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黎巴嫩中國志願者:兩天一夜,給災民發了600份物資

全現在 發佈 2020-08-10T02:17:46+00:00

當地時間8月4日18時,黎巴嫩首都貝魯特伴著巨響,港口炸出了粉色蘑菇雲,這不是美景,是一個國家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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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顧月冰

當地時間8月4日18時,黎巴嫩首都貝魯特伴著巨響,港口炸出了粉色蘑菇雲,這不是美景,是一個國家的災難。遍地玻璃碴、殘存的血跡、粉碎的建築,「中東小巴黎」滿目瘡痍。

黎巴嫩衛生部媒體辦公室8日稱,此次爆炸事件已造成158人死亡,超過6000人受傷,21人下落不明。

25歲的馬裕銘是黎巴嫩的黎波里大學大三阿語系的中國留學生,也是北京平瀾公益基金會的志願者。這家基金會成立於2008年,專注於應急救援和公共外交,在斯里蘭卡、伊朗、非洲等地區都開展過工作。

5號凌晨5點,馬裕銘和同學趕往貝魯特爆炸中心,越抵達爆炸中心,被衝撞扭曲的車、損毀的建築物越來越多,建築物的門窗不見了,只剩殘損的框架,救護車一輛輛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他走過的路上滿是玻璃碴,一天下來,運動鞋被扎破,鞋面浸紅了。

兩天一夜裡,馬裕銘和同學集結了另外4名敘利亞難民志願者,為當地災民籌集了600多份物資,他們是目前為止唯一一批以中國志願者為主發起的援助組織。距離爆炸中心1-2公里的貧民區里,他們的身影不停閃現,災民拿到食物,立馬笑了,或許這就是災難中的溫暖與樂觀。

8月8日,馬裕銘接受《全現在》採訪時,談及貝魯特災民的心境,他說,「當地人認為,活著最幸福的,其他都可以重來。 」

全:全現在

馬:馬裕銘

初印象:人被救走了,但車上血跡隨處可見

全:爆炸發生時,你在幹什麼?得知爆炸後,為什麼會立刻動身去做志願者?

馬:我當時在地中海上游泳。游完後,看到手機滿屏的消息都在問我有沒有受傷。這才知道貝魯特港口發生了大爆炸,就想著去現場提供援助,打算為基金會專業救援人員打個前站。

5號凌晨4點,我和另一名同學就出發了,從北部的黎波里到貝魯特,90公里左右,這邊高速不限速,1小時就到了。到了後,北京平瀾公益基金會理事長同我聯繫,讓我想辦法籌集、分發些食物和水,解決災民食物匱乏的問題。

當天上午,我在事故現場走了幾圈。下午到晚上一整夜,就在籌備物資了,爭取越快發放到災民手裡越好,這是我們團隊在貝魯特大爆炸的第一次援助。

全:到達之後,你們做了什麼?

馬:5號早上到時,貝魯特爆炸區周圍1公里左右已被軍事完全封鎖了。街上、高速路上都是玻璃茬子,建築物的窗戶幾乎都不見了,越靠近爆炸中心越嚴重。隨處都可以看到汽車殘骸,質量不好的樓也被震塌了,距爆炸中心3公里影響是很大的。


我們第一反應就是去事故中心。後來發現,爆炸中心已被黎巴嫩軍方接管了,非官方人員是進不去的,只有本地醫療隊和軍方在進行搜救。我和同學想以NGO名義進去看看,但守衛的士兵不許,只有軍方、緊急救援隊或有軍方聲明才可以進去。他們態度都很客氣。

後來我們開車到一個離爆炸中心較近的貨運廠,一個業主說,他有10多輛車大卡車受到衝擊,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壞,如果要修好,可能需要20萬美金的維修費。當時車場裡邊至少停了幾百輛車,這只是其中的10輛。

