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書局本《談藝錄》118頁引宋人《四六話》的名言,以論放翁云:「《四六話》論隸事,有『伐山語、伐材語』之別;放翁詩中,美具難並,然亦不無蹈襲之嫌者。」意謂陸游多是「伐材」,「非拓境宇、啟山林手也」。444頁補訂云:「不知東坡為用此事之伐山手,放翁以下皆只伐材。」498頁語及用《寒食帖》事又云:「按晁沖之伐山,始取《寒食帖》入詩,南宋多繼而伐材者。」「伐山、伐材」之別,見於王銍《四六話》卷上:「四六有伐山語,有伐材語。伐材語者,如已成之柱桷,略加繩削而已;伐山語者,則搜山(搜山一作披山)開荒,自我取之。伐材謂熟事也,伐山謂生事也。」(據《歷代文話》本)簡言之,凡是第一個用別人所從未用過的事,就是「伐山」;而用別人所已經用過的事,就是「伐材」。「伐山」優於「伐材」,是不必說的。文人作文如是,學者著書亦然。所以顧炎武另有一個著名的比喻,那就是其《與人書十》中說的:「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於山,今人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擬喻雖有不同,精神卻是相通的。乃至於學人徵文考獻,亦貴伐山的第一手材料,而輕轉手的伐材之事。通人必須博覽,但是「書囊無底」,所以就是通人,也免不了有時要「伐材」。我去年年底時,因為住在銅陵,手邊無別的書可讀,所以把三十年前讀過的《談藝錄》,又重讀了一過,因此而屢見博極群書的錢先生所引的書,也多有是從伐材而得的。錢先生的「伐材之事」,我以前在《錢邊綴瑣》中指過一些,但那是瞥記隨舉的,不及這次所獲之多。故寫為一篇,供給研究「錢學」及喜談掌故的人參考。
一
錢先生於陳衍的著述,無疑是諳熟於胸的,《石語》記陳譽其雲「世兄記老夫詩熟」,可為一證。這都不必多說。陳的《石遺室詩話》,在錢先生的《中文筆記》中,卻並沒有筆記,那可能是因為太熟之故,所以不復札之於紙了。《談藝錄》中則多次引及石遺,在近人中是少有的,但暗本《石遺室詩話》,而又不加註明的,也有數例。中華書局本《談藝錄》103頁論鍾譚詩而引及曾習經詩云:
曾剛甫《蟄庵遺詩·讀書題詞》之十五《題友夏集》云:「次山有文碎可惋,東野佳處時一遭」,自註:「小品文字間亦冷雋可觀。」……此等近代文獻,亦今日沾沾焉自命為鍾譚撥霧見日者,所宜知也。
按此處所引的曾詩,必本於《石遺室詩話》。《石遺室詩話》卷六的第一條:「曾剛甫有《壬子八九月間所讀書題詞》十五首,實論詩絕句也。……《譚友夏集》云:『次山有文碎可惋,東野佳處時一遭。颺下甜瓜栽苦瓠,楚風當日亦心勞。(竟陵、公安為世所斥,然明自隆萬以降,摹擬剽竊,流弊萬端,楚風一倡,遂變為詭俊纖巧。文章與世運升降,蓋至是而明業亦衰焉。至其小品文字,間亦冷雋可觀,又不容概沒矣。)』」石遺所引如是。石遺於十五首絕句,錄了十四首,只有一首《讀靖節桃花源記》未錄。《近代詩鈔》第十八冊亦只錄十四首,同於《石遺室詩話》,錢先生《中文筆記》第六冊、第十六冊有《近代詩鈔》的筆記,曾習經詩見於第十六冊388頁,但僅取其《箋紙》《田居春感》各一聯,而不及其他。錢先生一定沒有讀過曾的集子,《蟄庵詩存》不但被他誤寫成了《蟄庵遺詩》,而且《壬子八九月間所讀書題詞》的題目也丟了七個字,「譚友夏集」之作「題友夏集」,也有一字之差,不及《石遺室詩話》的正確。另外隔了一行,錢先生就引《石遺室詩話》,說「《石遺室詩話》尤細摘鍾、譚二家佳句」。《蟄庵詩存》的書名及詩題之誤,是錢先生補訂《談藝錄》時新造成的,因為據《民國叢書》影印開明書店1948年本《談藝錄》,這一句原作「曾蟄庵遺詩讀書題詞之十五、題友夏集雲」,「曾蟄庵遺詩」五字,也可不作書名讀,想來這也正因為未睹其集,所以作此泛語,但是補訂之時,已事隔多年,記憶不確,「蟄庵遺詩」四個字,也就被順手括作書名了。要之錢先生始終未見《蟄庵詩存》,是一定的。
