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角:死亡恐懼的形上學

看電影雜誌 發佈 2020-06-08T07:56:17+00:00

正當我們都以為這是一部改頭換面的美國聊齋時,一場類似於中的場景又集合了連環殺手的元素撲面而來——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伊恩似乎撞到了一個路人,但此人並不答話,爬起來後照著伊恩便是一通劈殺,並將其殘忍肢解後放置在了鐵軌上,恍惚間看起來那殺手還長著蝙蝠似的翅膀...

我一直覺得,把恐怖片拍得藝術性十足是一件高難度的事。縱觀整個世界電影史,得到大家公認的能載入教科書的殿堂級恐怖片也就庫布里克的[閃靈]和早期的一系列表現主義電影代表作而已。

無論是在學究氣十足的論文中還是在惟利是圖的商業預算書里,恐怖片幾乎都是與粗製濫造的B級片劃等號的,即使在對沉悶的「藝術性」避之唯恐不及的好萊塢,恐怖片也絕少與大明星、高預算這些主流商業電影元素掛鈎。

[閃靈]

恐怖片,似乎天生就是為一小撮死忠分子所準備的另類拼盤,放到主流電影觀眾的肚子裡,多半會上吐下瀉消化不良,而這也造就了目前電影市場上恐怖片質量低下的現狀。

說實話,大部分恐怖片也就是用點猛鬼、鮮血、連環殺手等廉價的視覺因素刺激下觀眾早已麻木的神經而已,有點所謂的「深度」無非就是搬弄搬弄心理學的是非。

在長期的薰陶下,估計觀眾們對恐怖片也就抱著這種心理期待去看的——長久下來,很多爛片都能利用萬聖節的檔期衝到北美票房榜的首位,可見尋覓恐怖片精品之難。

[第六感]

當然,作為一種特定的類型電影,恐怖片的特質是其它種類的電影很難替代的,縱使質量低下也不愁市場。這也使得有不少製片人打定了專拍恐怖片的主意,由此也繁衍出了一干小規模的專業恐怖片製作公司。

而「暗黑影業」顯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其所出品的年度「恐怖盛宴」(Horrorfest)已成為恐怖片影迷們所津津樂道的話題——不過在我看來其中的絕大部分作品還是新瓶舊酒、了無新意,倒是2007年上映的一部[伊恩·斯通之死]匠心獨運,頗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伊恩·斯通之死]

往生·殺戮恐怖片中恐怖的根源究竟是什麼?這是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思來想去,現在覺得死亡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在我們所看到的被稱為「恐怖片」的電影中,裝神弄鬼也好,刀光劍影也罷,其恐怖力量指向的目標絕對都是片中人物的性命安全所系,所以,對死亡的忌憚,或許正是恐怖電影中恐怖的根源所在。

[死神來了](2000)

死亡誰都明白,所以恐怖電影誰都能看懂;但死亡又是誰都不明白的——經歷過的人都不肯告訴我們,所以恐怖電影大多只能停留在視覺衝擊的層面而無法深入我們的內心。

當然,對一部在年底拼票房的典型小製作美國恐怖片來說,我們不可能要求[伊恩·斯通之死]跟大師們一樣去忽悠藝術、人生,緊張的故事、精巧的剪輯和眩目的特技技巧在片中自不可少。

此片也毫無避諱地把死亡恐懼開宗明義地擺了出來——從片名中我們就不難看出,但是此片的英文片名中死亡」一詞使用了複數形式,遺憾的是中文翻譯很難表達出來這層含義——聯繫到影片的情節,不得不說是一個翻譯學的缺漏。

[伊恩·斯通之死]採取了一個通常的青春恐怖故事的框架,男主角伊恩·斯通年少英俊、肌肉發達,女友也是前凸後翹、身材佼好,過著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生活。

而且全片一直在城市背景下展開。既沒有鬼氣陰森的古堡,也沒有怪物肆虐的核爆場,所以在劇情開始階段,導演只是一再地用伊恩耳畔迴響的怪聲來鋪陳劇情。

正當我們都以為這是一部改頭換面的美國聊齋時,一場類似於[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幹了什麼]中的場景又集合了連環殺手的元素撲面而來——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雨夜!為何又是雨夜?照這樣看全世界莫非是撒哈拉地區的治安最好?),伊恩似乎撞到了一個路人,但此人並不答話,爬起來後照著伊恩便是一通劈殺,並將其殘忍肢解後放置在了鐵軌上,恍惚間看起來那殺手還長著蝙蝠似的翅膀......