此時,受訪者距離爆炸中心僅500米

爆炸中心周圍被損毀的車、建築難以計數。車上的人被救走了,但血跡隨處可見,車窗遭受粉碎性衝擊,保險槓、雨刷全部扭曲變形,衝擊波掀起來的物品掉落一地。其間,伴著些刺鼻的味道,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有一種無力感。

爆炸是真恐怖,我們基金會在貝魯特當地的辦公室,距離爆炸中心就7公里,樓下的玻璃都已經震碎了。當時在辦公室的一個主管,受到了特大驚嚇,他說,響動比地震還可怕,確實挺難受的。


當地有很多受傷居民,本地誌願者速度也挺快的,黎巴嫩人民很善良,勇於承擔社會責任。我們到時已經有人在陸續組織本地人志願者,他們從被波及的大樓里救出傷患居民。

全:你們是怎麼規劃救援方案的?

馬:我們剛進入貝魯特時,很多居民還沒有起床,滿地的玻璃碴子、遍地的救護車,有的被爆炸波及的車窗上、車座里還有血跡,我們就一直想受傷的人去哪裡了?去了醫院,聽說醫院床位不夠,能夠走路的災民都已經出院了。可這批無家可歸的人到底在哪裡?

我們第一反應是特別想給救援人員和軍方人員一些後勤物資補給,因為他們是第一現場最辛苦的人,但是黎巴嫩的官方制度嚴格,不接受公益組織的食物,只能去通過官方捐贈者。

最後我們是通過跟本地朋友的打聽、走訪,詢問受災居民的主要街區,再根據情況,考慮分發物資。

全:報導稱,貝魯特有30萬人無家可歸。

馬:調研後我發現,這次爆炸事故有一點比較慶幸,靠近港口處是富人區,居民比較有經濟實力,他們的房產不止一處。最苦的是那批沒有經濟實力的人,這就是我們的主要關注對象。

有的災民可以去親戚那裡,但是沒有親戚的,只能流離失所,坐在周邊廣場上等待救助。最近,貝魯特這幾天都很熱,氣溫最高40度,他們坐在陰涼處,就能看到他們口乾舌燥的樣子。

一開始問了1-2個人後,就沒再去問了,很多人願意來傾訴的,不知不覺就會圍起了一大堆人。怕造成聚集,援助也要做好自身保護。其實,他們挺想傾訴的,阿拉伯人對中國人普遍友好,他們也願意相信中國人。

我們曾想過開車邊發物資,但不自由,跟隨的災民太多,執行起來也不方便。也想提供帳篷給他們,可面臨一個困難,貝魯特是個寸土寸金的城市,地少人多,並沒有那麼空曠的地方讓災民搭帳篷。


援助:拿到麵包和水,他們立馬笑了

全:同行的有幾個小夥伴呢?每天大概援助多長時間?

馬:一共有6位。剛開始,只有我跟我一個同學開車過去。我主要負責組織、統籌第一階段的食物分發。但貝魯特處於一片混亂,很難有序做事。到當地後,我們是外國人,在本地做事可能會不太適用於本地人習慣。

我們就找了4位阿拉伯志願者,他們是基金會曾援助過的敘利亞難民,20多歲的小伙子。聽聞要為貝魯特居民發放物資,4個人特意從130公里以外的黎敘邊境,開了3個小時的車趕來。他們是阿拉伯人,也了解阿拉伯人處事方式,這樣才可以把事情做好。


這幾天,我們6個擠在基金會本地辦公室,床讓給敘利亞難民志願者,我和同學找了些床墊,躺在上面休息。差不多每天11個小時連軸轉了,大概能有兩天一夜。5號晚上開始,到7號結束,一階段的600份的物資已經援助完了。

全:分發物資前,你們做了哪些準備?物資裡面都有什麼?