《談藝錄》115-117頁論陸游喜梅堯臣云:
放翁自作詩,正不免輕滑之病,而其言如是;其於古今詩家,仿作稱道最多者,偏為古質之梅宛陵。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七謂:「聖俞詩、近世少有喜者,或加毀訾,惟陸務觀重之。此可為知者道也。」余按《劍南集》中詩,顯仿宛陵者,有《寄酬曾學士》、《過林黃中食柑子》、《送蘇召叟入蜀》、《與同官縱談鬼神》、《哲上人以端硯遺子聿》、《假山》、《春社日》、《熏蚊》之類。……又《讀宛陵詩》云云,又《書宛陵集後》云云,《李虞部詩序》云云,《梅聖俞別集序》云云。唱嘆備至,於他家蓋未有是。……其於宛陵之步趨塐畫,無微不至,庶幾知異量之美者矣。抑自病其詩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為對症之藥耶。
按此亦必本於《石遺室詩話》。放翁學宛陵的事,在近人為羅掞東所拈出,《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七錄羅掞東評陸詩云:「放翁自壯至老,服膺宛陵,集中凡五六效其體,心折極矣。放翁詩鮮新俊妙,闊大閒曠,無美不備,而其精深處乃自宛陵得來。世之論放翁者,尠道其學宛陵。甚矣,真能讀放翁詩者之不易遘也。」羅氏此說,在當時可算是「特識」,因為據陳衍說,那時學放翁的人甚少,而且就是學宛陵,也是他本人與沈曾植等的提倡之功。《石遺室詩話》卷十的第一條云:「初梅宛陵詩無人道及。沈乙盦言詩夙喜山谷,余偶舉宛陵,君乃借余宛陵詩亟讀之,余並舉殘本為贈。時蘇堪居漢上,餘一日和其詩,有『著花老樹初無幾,試聽從容長丑枝』句,蘇堪曰:『此本宛陵詩。』乃知蘇堪亦喜宛陵。因贈余詩,有云:『臨川不易到,宛陵何可追?憑君嘲老丑,終覺愛花枝。』自是始有言宛陵者。後數年入都,則舊板《宛陵集》,廠肆售價至十八金。於是上海書肆有《宛陵集》出售,每部價銀元六枚,乙盦、蘇堪,聞皆有出資提倡。」其事之詳如是。但是這件事,錢先生作了不提名的批駁。《談藝錄》169頁論宛陵詩云:「近人誇誕,以為同光以來始道宛陵,不知王漁洋《池北偶談》、全謝山《春鳧集序》皆推宛陵。……此皆同光前事。余聊復拈黃公一節,以見明末言唐詩者,於都官佳處,亦時復一遭也。」所謂「近人誇誕」,必是指陳衍。錢先生於這位對他極為青眼的石遺先生,是有時既致其敬,有時又一有機會就加以批評的。同樣的,《談藝錄》106頁所云:「漁洋論詩,宗旨雖狹,而朝代卻廣。於唐、宋、元、明集部,寓目既博,賞心亦當。有清一代,主持壇坫如歸愚、隨園輩,以及近來鉅子,詩學詩識,尚無有能望項背者。」其所謂「近來鉅子」,也是指陳衍。假如不是熟讀《石遺室詩話》,印象深刻,錢先生對於放翁學宛陵,未必就一定注意,記在心裡。
另外厲鶚有一聯寫春寒的詩,造語至妙,而為錢先生所欣賞,這也是與《石遺室詩話》有關係的。《談藝錄》131-132頁論陸游詩而帶及之云:
厲樊榭《自石湖至橫橋》第一首云:「萬頃吳波搖積翠,春寒來似越兵來」;奇想也。然放翁《春寒》曰:「滔天來洚水,震瓦戰昆陽,此敵猶能御,春寒不可當」;思路早已及此。樊榭固寢饋南宋人詩中者也。
按此攘於錢仲聯《夢苕盦詩話》。《夢苕盦詩話》初版於1986年,時間後於《談藝錄》,但其撰寫連載,卻是在三十年代。1936年1月15日《國專月刊》(第三卷五期)所刊《夢苕盦詩話》云:「厲樊榭詩:『春寒來似越兵來。』語特新警,蓋本於陸放翁《春寒》絕句云:『滔天來洚水,震瓦戰昆陽。此敵猶能御,春寒不可當。』而變化之也。」這是錢萼孫挖的「腳跟」,而被錢先生「巧取豪奪,以為己有」(《談藝錄》中譏荊公語)了。《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一的第三十四條云:「葉袖東(昌陛)遺詩印本多冊,……《暮春雜感》云:『布被溫身夢不濃,鄰舟解纜響琤瑽。曉風似挾春愁至,臥聽佘山一杵鍾。』第三句寫水寒成陣,頗有厲樊榭『萬頃吳波搖積翠,春寒來似越兵來』神味。」又《續編》卷一的第三十八條云:「去歲吳門冬日,天氣沈陰,久不見日,余病寒甚苦之。……再戲嘲云:『春寒來似越兵來(樊榭句),三月層陰撥不開。莫是吳天無氣力,餘威千載壓蘇台。』」石遺的兩次提及,必定為錢萼孫所本,也許可以說,是石遺發現了這句詩的好處。因為在石遺之前,是沒有詩話這樣提它的。補充一說,樊榭這句詩的「奇想」,在黃庭堅《次韻答斌老病起獨游東園又和二首》的「西風鏖殘暑,如用霍去病」,其實已「思路及此」了,不過山谷是寫熱,樊榭是寫寒,而以打仗之事作比,則是無不同的。
《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三的第三條:「(郁葆青)七言句云:『名句得從酣醉後,神交訂自亂離中。』《自況》云:『苦心每欲翻新意,得句初疑襲古人。』……皆《隨園詩話》中材料也。」「得句初疑襲古人」,正同於《隨園詩話》卷八所摘的尹似村、陳古漁詩。《談藝錄》第255頁論《隨園詩話》:「又卷八:『詩雖新,似舊才佳。尹似村云:「得句渾疑是舊詩」;陳古漁云:「得句渾疑先輩語。」』按此境即濟慈(Keats)與友論詩第一要義(axiom)所謂『好詩當道人心中事,一若憶舊而得者』。」補訂本573-575頁論此事徵引尤博,可謂題無剩義。但錢先生之注意及此,是否亦從《石遺室詩話》緣起,則不敢說。
二
錢鍾書於《四庫提要》讀之亦熟,《中文筆記》第五冊《四庫提要》摘錄了六頁,但只有子史兩部,而無經、集。經部書是錢先生不甚措意的,如《十三經註疏》,《中文筆記》中僅札其八,像《儀禮》《周禮》及《爾雅》,都是沒有筆記的,未見其能讀之終卷,其他的經學之書,就更不必論了。至於集部,則當也是因為洽熟,所以不必記。《談藝錄》從集部《提要》來而不提《提要》的,亦有六七事。《談藝錄》第8頁補山谷詩任淵注云:
《送舅氏野夫之宣城》第一首云:「春網薦琴高。」天社註:「琴高、鯉魚也。《列仙傳》:琴高乘赤鯉。歐公亦有琴高魚詩。」按趙與峕《賓退錄》卷五云:「今寧國府涇縣東北,有琴溪,俗傳琴高隱處。有小魚,他處所無,號琴高魚。歲三月,數十萬一日來集,網取鹽曝;州縣苞苴,索為土宜。舊亦入貢,乾道間始罷。前輩多形之賦詠,梅聖俞、王禹玉、歐陽公皆有和梅公儀琴高魚絕句云云。聖俞宣州雜詩又云云,聖俞、宣人也。汪彥章嘗賦長篇云云。蜀人任淵注山谷時,不知土宜,但引《列仙傳》,直雲鯉魚,誤矣。」沈濤《匏廬詩話》卷上亦嘗引此以正任注。