哀嚎、列車、白光......塵埃落定後,伊恩·斯通西裝革履地在一個辦公室內醒來——此時觀眾開始想當然地以為伊恩做了一場噩夢,而伊恩也熟門熟路地走出公司回家去。

但沒過多久他又察覺到身邊有一些鬼魅:伊恩甚至親眼看到一個魔鬼化作人形在眼前取人性命,還看到城市的夜空幻化出異樣的色彩。

當眼前的一切都糾纏在一起無法解釋時……又一日,伊恩的女友溫存未畢,忽然如[終結者]中的液體機器人般變形,雙手化成利刃結果了伊恩......

接下來,伊恩又醒了,然後又被殺,總之每當伊恩對眼前的生活剛剛熟悉時,他就陷入了一個莫名的殺戮陷阱中。

在不斷重複的殺戮中,伊恩一次次地醒來,然後又一次次地遺忘——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要把[伊恩·斯通之死]看作一部連環殺手電影也沒錯,伊恩事實上就是一個被追殺的可憐蟲,而追殺他的幕後黑手便成為了希區科克所說的「不能爆炸的炸彈」,始終牽動著觀眾們的思緒。

很難說[伊恩·斯通之死]把單純的面臨死亡來臨時的恐怖氣息鋪陳到了極致,在許多英雄孤身斗群魔的恐怖片劇情模式中,導演們會把死亡到來之前的恐怖和緊張渲染到極致(想想總是破窗而入的魔爪),而在[伊恩·斯通之死]的前半段,死亡都是突如其來的,伊恩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在愕然中甦醒。

這樣的過程循環往復,看似消解了死亡的恐怖,實際上卻給觀眾們又呈上了一道直叩心扉的難題:總在往生中的伊恩,究竟是在活著麼?

在我看來,淺層次的死亡恐懼指向的是對身家性命的擔憂,而深層次的死亡恐懼就是對個人生存意義(現狀)的反思了。

伊恩怕死,但是影片並不是簡單地凸現伊恩的這種植物神經式的害怕反應,而是著力描繪了一個讓伊恩深感無助的巨大羅網,如果生死都被這個羅網操控,事實上讓人恐怖的就不再是死亡,而是活著——一種改頭換面的死亡了。

因為你無法確定你的生存狀態,你無法確定你的心靈感覺,對你而言,所謂的「活著」更像是一道難解的迷題,而這些迷題又不斷地糾纏著死亡和殺戮呼嘯而來。

命定·救贖

從第二段故事起出現的那個老頭其實彰顯了基督教文化中潛隱的救世主心理,由於劇情展開後所呈現的超自然氣息,[伊恩·斯通之死]在進展到一半時其實已經表露了一個開放式的結構,編劇們可以天馬行空地構制劇情,將伊恩引向巫術、魔法、幻覺甚至催眠術的情景。

但是老頭的出現使得影片又打上了清晰的宗教救贖的色彩——這與[黑客帝國]極其類似,尼奧需要外力的指引才能認識到自己的生存困境。

對沉浸在電腦所虛擬出來的生存情景中的尼奧來說,如果沒有凌駕於其上的外力(錫安抵抗者)的介入,他會永遠生存在機器給他安排的那個液囊中做完此生的春秋大夢。

對尼奧而言,那些喚醒他的錫安抵抗者正像是基督教中教化子民的救世主一樣,沒有救世主的駕臨,尼奧將永遠沉淪下去。

[黑客帝國]

同樣,不期而至的老頭也就是伊恩的救世主,他開始所說的東西雖然匪夷所思,但老頭鍥而不捨,最後更是用生命——或者說是「魂魄的形狀」,對本來就不是人的東西恐怕也不能用「生命」一詞來形容吧——作代價喚醒並拯救了伊恩。