馬:吃的東西肯定不多餘,我們第一時間是想辦法找物資渠道,先聯繫、落實好物資。爆炸後物資匱乏,有些物資很可能是救急用的,我們不忍心在貝魯特當地調用物資。我們的物資是從100公里外的黎巴嫩貝卡谷地區調過來的。


有了渠道後,我們就開始調研在哪分發。東西不少,準備起來也比較麻煩。我們把物資分裝在不同的袋子裡。每份物資包里有一份麵包,2瓶水,2瓶果汁,有幾份奶酪,還有4-5塊壓縮餅乾有,每一份摺合人民幣大概30塊。

第一批物資要求速度快,救災就是救急。當時,基金會理事長很急切,就自掏腰包提供了第一次物資援助費。後續在黎巴嫩的華人華僑也很踴躍參與募捐,線上線下都有。我們開車去分發的時候,本地的華人華僑會跟上來幫忙,他們前段時間也自發為黎巴嫩捐了5000枚口罩。

全:最後選在哪分發物資?

馬:我們主要在兩個地方分發物資。第一個距離爆炸中心2公里以內的地方,是個貧民區,居民生活本就捉襟見肘,經過爆炸,雪上加霜。貧民區建築密集,衝擊波席捲了外圍樓房,後邊的樓受波及不大,但這已經對貧民區的災民造成了心理生理的雙重陰影。和黎巴嫩居民交流後,就決定選貧民區作為第一個分發點,在那裡差不多發了200多份物資。

另外一個點是距爆炸中心僅1公里的市中心,是貝魯特的歷史廣場,這算是個景點,也比較空曠一點,很多無家可歸的人也會聚集在那裡。

後來,我們也給黎巴嫩本地誌願者發了些物資,他們很辛苦,嘴皮全都已經乾裂起皮了。5號剛來的時候,貝魯特街區特別混亂,遍地鋪滿玻璃碴子,我每次走下來,鞋上扎得滿滿。但是1天後,這些街區都被本地誌願者打掃得很乾凈了。

給當地誌願者分發物資

他們都是黎巴嫩的大學生,自發組織起來清掃民房,清掃公路的玻璃碴,也有志願者發現了被房屋建材壓著的災民,他們力所能及做些搜救,組織秩序之類等。

之後我們注意到廣場上、大橋底下有很多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災民,我們也會零散地給他們分發些食物。總體看,我們在貧民區發了200多份物資,為當地誌願者發了也差不多有200多份,剩下的不到200份給了在橋底下、廣場、花園、平台等流離失所的人,第一階段援助7號晚就結束了。

全:你們發放物資是怎麼樣的流程?

馬:我們會在車上貼些標識:平瀾基金會、中國國旗。災民看到物資就過來了。這種情況下,有序排隊很困難,新冠疫情讓黎巴嫩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受爆炸影響的災民,見到食物和水就會忘記規則和秩序,我們儘可能找一些當地人,努力維護秩序。整體上沒有出現那種瘋搶狀況,可能他們間稍微有擁擠,但是也沒有人衝到車上或者車前來的。之前還擔心新冠疫情間,不能造成人群聚集,所以還是挺感動的。


看到我們發放物資,黎巴嫩本地誌願者和一些本地居民們自發圍成人牆,主動幫忙維持秩序。災民們拿了物資後,不停的說,「感謝中國」。他們一開始臉上的表情是愁眉苦臉,但是當他們拿到麵包和水的那一刻,立馬就喜笑顏開,這對我們觸動很大。

黎巴嫩當地人特別樂觀,他們經歷的大風大浪太多了,心理承受能力較強。如果爆炸只有些財產損失的居民,他們都看得很淡,思想包袱沒有那麼重。和當地很多人聊天時,他們認為,活著最幸福的,其他都可以重來。

全:分發過程中,有沒有什麼感受比較深的故事?