按此引趙與峕《賓退錄》,是本之《四庫提要》的。《提要》卷一百五十四《山谷內集注》云:「趙與旹《賓退錄》嘗論淵注《送舅氏野夫之宣城》詩不得『春網琴高』出典。然注本之善,不在字句之細瑣,而在於考核出處時事。」《提要》之引《賓退錄》,則本之何焯。《瀛奎律髓匯評》卷四《送舅氏野夫萃之宣州二首》下引何焯駁馮舒批云:「琴高魚事詳趙與峕《賓退錄》,二馮似未見此書,以為琴高代鯉魚用者,反誤於任淵注也。宣城有琴高魚,纖細如柳葉,碧色無骨,土人甚珍之。」(據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紀昀有《瀛奎律髓刊誤》之撰,必睹何焯此批。何說又見《義門先生集》,錢先生後來也發現了,《談藝錄》314頁補訂云:「按李小湖《好雲樓二集》卷十四《雜說》亦言之。然似以何屺瞻為最早,《義門先生集》卷五《與友人書》曰:『二十年前曾嘗宣城琴高魚,始知山谷「春網薦琴高」之句善道土風,而已蒼駁之為過。後見趙與峕《賓退錄》亦載之』云云。已蒼、馮舒也。」但錢先生不知,何焯批《瀛奎律髓》時已發之了。
《談藝錄》79頁論荊公詩注云:
《劉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亦已譏雁湖注「歸腸繞鐘山」,不引《吳志》,注「妄以蟲疑冰」,不引盧鴻一、唐彥謙語。
按此事亦本《提要》。《四庫提要》卷一百五十三《王荊公詩注》:「劉克莊《後村詩話》嘗譏其注『歸腸一夜繞鍾山』句,引韓詩不引《吳志》,注『世論妄以蟲疑冰』句,引《莊子》不引盧鴻一、唐彥謙語,指為疏漏。」錢先生不過把《後村詩話》換成了《後村大全集》,而別無所益。後村是多產詩人,卒前一年猶作了四百首詩,這自是想與陸游齊驅並駕(按陸游於卒前的兩年中亦拼命作詩,八十三歲一年作478首,八十四歲一年作599首,卒於八十五歲。樊增祥一月作詩一百二十首,以多而快論,超過陸游,見陳三立《散原精舍詩》續集卷上《天琴老人一月中得詩百廿餘篇,中多見及之什,不克酬和,紀以五十六字,用博一笑》),所以他的《大全集》,就有一百九十六卷之多。《中文筆記》第十二冊238-287頁有《大全集》的逐卷筆記——這也可見錢先生讀書的精力之一斑,但卷一百七十四的筆記並未札及雁湖注,可見錢先生之談此事,所本仍是《提要》,他所記得的一定是《提要》,而不是《大全集》。
《談藝錄》118頁論放翁詩本茶山又云:
放翁為曾文清弟子,趙仲白《題茶山集》所謂「燈傳」者(見《江湖後集》八);顧茶山詩槎枒清快,實與誠齋為近,七言律絕尤往往可亂楮葉,視劍南工飭溫潤之體,大勿類。
按此亦本於《提要》,而議論不同。《四庫提要》卷一百五十八《茶山集》云:「後(曾)幾之學傳於陸游,加以研練,面目略殊,遂為南渡大宗。又《詩人玉屑》載趙庚夫《題茶山集》曰:『清於月白初三夜,淡似湯烹第一泉。咄咄逼人門弟子,劍南已見一燈傳。』其句律淵源,固灼然可考也。」這也是把所引趙詩的出處,從《詩人玉屑》換作了《江湖後集》。但《江湖後集》的詩題,是作「讀曾文清公集」,而非「題茶山集」,作「題茶山集」的,是《四庫提要》。
與此情形相類、同樣本於《提要》,而又持說不同的,是《談藝錄》302頁論陳子昂文云:
一手之作而詩文迥異,厥例甚多,不特庾子山入北後文章也。如唐之陳射洪,於詩有起衰之功,昌黎《薦士》所謂「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者也。而伯玉集中文,皆沿六朝儷偶之制,非蕭、梁、獨孤輩學作古文者比。