伊恩是幸運的,他跟尼奧一樣都是背負著某種註定的命運降生的。這樣安排看似有些強詞奪理,但其實也應和著基督教(新教)中的教義。在加爾文改革時,基督教(加爾文宗)便開始以「命定論」為核心(Predestination)來闡述其教義。

「命定論」乍看是一種有些消極的教義,宣稱人們降生之前其命運就已經決定好了,無論今生做何努力都無法改變,而且死後或上天堂、或下地獄,也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的定數,人力無從轉圜。

「命定論」看似消極,但在歷史的弔詭中卻發揮了意想不到的積極作用:

那些篤信「命定」的基督徒肯定是覺得自己是要做大事、上天堂的「上帝的選民」,誰都不會認為自己生下來就是要下地獄的;而且萬一有哪位仁兄神經搭錯線覺得自己是地獄的後備軍,那索性也破罐子破摔無所謂了。

由此,「命定論」信徒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能鼓足勇氣堅持下去,對阻礙其發展的力量更是無所畏懼的抗爭到底。

史學家黃仁宇先生甚至認為「命定論」思想在早期北美資本主義的發展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由此看來,「命定論」的影子依然縈繞在伊恩、尼奧等銀幕救世英雄身上,從歷史上也是有跡可尋了。當然,救世主一出現傻小子立馬大徹大悟也就沒戲了,孫悟空學七十二變也要被菩提老祖敲三下腦門不是?

在老頭對伊恩的點化中,戛然而止的時鐘成了一個重要的道具,正是在時鐘的凝固中,伊恩逐漸察覺出了追殺者的氣息。

不過導演達里奧·皮安娜也有點偷工減料,最後索性直接讓老頭跟伊恩同乘一班地鐵,在地鐵上讓老頭嚇死人不償命,以此來圓滑劇情。

這樣交待起來固然邏輯清楚,不過也有點道德上的是非不分不是?——為了伊恩的開竅,那位可憐的路人從此只能在巨大的心理陰影下了卻殘生。

劇情進展至此,[伊恩·斯通之死]的主線基本上交代清楚了:

伊恩·斯通來自一個超自然的世界,他和他的同類都是魔鬼,乾的都是撒旦之流乾的勾當,在一次偶然的殺人經歷後,魔鬼們陡然發現這才是最好玩的事情,於是便投入到鍥而不捨的殺人遊戲中去。

像迷戀網遊升級一樣以殺人為樂——老頭甚至言之鑿鑿地說,現在伊恩的同類們都以人們在臨死前的恐懼為食。

正當殺人事業開展得紅紅火火時,伊恩卻莫名其妙地叛變了,為此,同類們老羞成怒,便開始不斷地追殺伊恩。

殺死後便接著讓他在另一個軀殼中復活,然後再殺一次,再復活,先殺後活、再殺再活,陷伊恩於永恆的死亡恐懼中,以此來作為對伊恩的懲罰。

包袱抖得不錯,但我覺得有些早,謎團全部打開了,接下來的就只能是硬橋硬馬的血肉橫飛了。

可能還是拍廣告和MV出身的導演皮安娜的職業習慣所在吧,在影片最後部分的廝殺中,殺手們身上一會兒出倆龍蝦鉗子,一會兒變得煙霧繚繞,輾轉騰挪間,竟也顯出了幾分八爺(袁和平)的影子。

伊恩和殺手們拼殺時總要現出原形,從造型上來看,頗似阿茲卡班監獄裡的「懾魂怪」,看來羅琳女士的創意對好萊塢的影響不是蓋的。

總的看來,[伊恩·斯通之死]實際上呈現出了明顯的三個風格分水嶺:開頭的懸疑、中間的詭異和結尾的廝殺,全片的節奏也是由疏至密,漸次加強

說實話,這樣精巧的構思和意想不到的懸疑設置在現今的恐怖電影中幾乎是意想不到的,質量當屬上乘。

但操之過急的敘事方式卻讓我總覺得有些意猶未盡:導演皮安娜在每一個段部展開,就都已匆匆結束真愛·輪迴

[伊恩·斯通之死]的一個遺憾顯然是來自於資金,如果我是導演,肯定會把伊恩復活的時空背景再拉長些,古今中外一通亂飛,以此來增加影片的可看性。

這就好比達倫·阿倫諾夫斯導演的那部[珍愛泉源],一會兒讓休·傑克曼變身成中世紀的西班牙探險隊員,一會兒又讓他變成現世的疾病學家,一會兒再讓他變成若干年後的宇宙人。

