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特輯|名校才女「抑鬱」之後

老查留學 發佈 2020-06-16T11:50:23+00:00

作者:Selynne,C大物理系大二在讀如果不是今年冬假結束時被診斷出抑鬱症,很多事情,我可能永遠不會意識到,比如——「得到」的前提必須是「缺失」。21世紀是一片海洋,水裡涌流著冷的、暖的,針鋒相對又殊途同歸的聲音。

作者:Selynne,C大物理系大二在讀


如果不是今年冬假結束時被診斷出抑鬱症,很多事情,我可能永遠不會意識到,比如——「得到」的前提必須是「缺失」。


21世紀是一片海洋,水裡涌流著冷的、暖的,針鋒相對又殊途同歸的聲音。當各式各色的圖像和概念像浪頭一樣淹覆我們,當生活的壓力像烈日當空,在我們的皮膚表面蒸餾出無數咸苦的結晶,我們將無可避免得失去心靈的視覺,變成徹頭徹尾的盲人。


我們無法感受愛,也無法給予愛;我們無法相信價值,也無法創造價值。這是一種功能性的死亡,而復生的唯一方式——或者說重新「得到」的方式,就是刪除生活里的一切,刪到只剩下你自己為止。只有這樣,那些被繁瑣細節所掩蓋的真相才能浮出海面,你才能看到那些真正對於你有意義的東西。


好吧,我知道這聽起來玄之又玄。用人話來說,就是「生活很嘈雜,有的時候只有失去一切,你才能看清自己。」 而抑鬱症,就是一種主觀的「失去一切」。



作為一個物理系留學生,在某頂級大學裡患上抑鬱症大概是這樣的體驗:


你滿夜噩夢,中午12點多才勉強醒過來。不用說,你肯定白白錯過了早上的課,需要花時間補上,可是你因為情緒不好,欠了不止一點作業,根本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


你想起下午要做實驗,可是你還沒有開始讀準備材料。你開始擔心實驗做不好,被扣分怎麼辦。


你又想到了那些做不出題目,看到講義就忍不住落淚的深夜;想到你沒有能交心的朋友,想到那個你分明真心對待卻從來不會回應你的男生。你忍不住又哭了。


你覺得生活就是無休無止的折磨和失望,你覺得你是一台丟盔棄甲的舊車。你只剩下一點點汽油,能苟延殘喘,可是大學卻像個嚴苛的駕駛員,非要逼你往前走,好像徹底肢解你也比半途停下來的光榮。


你哭的更大聲了——怎麼辦啊?每年花著爸媽這麼多錢,自己卻成了這樣。是誰的錯?是認真負責的輔導員的錯嗎?是熱心善良的同學的錯嗎?是努力賺錢盼著你好的爸媽的錯嗎?


當然。一切只能是你自己的錯。「救救我!誰能救救我!」


你在大腦里撕心裂肺地大喊,因為喉嚨早已哭得失去了聲音。



死……你想到這個字,感覺全世界都安靜了下來。你的身體開始沉重,你的心臟變得麻木。你感覺自己正飛速地後退,一塊巨大的玻璃屏障高高升起,將你和你以外的一切隔在兩端。你覺得別的人、別的聲音……別的本該和你相關,本該和你發生聯繫的一切,都與你無關了。


你成了自己生活的局外人。你開始享受這種來自於不相關性的麻木給你帶來的安寧。你逐漸凝固了——不再思考,不再質疑,不再質問自己。你好像已經死了。


日復一日,這個過程無限重複著,而你被這夢魘般的輪迴逐漸消耗。你沉浸在恐懼中,在極端的痛苦和麻木中不停搖擺。這就是抑鬱症。這就是在今年1月,在C大念物理的我。


我想,我得抑鬱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童年的父愛缺失,從而導致了我的不安全感和自我認同缺乏。根據我的觀察,和父親關係良好的女孩,通常不太會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和認同感危機。


我猜想,由於數個世紀的社會建構,(請女權主義者不要誤會我有性別歧視)「父愛」在我們的潛意識裡,本就象徵著一種來自「權威」的認可,一種不容侵犯的、無條件的、堅定的「保護」。


如果缺少了這層認可和保護,我們當然會覺得不安全、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更不要說,我從小在「女讀文,男讀理」的文化氛圍里長大,本來就顯得很不合群。



我的回憶中,爸爸一直是個模糊的形象。從來都是媽媽帶我去上課,媽媽照顧我生活。唯一的印象就是當我媽因為我不乖,打我或者罵我的時候,我爸突然出現——


他幫他老婆一起整我。


即使上初中以後,爸媽不再會打罵我,恐懼的種子卻早就在我心裡埋下了。我長大的情緒過程很坎坷——我很容易生氣,也很容易哭,抗壓能力很差,自我厭惡情緒很重。我猜我潛意識裡是有點討厭爸爸的,做什麼事都只要媽媽陪我。