按《四庫提要》卷一百四十九《陳拾遺集》云:「唐初文章,不脫陳、隋舊習,子昂始奮發自為,追古作者。韓愈詩云:『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馬端臨《文獻通考》乃謂子昂惟詩語高妙,其他文則不脫偶儷卑弱之體,韓、柳之論不專稱其詩,皆所未喻。今觀其集,惟諸表序猶沿排儷之習,若論事書疏之類,實疏朴近古,韓、柳之論未為非也。」錢先生不過不同意館臣之說,而同意了《文獻通考》。
另外《談藝錄》216-217頁引宋祁的《筆記》,亦本於《提要》:
景文晚歲竺志散文,悔其少作。《筆記》卷上自言:「年過五十,被詔作《唐書》,精思十餘年,盡見前世諸著,乃知文章之難。取視五十前為文,赧然汗下,知未嘗得作者藩籬。」又曰:「余於為文,似蘧瑗年六十始知五十九年非。每見舊作文章,憎之,必欲燒棄。」文集卷四十八《治戒》亦曰:「吾生平語言,無過人者。謹無妄編綴作集,使後世嗤詆吾也。」……《日知錄》卷二十六據《新唐書》,論景文不喜對偶之文,《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六《景文喜韓柳文》條,歷舉《新唐書》列傳為證,而顧、錢兩氏皆未引景文《筆記》卷上云:「文有屬對平側用事者,供公家一時宣讀施行,不可施於史傳。以對偶入史策,如粉黛飾壯士,笙匏佐鼙鼓。」
542頁補訂云:
趙甌北《陔餘叢考》卷十一《新唐書文筆》條,譏景文:「不欲以四六入文,則但摘其大意可矣。乃竟改作全篇散文,首尾完善,一似繙譯。私智自用。」亦未引景文《筆記》。
錢先生一再說顧炎武、錢大昕及趙翼都未能引宋祁《筆記》,語氣之間,仿佛宋祁的《筆記》,是他第一個發現似的。其實《四庫提要》卷一百五十二《宋景文集》已云:「陳振孫《書錄解題》稱祁自言年至六十,見少時所作,皆欲燒棄。然考祁《筆記》,嘗雲『年二十五即見奇於宰相夏公,試禮部又見稱於龍圖劉公』,蓋少作未嘗不工,特晚歲彌為進境耳。……(宋)祁《筆記》又深戒其子無妄編綴作集,使後世嗤詆。」《提要》所引的《書錄解題》云云,見卷十七《宋景文集》:「景文《筆記》:『余於為文似蘧瑗,年五十,知四十九年非;餘年六十,始知五十九年非,其庶幾至於道乎。』『每見舊所作文章,憎之,必欲燒棄。梅堯臣喜曰:「公之文進矣。」』」《提要》的「祁自言」,就是宋祁的《筆記》。錢先生引宋祁的《筆記》,也無非是注了卷數而已。錢先生述讀書法云:「擇總別集有名家箋釋者討索之,天社兩注,亦與其列。以注對質本文,若聽訟之兩造然;時復檢閱所引書,驗其是非。」(見《談藝錄》346頁)「檢閱所引書」時,據《提要》及《書錄解題》,按圖索驥,把宋祁的《筆記》徵引幾段,也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談藝錄》258頁論嚴羽《滄浪詩話》云:
他人不過較詩於禪,滄浪遂欲通禪於詩。胡元瑞《詩藪·雜編》卷五比為「達摩西來」者,端在乎此,斯意似非李氏所解也。
按此亦本於《提要》。《四庫提要》卷一百九十五《滄浪詩話》:「明胡應麟比之達摩西來,獨闢禪宗,而馮班作《嚴氏糾謬》一卷,至詆為囈語。」其實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五並無「達摩西來」四字,而只是說:「南渡人才,遠非前宋之比,乃談詩獨冠古今。嚴羽卿崛起燼餘,滌除榛棘,如西來一葦,大暢玄風。昭代聲詩,上追唐漢,實有賴焉。」(按《詩藪》此節,《談藝錄》105頁亦引之)錢先生之用此四字,正是從《提要》來的。
