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的猶太民族」:批判性歷史視角下的民族建構論辯
引言:一個引發激烈爭論的學術命題
「猶太民族是虛構的」這一說法近年來在學術界和公共討論中引發廣泛爭議,這種觀點主要源自所謂的「猶太歷史修正主義」學派。2008年,以色列歷史學家施羅默·桑德(Shlomo Sand)出版的《虛構的猶太民族》一書,將這一爭論推向大眾視野,該書挑戰了人們對猶太民族歷史起源的傳統認知。要理解這一爭議,我們需要從民族主義理論、歷史編纂學和猶太歷史研究等多個角度進行考察。
桑德的論點並非憑空產生,而是建立在長期學術積累之上。早在上世紀80年代,所謂的「以色列新史學家」群體就開始質疑錫安主義敘事中的某些歷史假設。值得注意的是,關於「想像的共同體」的民族理論也為這類批判提供了理論框架,桑德等學者正是運用這些理論工具來解構傳統的猶太民族敘事。
桑德《虛構的猶太民族》的核心論點解析
施羅默·桑德在《虛構的猶太民族》中提出了幾個顛覆性的主要論點,這些論點共同構成他對「猶太民族虛構論」的論證體系。首先,他質疑「流散—回歸」的傳統敘事,認為猶太人並非如錫安主義敘事所言是被羅馬人強制驅散的原住民後裔。相反,他提出大多數現代猶太人實際上是當地改宗者的後代,特別是哈扎爾王國的皈依者。
桑德特別強調了哈扎爾王國在猶太民族形成中的作用。這個位於黑海和裏海之間的突厥帝國在8世紀左右集體皈依猶太教,根據桑德的理論,東歐猶太人(阿什肯納茲猶太人)很大程度上是這些哈扎爾人的後裔,而非來自古代猶太地的移民。這一論點直接挑戰了猶太人與巴勒斯坦地區之間的血統與土地聯繫。
此外,桑德還批判了19世紀民族主義學者對猶太歷史的重新建構。他認為現代猶太民族意識是知識分子在民族主義時代背景下「發明」的產物,通過選擇性採用宗教傳統並將其世俗化、民族化而創造出來的。這種建構過程與其他現代民族的形塑並無本質區別。
表:桑德對傳統猶太歷史敘事的主要挑戰
| 傳統敘事 | 桑德的挑戰 | |---------|-----------| | 猶太人是古代猶大王國居民的直接後裔 | 大多數猶太人是中世紀改宗者的後代 | | 羅馬流放導致猶太人全球離散 | 大規模流放缺乏考古和文獻證據 | | 猶太人始終維持獨特的民族認同 | 中世紀猶太群體間差異大於共性 | | 現代以色列是古老民族的復國 | 民族概念本身是現代建構的產物 |
「猶太民族虛構論」的學理基礎與思想淵源
「猶太民族虛構論」並非無源之水,它植根於現代民族理論和史學方法的發展。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像的共同體》中提出的民族作為「想像的政治共同體」的理論,為批判性地審視民族建構提供了框架。埃里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和特倫斯·蘭格(Terence Ranger)關於「被發明的傳統」的研究也顯示,許多看似古老的民族傳統實際上是相當晚近的建構。
在猶太研究領域,桑德的觀點也與前輩學者的工作相呼應。20世紀早期的猶太歷史學家如西蒙·杜布諾夫(Simon Dubnow)就強調猶太人作為宗教文化共同體而非政治民族的特點。戰後學者如雅各布·卡茲(Jacob Katz)則細緻分析了傳統猶太社會向現代民族意識的轉變過程。
考古發現也為這類批判提供了材料支持。例如,對古代猶太地的考古研究顯示,羅馬時期並未發生大規模人口置換,所謂的「流放」更多是精英階層的現象而非全民驅逐。這些發現促使學者重新思考猶太人群體延續性的傳統解釋。
反對聲音:主流學界對「虛構論」的批評
桑德的觀點雖然引人注目,但也面臨來自各個方面的嚴厲批評。專業歷史學家指出其研究方法存在諸多問題。著名猶太史學者阿莫斯·莫里斯-賴希(Amos Morris-Reich)批評桑德選擇性使用史料,忽略大量與其論點矛盾的考古和文獻證據。特別是對哈扎爾理論的依賴被認為過度推論,因為哈扎爾王國改宗的程度及其對現代猶太人基因庫的實際影響仍存在重大爭議。
遺傳人類學的研究發現也對桑德的理論構成挑戰。近年多項猶太人基因研究表明,不同猶太人群體確實共享一定程度的中東血統,特別是祭司階層(科恩)的特定基因標記顯示出古老的父系傳承。雖然猶太人群體確實吸收了當地成分(特別是在女性血統方面),但完全否定他們與古代中東猶太人的生物學聯繫顯然與科學證據不符。