我甚至還把對爸爸的這種憤怒投影在了周圍的男同學身上,表現得極度刻薄、異常毒舌,很多男生都很怕我;但同時我又很渴望愛,渴望保護,於是瘋狂地談戀愛,一個接一個。


我的心是一隻極度飢餓的野獸,本能地尋找愛來延續生存,方式往往都很極端。我有別的什麼辦法呢?理智不可能控制發狂的情感。情感的力量只能由情感本身去消解。我爸是個靦腆的傳統直男,不是很擅長表達他的愛,這就使得我的父愛缺失問題變為了無解題。



我開始感受到爸爸對我的關心,是從拿到診斷書的那一刻開始。告知家裡人後,我的心裡充滿惶恐。我不知道他們會是什麼反應——我覺得我爸應該會說:「不就一點小事麼,你老是自己給自己太多壓力,放輕鬆就好了。」 畢竟在大多數70後眼裡,千禧一代大概就是被寵壞了的小孩,又不懂事又矯情,什麼事都要家裡人幫忙擦屁股。


很快,我收到了爸媽的微信。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一點也沒有責怪我,也沒有說什麼「有什麼難的呀,我們以前才真的叫難,飯都吃不飽,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類的話。


我爸說:「你和學校打好招呼,把休學手續辦了就回家吧。錢不是啥事,你快點回來,你媽想你都想得睡不著覺了。」


他們對錢的態度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們家是一個普通的中產家庭,供我出國讀書已經讓他們比同一輩的人要辛苦更多了。但是,他們寧可自己再辛苦一點,也不希望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受苦……我有一點動容。


那天夜裡,我反反覆復地看著爸媽的消息,看著「回家吧」三個字,大滴大滴淚水一下就把枕巾浸濕了。我難以忍受心臟酸痛的起搏,喉嚨里翻滾著模糊不清的、小獸一樣的吼叫。


我痛。我痛。


那種痛像創口合愈結疤的酸癢,像一棵樹在小小的心裡猛地撐開樹冠,又疼又漲。


兩年來,我在這個學術的修羅場裡一直心無旁騖,幾乎從來沒有想過家。我甚至一度忘記了自己還有家,還有爸媽——C大緊湊的學業真的讓人累到完全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


可是那一晚,上海郊區的那間複式公寓,那個明亮的客廳,紫皮大沙發,綠色的書房牆壁,木質書櫃……還有爸媽,穿著又肥又大的毛絨睡衣,彎著背在餐桌邊吃外賣。一切關於家的印象在我的腦海中異常清晰。這是我在來到C大後第一次真正地想家。



打定了主意,我就開始向學校各個部門打申請,見負責人,討論休學的事宜。負責人的回應仿佛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不建議,不看好。


負責人是這樣說的:第一,你的抑鬱症還沒有導致嚴重的生理疾病,也沒有出現自殺傾向,病情的嚴重程度還不足以滿足休學的要求,多半不會批准。第二,不建議你進行短期病假,因為你短期病假結束以後欠的所有作業都得補上,到時候你壓力更大,對你病情不好。你就看看醫生吃吃藥吧,學校唯一能做的,就是幫你問問老師作業能不能稍微晚點交,你覺得怎麼樣?


我失望至極。好在爸媽一直都支持我,教我的老師也很理解我的處境,沒有刁難我。聽說我回不來以後,爸媽想盡辦法鼓勵我、安慰我,我媽一天給我打一個電話。相比起我媽無微不至的關心,我爸的做法極具直男笨拙的溫柔:


他開始給我發各種搞笑或者可愛的圖片,發的時間很隨機,內容也很無厘頭。有的時候是表情包,微博神評截圖,有的時候是可愛的喵喵和狗子。他就發圖片,也不說什麼話。但他一直發。一開始我對這些東西還沒什麼反應,後來慢慢覺得還挺有意思,心裡一暖。再後來,看到好笑的圖我會肆無忌憚地發出爆笑。自從來到C大,我很少能沒有包袱地開心了。每一次笑完我都在想:


我真的好久沒有真正的笑過了。


然後,我爸開始發推文連結,大多是快手抖音上的搞笑視頻。以前,我經常嫌棄我爸在家裡看這種土味視頻。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在以「歷史悠久」、「高貴正統」聞名的C大點開這些視頻的時候,竟然感受到一種犀利而嘲諷的喜劇效果。



我開始和我爸偶爾聊一聊天,吐吐槽,有的時候還講講我媽壞話。我慢慢發現,我爸就是一普通的中年男人,工作太辛苦,在家就想快樂地當鹹魚,為了不幹家務使勁哄老婆,平常興趣愛好就是看看小視頻,摳腳,和兄弟喝酒吹牛逼。很平凡,也很真實。