馬:第一次在貧民區發放時,街道很窄,一開始我進去,我感覺那地方一個人都沒有。但開始發食物時,門洞裡出來了很多人。那個地方是各國貧民的聚居區,有菲律賓、巴勒斯坦、敘利亞的逃難過來的人。10-20平米住了10來個人,空間狹小。

但整體來講,阿拉伯人在接受物資時都很友好,其中有幾個菲律賓人特需要生活物資,全程一直拉著我的手,但我能給的也只有一份。能力有限,真沒有辦法把每一個人都顧及到。

全:除了分發物資,你們現在還有別的工作嗎?

馬:第一階段食物已經分發完畢,600份物資惠及600個家庭。目前和北京總部商量如何為貝魯特再提供有效幫助,不論是醫療還是別的。

截至8月8日,我還沒有看到其他外國人做自發援助。我們可能就是唯一一批外國人自發的志願者。港口所在的位置離市中心就是1公里的路,貝魯特幾千年的文明遺蹟也受到了損壞,讓人很痛心。

我們想之後能不能幫受災房屋做修葺工作,比如提供房屋修補材料等。貝魯特當地有一條古老的酒吧街,是這次受波及最嚴重的地方之一,這都是當地寶貴的文化遺產。本地建築系、設計工程專業的學生也在做志願者,開始考慮如何去修復。

現狀:民眾像是掉進了「塔西佗陷阱」

全:已經過去4天了,整個貝魯特恢復狀況如何?

馬:黎巴嫩本地農業欠發達,食物較單一,很多食物是從歐亞非等國進口的。地理上,山地多平原少,市中心人口更為聚集。幾個城市共用一個港口,港口對他們至關重要。港口爆炸,港口上的物資一同被毀掉了,真的是切斷了生活來源。

黎巴嫩人從不敢停下,停下就沒有生活來源,一切都還在如常進行。該救援的在救援,但是該生存的還是在生存,想盡辦法去做一些事,現在比以前更加忙。

全:新冠疫情間,黎巴嫩政府的行政管制對民眾有影響嗎?

馬:不管新冠疫情是否出現,黎巴嫩生活狀態都跟從前一樣,人們只把新冠當成感冒。我的本地老師說,「病毒是小,填飽肚子是大。」

黎巴嫩因為經濟危機,國家財政赤字、國庫空虛,政府想去幫助,但沒有能力。群眾對黎巴嫩政府的滿意度不高,政府也在努力出台政策。但是民眾像是掉進了「塔西佗陷阱」。政令歸政令,下面的人不管不顧。


黎巴嫩常住人口有600萬,除了本地人、僑民之外,聯合國統計的難民人口達到150萬左右,但是實際上已經超過了200多萬,幾乎有小一半的難民人口。他們本來就是沒有生活支撐的,他們更不可能去停下來,在家裡安安靜靜的坐著等疫情過去,也不信任政府。

政府要求新冠疫情期間有旅行經歷的居民應該居家隔離14-21天,但幾乎沒有人遵守。為了尋找食物,他們會被迫出門。不然病毒還沒有來,就先餓死了。爆炸後,政府對港口進行了調整,積極調動軍方和救援隊員,請求國際社會援助。因為政財政本來就是虧空的,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有限範圍之內去做些事。

全:很無力是嗎?

馬:的確挺無力的。全球都在呼籲調查貝魯特爆炸原因、調查硝酸銨來源。政府壓力很大,國際機構想要介入。黎巴嫩總統奧恩表示,要親自調查清楚,不接受任何國際機構介入。有消息稱,黎巴嫩另一個港口也存在爆炸隱患,可能如果要爆炸的話,會比這次爆炸還大。

全:這一次援助,你最大的感觸是什麼?

馬:災難面前人太渺小了,生活從來就不是小事兒,它本就是一項偉大的事業,只要活下去就好。在生死面前,其他事都是很淡的,我也更能去理解和看開一些事了。不說貝魯特,阿拉伯國家戰亂就沒有頭,貝魯特就是災難上的災難。看不到頭,就人最怕失去希望,他們每天都活在失望中,在這種環境下,他們的樂觀是更加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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