[珍愛泉源](2006)

在時空的穿梭中,一個「」字便被賦予了諸多形而上的色彩——攤子鋪大了,難免就藝術起來——照這樣看,如果能把伊恩復活的場景延展得天馬行空些,估計也能把一個「」字演繹得更加活靈活現、蠱惑人心吧。

伊恩在片中輪迴了五種身份:大學生、白領、出租汽車司機、失業者和癮君子。其實這也是導演對當今社會階層的隱喻。

從收入和社會地位上來看,伊恩明顯是向下沉淪的,當他轉生成癮君子時,他的胳膊上甚至還綁著一根粗大的皮筋。

但隨著生存境遇的下降,伊恩心中的鬥爭火焰卻越躥越高。而且導演還在片中為伊恩安排了一場從天而降的愛情——由於伊恩總是在開展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根本沒時間談戀愛,所以他的這個愛人也顯得有些突兀。

但不論伊恩如何轉生,這個女孩確實總出現在他身邊不離不棄,所以伊恩也就很快接受了這個愛人——而且接受得刻骨銘心、海枯石爛、滄海桑田。

一時間,伊恩與追殺者的搏鬥便不僅僅局限於對自己的拯救,而更多的是為了保護愛人的安危。

伊恩和女孩間的愛情就好像席慕容在《一棵開花的樹》里所吟詠的那樣,似乎是一場前世的定數,在每一個「此生」都開展得毫無理由——由於伊恩的每一個生命都面臨著追殺者的緊迫追擊,從敘事結構上看也根本無從展開,所以這段愛情便也成了觀眾們心安理得接受的無本之木。

其實愛情的本質本就是個沒有定論的問題,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愛是對對方的高估——照我的理解,就是說愛情是沒有理由的。

伊恩·斯通在經歷了六道輪迴後,在他的生命中除了這場看起來有點無厘頭的愛情外,他的生存還有什麼意義?

要知道,伊恩在這種超脫於普通生死之外的生生死死中其實也把自己完全貶抑成了一個遊戲符號,無論以哪種身份面世,伊恩僅僅就是個供魔鬼們驅遣的殺戮目標而已。

當然,你也可以說伊恩已經置生死於度外了,因為他的靈魂是永生的。但單純的靈魂永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希臘神話里的西比爾由於太陽神阿波羅的垂青而獲得了不死之身,許多年後儘管軀體憔悴成空,但西比爾仍被吊在瓶中苟延殘喘。此時孩子們問西比爾:「你還要什麼?」西比爾回答:「我要死。

顯然,如果沒有愛情的補綴,伊恩·斯通充其量也就是個男版的西比爾罷了。

所以,看似荒謬的愛情卻是導演的明智之選,如若沒有這個橋段的出現,[伊恩·斯通之死]根本很難收尾。

所以,伊恩的最後一次「死亡」是他的自行了斷,為了挽救生命陷於危機中的愛人,小伙子面對呼嘯而來的地鐵縱身一躍。

這也徹底激怒了魔鬼。自殺後再次醒來的伊恩終於又轉生到了影片開始時那個生命里,這無疑是對影片世界觀的一次顛覆(從邏輯上講,已死的伊恩是無法在原有的生命里生活的),但這種顛覆對一個領悟到真愛的小伙子而言,無疑是彌足珍貴的。

所以,這個劇情的Bug輕而易舉地被觀眾們原諒了。然後,便是大家熟悉的才子佳人的結局——變身的伊恩大開殺戒,殺得眾魔鬼魂飛魄散;回復人形的伊恩重返校園,如願以償地抱得美人歸。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男女之愛,那位老頭對伊恩的拯救像極了殉道的聖徒——老頭將自己的生命賦予伊恩,舍小我而救了大家。

看來,[伊恩·斯通之死]中的真愛,除了肉慾,也被塗抹上了一層宗教救贖的亮色。片末,在伊恩的更衣室門口貼著一句標語:「去夢想吧,就像會永生一樣;去生活吧,就像會立刻死去一樣。若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如何評價[伊恩·斯通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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