西?

美國時裝設計師羅伊·侯斯頓和他的模特在長城上遊覽。北京,1980 年。©劉香成

法國服裝設計師皮爾·卡丹於他的馬克西姆餐廳的開業儀式。北京,1983年。©劉香成 馬克西姆餐廳在1893年創建於巴黎。該餐廳為1900年的巴黎世博會重新設計,並逐步獲得世界上最受歡迎和最時尚的餐廳之一的聲譽。1983年,馬克西姆餐廳選擇北京作為第一家國際分店的所在地,反響極為熱烈。餐廳位於崇文門飯店的二樓,裝修材料從義大利和法國進口,並從日本特邀工匠進行裝飾。最初這家餐廳對當地人來說價格昂貴,直到1993年,中國國民已經成為餐廳的主流客戶。

澎湃新聞:說到這個,會有人說,劉香成有著多重的身份,所以他的成功源自身份的混合。您怎麼看?

劉香成:你覺得我是靠運氣?

澎湃新聞:我不覺得。

劉香成:你看我在天安門拍小孩子讀書,你也看過在人民大會堂裡面所有官員在讀文件的照片。我上到人民大會堂二樓,在場同時有很多攝影記者,也有熟悉的人,但很多人看到一個畫面是沒有反應的。這個跟身份有什麼關係嗎?我覺得獨立思考方面,還是有所欠缺的。

澎湃新聞:您提及了多次中國的文化與教育,似乎對此也有一些看法,甚至是意見。我記得在之前與您聊天時,您說自己很不習慣中國文化里的一些思考方式。

劉香成:看法,確切來說是興趣。中國的文化它是在不停調整的。遇到一件事情,我受的教育會讓我很自然而然地去問:細節到底是什麼?我不喜歡把一件事情概括思考。因為概括的事情它不形成一個獨立的畫面,這是最可怕的。為什麼記者工作這麼有意思?因為記者不能不到現場,不見到人,來開始你的工作。現在有很多人就是猜一猜、想一想就開始寫文章。所以,如果別人問我概括性的問題,我就很難應付,因為我的思考邏輯不是這樣的。

北戴河度假區沙灘上擺拍的女子。河北,1982年。©劉香成

歌手、演員周迅。北京,2021年。©劉香成

澎湃新聞:很多搞攝影的人回顧自己的一生攝影的時候,會有遺憾,有些遺憾來自時代,有些來自其他方面,在您的職業生涯有什麼遺憾嗎,如果有的話。

劉香成:唯一的遺憾就是我的攝影技術不怎麼樣,如果我的技術更好一點,我可能拍得更好,我對相機不感興趣。我這不是假謙虛。許多畫家不是學院派的,許多攝影師也不是學這個出身的。布列松說他學藝術出身,馬克·呂布是一個工程師,這些都是客觀的,很多攝影師都是自學成才,但不是每個攝影師都是安塞爾·亞當斯(Ansel Adams)。

澎湃新聞:您認為那個遺憾也是優勢。

劉香成:某一種方面來說既是又不是。我覺得如果能夠從技術上解放出來的話,我能花更多時間思考和觀察。給你舉一個很具體的例子,我出門時,相機里都是一卷36張膠捲,我會帶兩三部相機,每次回來,每個相機里我都會留 10 張 8 張沒有曝光,因為做我們這種工作的(人)很不願意看到事情在發生時因為膠捲沒了你在換膠捲。所以,我們很在乎每一張拍的是什麼。今天,你把一張儲存卡擺進去,你就可以拍700張了。但我們只能拍36張。

這倒不是膠捲多貴的問題,而是我已經鍛鍊了「思考每個畫面、等待每個畫面」的能力。所以,對於過去來說,今天的攝影技術是進步了,但是它又讓你仔細觀察和慢慢思考的能力退化了 (disable your ability to observe and think slowly carefully)。你去看很多當年戰爭的圖片,當時的圖片跟現在圖片差距在哪裡?現在的圖片,俄烏戰爭拍出來的畫面都是曝光完美、構圖完美的,但卻沒什麼感情。像當年的西班牙內戰(卡帕)的照片,甚至都沒有對上焦。有些人覺得這是老話題了,但老話題仍然是有價值的。因為一張照片跟一張畫一樣,最深層的交流是能夠跟觀眾和讀者有一個情感的連接,一張完美的構圖照片傳達的不是情感,而是技術上的完美。

澎湃新聞:是的,但這也是科技進步所帶來的便利和不利性。

劉香成:我的意思不是說要回到過去的膠捲時代,現在人可能會按幾張再慢慢去想,但其實就已經養成了一個亂按的習慣了。可思想不能,思想不能不經過修整(uncultivate thought),uncultivate怎麼翻譯,我得想想。

女演員瓊·柯林斯與藝術家安迪 · 沃霍爾聊天,同時拿著一張沃霍爾為她創作的肖像快照。洛杉磯,1985年。©劉香成

秘魯攝影師馬里奧·特斯蒂諾於今日美術館舉辦的中國首展「私視角」開幕式上的觀眾。北京 ,2012年。©劉香成

澎湃新聞:說到科技,近期AI影像是一個很流行的話題,你對新科技怎麼看?它對於攝影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劉香成:我對這個東西一點興趣都沒有,這種科技的東西我是不能夠與時俱進了。但我有個理念是:只要人活著你會不斷地講故事。你用AI去講故事,它的真實性是什麼?凱倫·史密斯(Karen Smith,著名策展人)昨天開玩笑,她說用ChatGPT寫個策展文章,看看能寫出什麼,她把名字輸進去,發現出來的東西有真有假,什麼都有。之前索尼攝影比賽頒獎,那個人自己跳出來說別給我這個獎,我是用AI做的。

什麼東西都是物極必反,AI把圖像拍得如此完美的時候,你便在淡化(trivialize)影像的力量,但如此,那些原汁原味的照片,如果拍得好的話不是更有價值嗎?我覺得,你每年去看攝影展覽,出的攝影書,不見得像如今圖像數量那樣翻了好多倍,相反,出版社要出一本畫冊是越來越難,選擇越來越嚴格。

澎湃新聞:您現在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

劉香成:我還是在做我自己的事情,我的文獻、新書以及新的拍攝計劃。

澎湃新聞:可以透露新的拍攝計劃麼?

劉香成:我一直對「一帶一路」很感興趣,但拍的不是大家想像里的中國基礎建設,而是「一帶一路」的人文。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我也不知道我剩下的精力能做到什麼程度。這個不是客氣話。

展覽信息

展覽時間:2023年6月9日—12月17日,每日10:00-21:00(最後入場時間20:00)

展覽地點:浦東美術館4F |上海市浦東新區濱江大道277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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