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國的流動攤販:市民歡樂源泉,卻被城市化不斷擠壓

第一財經 發佈 2020-06-20T06:38:37+00:00

他在《弄堂生意古今談》里這樣寫道:「那些口號也是真漂亮,不知道它是從《晚明文選》或《晚明小說》里找過詞彙呢,實在使我們初到上海的鄉下人,一聽到就有饞涎欲滴之慨,『薏米杏仁』而又『蓮心粥』,這是新鮮到連先前的夢裡也沒有想到的。

「喝的!喝的!三個銅板一喝!喝了,解涼又止渴!」

「糖麻花、鹽麻花、饊子枯麻花、金牛酥麻花」……

民國城市街頭蕩漾著的叫賣聲,叫人聞之難忘。

上海閘北一帶弄堂里叫賣零食的聲音就曾讓魯迅浮想聯翩。他在《弄堂生意古今談》里這樣寫道:

「那些口號也是真漂亮,不知道它是從《晚明文選》或《晚明小說》里找過詞彙呢,實在使我們初到上海的鄉下人,一聽到就有饞涎欲滴之慨,『薏米杏仁』而又『蓮心粥』,這是新鮮到連先前的夢裡也沒有想到的。」

在近代中國,走街串巷的流動攤販堪稱城市一景。胡俊修教授的新著《流動攤販與中國近代城市社會》,將攤販給城市平民帶來的生活之樂細細還原,同時,動聽的叫賣聲背後,也有攤販群體在中國近代城市化浪潮中的喘息、掙扎與困頓。

流動攤販的聲、色、香、味

一根扁擔,一邊掛著木桶,裡面放鍋碗瓢盆;另一邊掛著爐子,抽屜裝著豆瓣、醬油、紅辣椒,組合起來就是一個流動廚房。100年前,一個從鄉下來城裡的農民就是靠著這樣一副擔子,挑起全家幾口的生計。城市街頭數不清的小食攤,雖簡陋,味道往往很好,對飢腸轆轆的過路人來說,就是一份快慰。還有無窮創意在街頭被激發,京滬等地如今的許多特色點心、小吃甚至佳肴,其實都是出自流動攤販。據胡俊修考證,全聚德烤鴨、熱乾麵、擔擔麵、夫妻肺片等,最初都出自小販之手,又在他們的吆喝聲中傳揚四方,成了中國「名吃」。

近代城市流動攤販數量龐大,轉角可見。據胡俊修統計,民國時期的武漢,城裡一度有小販十萬,占總人口的八分之一。在這樣激烈的競爭中,很多小販就要使盡渾身解數才能在城裡有立錐之地。除了能喊出悠揚鏗鏘的叫賣聲,小販們還各懷絕技。比如,成都的茶館裡,有個姑娘瓜子賣得特別快,那是因為她能一把抓出顧客要求的瓜子數量;提供熱臉手帕的小販能從空中接住幾塊來自不同方向的帕子;「水煙娃兒」能在兩米之外為顧客裝上水煙;有賣湯圓的能用極快的速度包好湯圓扔到沸水裡。有些人巧舌如簧,把貨物吹得天花亂墜,也有人表演「胸口碎大石」「吞劍」,將洋釘合著玻璃碴大把送到嘴裡……這些都是當年的「眼球經濟」。

城市的一些場所,比如咖啡屋、彈子房、電影院、跑馬場、遊樂場,都要花錢才能進去。只有街頭藝人和小販的表演,誰都可以看。市民階層的文化可以說是和小販連成一片的。老舍筆下的人力車夫駱駝祥子就很喜愛天橋藝人的表演,這份快樂是他遲遲不願離開北京的理由。胡俊修說:「對一般市民來說,他們對城市娛樂的想像都來自街頭藝人。所以街頭小販給城市市民帶來了無窮歡樂,一旦沉迷,會讓人無法自拔。」