從史學方法論角度看,批評者認為桑德犯了「時代錯置」的謬誤,用現代民族概念去苛責前現代群體。正如以色列學者約拿坦·弗蘭克爾(Jonathan Frankel)指出,前現代猶太人可能沒有當代意義上的「民族意識」,但這不等於他們的群體認同是「虛構」的,只是其認同形式與現代有所不同。
政治解讀:虛構論爭議背後的當代意涵
關於「猶太民族是否虛構」的爭論絕非純學術議題,而是具有深刻的政治現實影響。在巴以衝突的背景下,這一爭論直接關涉以色列作為「猶太民族國家」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基礎。巴勒斯坦活動人士常引用桑德的觀點來質疑猶太人對巴勒斯坦土地的歷史權利主張。
值得注意的是,桑德本人是以色列公民,他的批判代表了以色列內部對官方民族敘事的質疑聲音。這種「內部批判」與傳統的反猶或反錫安主義論述有所不同,它更多是對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普遍反思的一部分。類似對民族建構過程的批判性審視也見於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歷史研究。
這場爭論也反映了當代身份政治中的核心張力:在一個日益全球化又同時強調特殊性的世界裡,如何理解群體認同的歷史性和建構性。猶太案例的特殊之處在於其長達兩千年的離散歷史和宗教與民族的複雜交織,這使得關於猶太民族的討論成為檢驗民族理論的極佳案例。
比較視角:虛構論與其他民族建構理論
將「猶太民族虛構論」置於更廣泛的民族研究背景下考察頗具啟發性。許多現代民族都在某種程度上是「建構」或「想像」的,這是現代民族主義研究的基本見解。法國歷史學家埃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早在1882年就指出,民族存在的前提是「共同受苦的記憶」和「共同建設的願望」,而非客觀的血緣或語言紐帶。
與其他離散民族(如亞美尼亞人、庫德族人)相比,猶太人的特殊性在於其宗教長期作為主要的群體紐帶,而現代民族意識相對晚出。這種從宗教共同體向民族共同體的轉型過程並非猶太人所獨有,但在猶太案例中表現得尤為複雜,因為它涉及對古老宗教傳統的重新詮釋和政治化。
桑德論點的價值在於提醒我們,即使是看似最「原生」的民族認同也有其建構的面向。然而,批評者合理地指出,建構不等於虛構—所有社會現實都在某種意義上是建構的,但這不減損其作為社會事實的真實性和影響力。
歷史與記憶的交織:重新思考猶太認同
跳出「真實」與「虛構」的二元對立,或許更有建設性的方式是將猶太認同視為不斷演變的歷史產物。中世紀的猶太群體確實主要通過宗教而非民族術語來理解自己,但這不等於他們的群體意識不真實或無意義。現代猶太民族意識雖然吸收了古代元素,但確實是對這些元素的創造性轉化和重新組合。
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慣習」理論有助於理解這種連續與變革的辯證關係。猶太文化傳統在數世紀中形成的思維和行為模式,為現代猶太民族意識提供了「原材料」,而19世紀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則提供了重新組織這些材料的框架。
對「虛構論」的健康回應或許是承認所有民族認同都有建構的面向,同時也承認這種建構並非憑空而起,而是基於真實的歷史經驗和文化積澱。猶太認同的特殊韌性正在於它能夠在變化的歷史環境中不斷重新定義自己,而不必固守某種本質化的身份定義。
結語:超越虛構與真實的二元對立
關於「猶太民族是否虛構」的辯論最終可能提出了比它解答的更多的問題。這場爭論最有價值的部分或許不在於其具體結論(其中許多尚存爭議),而在於它迫使我們更批判性地思考所有民族認同的歷史性和建構性。正如著名猶太思想家和社會學家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所言,歸屬感是「人類最深刻、最強烈的需求之一」,而這種需求創造的認同無論有多少建構的成分,都構成了真實的社會力量。
對臺灣讀者而言,這場遠方的學術辯論或許有特殊的參照意義。它提醒我們,所有民族敘事都值得也被需要接受批判性的歷史檢視,但這種檢視的目的不在於否定群體的合法存在,而在於更真實、更包容地理解群體形成的複雜過程。最終,一個群體的價值不在於其血統有多麼「純粹」或歷史有多麼「古老」,而在於其成員共同創造的現實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