《談藝錄》中別處明引《四庫提要》,如94頁補《提要》考張籍目盲事,105-106頁指《提要》未考「郭象注莊」事,298頁揭《詩比興箋》「全襲《四庫總目》,而加以截搭」,385頁訂《提要》為《列朝詩集》所誤,447頁指《提要》之張冠李戴,在在而是,不必多說。從這可見錢先生於《提要》之熟,其筆下的據之「伐材」,不妨從寬發落,要之可「追寇入巢」(錢先生復胡河清書札語),而不必「操戈以伐」也。
三
晚年的錢先生,在補訂《談藝錄》時,是有自承「伐材事」的。這說明在引書的事上,錢先生後來自律加嚴,也說明其學問的進境,已非昔比。《談藝錄·引言》述其補訂云:「稍刪潤原書,存為上編,而逐處訂益之,補為下編;上下編冊之相輔,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最後一句,有提示其進境之意在的。其實《談藝錄》的補訂,不僅是「補」,也有多處的「訂」。如補訂本382頁云:「當時百六陽九,檢書固甚不易,亦由少年學問更寡陋也。」這是承認少年學問不夠的。如469頁云:「余少見多怪耳。」563頁云:「余皮相而等同之,殊憒憒。」580頁云:「余以退之序與權載之序、劉夢得引、楊巨源詩並舉,蓋為馬永卿輩所惑也。」這是承認少見多怪、理解錯了的。至於495頁所云:「此餘二十二歲時淺見妄言,石遺丈恕其稚騃,姑妄聽之耳。」則尤為如鄭朝宗所說的「矜氣全消」了。
《談藝錄》補訂本中自承「伐材事」之例,為摘之於此。32頁論八股而引董其昌佚文云:「八股古稱『代言』,蓋揣摹古人口吻,設身處地,發為文章;以俳優之道,抉聖賢之心。董思白《論文九訣》之五曰『代』是也。」其實董的《論文九訣》,是從別處看來的,360頁補訂云:「董思白《論文九訣》不見《容台集》中,李延昰(古文『夏』字)《南吳舊話錄》卷四記董行書《制舉文九法》手卷,佳絹二十餘丈,舊藏李氏,為馬士英勒索以去。備載其文,說『代』曰云雲。」這是自訂。378頁云:「《南吳舊話錄》卷四載董玄宰《論文九訣》,其七曰『脫』。」這是再一次的引用,亦晚年之事。32頁又云:「竊謂欲揣摩孔孟情事,須從明清兩代佳八股文求之,真能栩栩欲活。漢宋人四書註疏,清陶世徵《活孔子》,皆不足道耳。」其實《活孔子》一書,錢先生僅是知書名而已,其書從未「經眼」,只能歸於莫友芝《知見傳本書目》的「知」字類中。361頁補訂云:「陶世徵《活孔子》梗概見唐鑑《國朝學案小識》卷八,余未得而讀也。」同樣的事,如132頁語及《夢航雜說》云:「至汪鈍翁於放翁詩中作賊,則葛翼甫《夢航雜說》已舉兩例。」據此語氣,自是已讀其書,但其實也是稗販,457頁補訂云:「余未讀《夢航雜說》,僅從《蓮坡詩話》卷下得見其譏鈍翁一節耳。」一見知為伐材的,如130頁引陸游佚書云:「《廣西通志》卷二百二十四載桂林石刻放翁與杜敬叔書,亦云:『大抵此業在道途則愈工』。」錢先生不讀《廣西通志》,是意料中事,所以其據《廣西通志》轉引陸文,仍是從別人轉引的,與81頁引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引《永樂大典》是不同的,簡言之,錢先生的轉引也還是轉引;而455頁補訂云:「放翁與杜敬叔書不見《渭南文集》中。觀石刻而表章之者,自翁覃溪始;參觀《復初齋文集》卷四《朱車林詩集序》、卷十五《同學一首示顧南雅》、《復初齋詩集》卷四十九《讀劍南集》第三首自注。」這才是真的讀書博雅。