城市平民日常生活的所有需要基本都能在攤販那裡解決。根據胡俊修整理的資料,晚清北京街頭攤販上,能找到至少300種貨物。零食、飲品、水果,以及日用品、文化用品、祭祀用品、娛樂雜耍、縫補工藝。梁實秋每天經過的老北京巷口外大街,就是一條火爆的美食街,絡繹不絕的早餐食客養活了一大群小吃攤。他記得,攤上的吃食有:豆汁兒、餛飩、燒餅、油條、切糕、炸糕、茶、杏仁茶、老豆腐、豬頭肉、餡餅、燙麵餃、豆腐腦、貼餅子、鍋盔等等。圍著小吃攤的有各色人等:「背書包戴口罩的小學生」、「佩戴徽章縮頭縮腦的小公務員」、「穿小棉襖的工人」、「披藍號碼背心的車夫」,「亂鬨鬨的一團」。

近代很多文人都有在小吃攤上流連的經歷。他們筆下的小攤,總是一幅熱氣騰騰的畫面,洋溢著溫暖人心的市井趣味。而且,因為小販為市民提供了許多方便,他們的困苦境遇也總是得到普通市民的同情。當時的報章雜誌里,有不少記者和作家描寫小販的困苦,為他們呼號。每當市政當局的政策威脅到小販生計的時候,記者們總會撰文敦促當局拿出兼顧市容與攤販生計的兩全之策。

近代流動攤販的困苦境遇

民國城市攤販的生活,這原本是胡俊修在華中師範大學讀博時畢業論文的第一個章節,後來,他又順著這個線索,寫出了一部專著。關注流動攤販,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父親。胡俊修的父親就是一個「在縣城裡拖著板車賣水果的攤販」。少年時代,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但胡俊修一門心思讀書,父親對他而言基本是個沉默的角色。現在回憶起來,父親每天天不亮就拖著板車出去進貨,日夜顛倒,十分勞累。一旦批發來的香蕉賣不出去,就愁容滿面,卻又捨不得吃自己攤上的水果。一年忙到頭,也存不下多少錢。即便如此,他還是供兩個兒子考了大學,而且都讀到博士。「現在一些媒體有點過火,把攤販說得很美好。但其實絕大多數攤販的生活還是很辛苦的。」胡俊修說。

在胡俊修眼裡,已故的父親是個木訥又老實的人,「但我感覺我父親是得到了善待的,至少沒怎麼受過欺負」。就憑這一點,他對家鄉的市政管理者還是滿意的。「每一個弱勢的人都應該被溫柔以待,這也是城市文明的標誌」。

在研究晚清民國這段歷史時,胡俊修很關注攤販群體的境遇。那時候,攤販群體生活困窘,是燈紅酒綠之外的邊緣人,整日奔波,朝不保夕。他們大都棲身在城市棚戶區。在老上海,一間狹窄的屋子通常要容納20~50人。棚戶區的衛生狀況也很差。一家老小五六口,吃喝拉撒都在一個屋子裡,鋪位幾乎與地板相連,遇到雨雪天氣,他們就要在泥水中生活。棚戶的聚集地,是一般市民不敢涉足的,因為那裡不僅髒亂,而且病菌肆虐,很容易讓人染上疾病。

民國時期的小販常常遭到不公正的對待。相比碼頭工人,小販在城裡人脈更少,自身組織性也很弱,受氣甚至喪命的事情時有發生。胡俊修搜集的史料里,就不乏小販被往來的電車當場撞死的案子,最後往往不了了之;有些小販飽受貨棧老闆的欺負、固定攤主和同行的傾軋,生存無望,被逼自殺。

對攤販生計構成威脅的,還有市政當局和警察。可以說,始於晚清的城市近代化步伐,一步步擠壓著流動攤販的生存空間。這一時期,因為西方城市規劃理念的引入和政府對西方的模仿,城市管理逐漸嚴格和精細。小攤小販不光影響交通,缺斤短兩和衛生問題也常令市政當局頭痛,於是,取締攤販的行動愈加頻繁。規整的大馬路、森嚴的宅院都排斥小販,各種捐稅則吸干他們本就可憐的錢包。很多人就這樣被擠到生死邊緣。

《流動攤販與中國近代城市社會》

胡俊修 著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9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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