我和我爸之間隔了一整個童年加青春期的冰,慢慢這樣破了。他大概也很後悔錯過了女兒的很多,就像我錯過了父親的很多。


一切真的只能用陰差陽錯來形容。我萬萬沒想到,年前的疫情最終會蔓延到全球。C大確認疫情以後,火速把我們全部踢出了宿舍。因此,我終於能夠回家了。


在家裡的日常很開心,我每天晚上負責點外賣,搜羅各種好吃的甜點。我爸特別喜歡吃甜點,所以我們倆天天試吃,吃到一個好吃的,明天就給全家買一份。我媽每次都指著我爸懟:「你可把勺子放下吧,你看你那肚子,你看你胖的。」


我意外地發現我和我爸有很多小習慣居然一模一樣,比如半夜去廚房偷吃垃圾食品。我爸因為要減肥,我媽不讓他喝可樂,可他饞得慌。


有天凌晨兩點,我摸黑去廚房找辣條,一開燈發現我爸站在裡頭,滿臉驚恐,手上拿著一瓶喝了兩三口的可樂。他趕緊又灌了兩口,滿意地打了個嗝,隨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媽要問起來,就是你喝的啊。」


我嚼了一根辣條,哭笑不得地說,「行吧。」


回家一段時間後,我才發現我爸為了和我能說話,做了很多功課。比如我高中的時候喜歡看劉慈欣,他也跟著看,看完還要假裝不是故意看的,隨口和我聊:


「你說林雲喜歡丁儀,她為啥要給小陳放量子玫瑰啊?」


「我懷疑雲天明是三體人的雙面間諜。」



他還經常悄悄看各種(不太靠譜的)物理學和數學科普,給我轉發「印度人竟然這樣做乘法」,「歐幾里德的棺材板壓不住了!十大幾何錯覺」這類文章。他是病人心裡的神醫,在數學物理上卻是一無所知的好奇寶寶。餐桌邊經常傳來我哭笑不得的「現場教學」:


「爸,這是基礎數論啊!你把這個數寫成10的不同次冪的加和,再處理係數就能證明,我寫給你看啊……」


「爸,這不是幾何錯覺,這就是弧長公式啊!圓心角一樣但是同心圓半徑不一樣……」


「爸,我真的造不出蟲洞啊,你不要再聽人家瞎說啦,經典的愛因斯坦場方程沒有不超真空光速的解……」


可能是我爸的虛心求教喚醒了我的學習熱情,我開始喜歡隨時隨地「數理口嗨」。有一次我媽問我:「怎麼同樣跳個舞,你老師那麼輕鬆,你就出了一身汗呢?」 我想也沒想就回懟:「那老師比我矮啊,她手短,我和她一起跳舞手臂划過給定弧長的角速度是一樣的,但我手長轉動慣量就大啊,旋轉動能=1/2 Iw^2 所以我肌肉消耗的能量肯定更多啊……」


我媽叉了一塊西瓜送進嘴裡,白了我一眼。她心滿意足地嚼完,吐出兩個黑籽,擦擦嘴說:


「你上次說起數學物理滿眼放光,還是高中那會兒。」


我有點愕然。


我媽後來和我聊天的時候,說起了我以前的事,大致就是說,我爸在那十年里很不容易,被領導算計,被人穿小鞋,想方設法努力才慢慢在事業上有所成就。說完以後,我媽意味深長地說,「你爸其實很不容易。」


我嘆了一口氣,望著天花板:「你的意思我知道。我小時候那會兒也沒辦法,他還能怎麼辦呢?」


一對千里迢迢定居上海的小情侶,勉強立足,舉目無親,一窮二白。生活對於他們也曾是無窮的失望和磨難,他們也有太多抱怨,也是第一次生而為人,當爹做娘。他們還能怎麼辦呢?


過去是沒辦法改變的,好在我們還有未來,有很多時間可以去感受那些不曾擁有的,只要願意從當下開始。



我剛剛出國的時候,下了飛機便和同學拼車去C大。一路上我睡的模模糊糊,但是司機大叔講的一個小故事,卻被我清楚地記住了:


很久以前,一群小魚在聊天。他們在討論「水是什麼」?有一條小魚游到了岸邊,「嘩啦」一下跳上海灘。離開了水,它感到呼吸變得很困難,快要死了,於是它掙扎著回到了水中。其他小魚問到:「你找到答案了麼?水是什麼呀?」 上岸的小魚說:「我沒法回答你,你得自己試試離開水才知道。」


我想他就是在說,一個人如果從未體驗過「缺失」,那麼他也永遠無法體驗「得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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