不記得是閻若璩還是戴震,說學問有三難,第一是「博難」。博的難是時間造成的,博第一要時間,假如人能活一萬年,就是再不用功的人,也可以很博的。《文史通義·假年篇》說的「今所有書,如能五百年生,學者可無遺憾矣」,就是因為難之故,所以有此想。《南齊書·陸澄傳》中記以博識自負的王儉與陸比博,陸對王說:「仆年少來無事,唯以讀書為業。且年已倍令君,令君少便鞅掌王務,雖復一覽便諳,然見捲軸未必多仆。」這也是說,讀書的博取決於時間。從來學者於學問之事,少有人甘於陋,而不要廣博的。不能真做到博,那就只能另覓別徑了。所以學人而有「伐材」之事,有時是不可免的。《四庫提要》中於此多有揭破,夾譏帶刺,可謂「不絕書」。如《提要》卷一百二十六揭明人張存紳《雅俗稽言》:「自序謂:『後先借讀書,幾破萬卷,殫三十餘年之力,七易其稿。』前列引用書目千餘種,多唐以來所不著錄,大抵抄自類書,子虛烏有。」卷一百二十九揭清初人黃名甌《數馬堂答問》:「卷首引用書目二百四十種,下至《快書》《藏書》《焚書》《綱鑑補》《唐類函》《閒情偶寄》《一家言》《唐詩選》《歷朝捷錄》《五車韻府》《韻府群玉》《古文析義》《性理大全》《六才子書》《詩經嫏嬛》之類,皆據為典要。」卷一百三十二揭明人王圻《稗史彙編》:「所載引用書目凡八百八種,而輾轉稗販,虛列其名者居多。如《三輔決錄》《吳錄》《三齊略記》《太原記》《湘中記》《雞林志》《申子》《尸子》之類,圻雖博洽,何由得見全帙?」卷一百三十七揭明人游日章《駢語雕龍》:「自謂引書至六百七十餘種,而蕪雜亦多,皆無足取。」卷一百三十八揭明人馮廷章《子史彙纂》:「卷首列徵引書目千餘種,唐宋諸志不著錄者十之六七,明以來諸家書目不著錄者十之九,廷章何自得之乎?」卷一百四十一揭吳任臣《山海經廣注》:「又前列引用書目五百三十餘種,多采自類書,虛陳名目。」卷一百八十二揭惠棟注《精華錄訓纂》:「其凡例稱:『所采書共數百種,悉從本書中出,不敢一字拾人牙後慧。』然亦大概言之耳。即以第一卷而論,如溫庭筠《靚妝錄》、蔡賢《漢官典職》、孫氏《瑞應圖》、陸機《洛陽記》、沈懷遠《南越志》、蔡邕《琴操》《河圖括地象》、顧野王《玉篇》(案今《大廣益會玉篇》乃宋大中祥符六年重修,非惟非野王之舊,並非孫強之舊)、《輿地誌》《管輅別傳》《梁京寺記》、檀道鸞《續晉陽秋》十二書,宋以來久不著錄,棟何由見本書哉?」卷一百九十一揭余蕭客《文選音義》:「如李善《進文選注表》,『化龍』引《晉陽秋》,『肅成』引王沈《魏書》,『筴』字引徐邈、李順《莊子音》。如斯之類,開卷皆是。舊籍存佚,諸家著錄可考,世無傳本之書,蕭客何由得見?此輾轉稗販而諱所自來也。」其所刺譏之人,如張存紳、黃名甌、游日章、馮廷章,在今日早已無聞,所謂「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皆可悲也」,倒也不必再論了。但是像吳任臣、余蕭客、惠棟,在清代學人之中,都是大有名的人,也不免於稗販,而「虛陳名目」,假充淹博無不通,而做不到顧炎武《日知錄》所定的引書之律例:「凡述古人之言,必當引其立言之人。古人又述古人之言,則兩引之,不可襲以為己說也。」(卷二十「述古」條)推其意,大概也還是因為博無止境,「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談藝錄》中的「伐材之事」,應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