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我來看你了——華州塬上幾度清明

華州文史薈萃 發佈 2020-10-22T08:44:51+00:00

塬區的地形,遠遠望去,如同梯田,一層層金色的油菜花出現在我的眼前。天陰陰的,似乎要下雨,呂師好不容易從雨田請了半天假回家上墳,走的十分匆忙。

人間幾度清明

作者 沙 垚

清明節前夕(約為2008年或2009年清明),我們專程從北京趕去華縣,跟著呂崇德一起去給劉正宏上墳。塬區的地形,遠遠望去,如同梯田,一層層金色的油菜花出現在我的眼前。天陰陰的,似乎要下雨,呂師好不容易從雨田請了半天假回家上墳,走的十分匆忙。

呂崇德 張韜攝

路上,呂師講了一個故事。1949年的清明節,呂崇德才16歲,這一天,呂塬村在呂氏宗族墓地上進行每年一次的祭祖活動。完畢後,他抱了十個燒餅饃一路小跑回到家中。他家裡只有他和父親兩個男丁,民國十七年,他爺爺被土匪活活打死在家中,正房也被燒毀了,只有一間門房和門樓、磚牆倖免於難。本是殷實的地主之家,隨著爺爺的死去,家道直線沒落……

如今的老墳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放眼望去,一塊莊稼地而已。在兩棵樹之間,呂師停了下來,說這裡就是。呂家的祖宗們都埋在這裡,我頓時一股敬意。呂師兄弟四人,點了些紙錢,在火燒的正旺的時候,跪下來磕頭,然後用酒將火撲滅。

這時突然下起了小雨,天地間有了些霧氣。我想像著當年呂師家的慘澹,解放前遭土匪洗劫,解放初被劃分為地主,無論是什麼世道,他們家都混的不堪,或許正是由於此,才讓呂師堅定信念,學好皮影。

在去新墳的路上,我看到了劉正宏的墳。

劉正宏是呂師的表兄,師從郝炳黎,郝師是華縣歷史上最優秀的簽手。2000年郝師去世後,劉師便是最優秀的簽手。如今的華縣,甚至整個陝西東路皮影,再也沒有這樣的好簽手了。劉正宏是2005年去世的,當時才57歲。

劉正宏(左)與師父郝炳歷(右)合影 張韜攝

來到劉師墳前的時候,雨下大了。呂師突然聲音一變,淚水滾滾而下,大叫「正宏兄弟,我來看你了……還有兩個北京的娃……他們2006年就來過,你2005年就走了。」我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在旁邊靜默著,完全沒有料到呂師會如此動情……我們心裡特別地難過。如此的一個藝人,英年早逝,帶走的卻是一門兩千兩百年的手藝。在這樣的春天,在這樣的古老塬上,油菜花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哭泣,哭泣他的兄弟,哭泣幾乎成為生命信念的手藝,兩千年的醞釀,到最後,只是這蒼老的一泣!

我想起另一個故事,2001年清明節的黃昏,夕陽西下,潘京樂老先生(前聲,於2019年去世。)獨坐在一個孤墳上,懷抱著至少有一百年歷史的月琴,咿呀彈唱起來,淚水打濕了衣襟,打濕了琴木。墳中躺著的是潘師的老朋友、老搭檔郝炳黎,已經過世的華縣最好的」簽手」。

清明時節,潘京樂含淚在師兄郝炳歷墳前為他唱戲。張韜攝

潘師一生給活人演戲無數,而這天卻只能獨坐墳頭,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是即將消逝的藝術,還是他淒悽慘慘的一生?

潘師是呂師的師傅,郝師是劉師的師父。這兩個故事,如此悽美地印證著……

呂師坐了下來,坐在了已經被雨水打濕的泥土地上,緩緩地講起了自己與劉師學藝的故事。

那時候呂師和劉師都是地主的孩子,村里人把他們看得賤,連媳婦都不好娶。劉正宏長得很帥,也聰明,卻偏偏娶不上個媳婦。後來從嶺南弄了個媳婦回來,可沒幾年就死了。沒辦法,劉正宏的父親才讓他學戲,在自己家裡搭了個台子,有時候下雨十幾天,老師父不能出去演戲了,劉正宏就把他們請到家裡來住下,好好學戲。呂師是跟在後面偷著學的。直到學得差不多了,村里人亂講說崇德自家不請戲,整天賴在人家。他父親才很無奈,才讓他去學戲的。

呂師的父親常常對呂師說:「你是個聰明娃,是要考學的,你舅舅就是大學生。」但是,那個時候,誰都沒有辦法跟時代抗拒。到1961年的時候,呂崇德在村里被人欺負到極點,連個記工員的差事都不讓他做。他堅強的父親終於退步了,讓他的孩子正式拜師學戲。他父親的辛酸和無奈,只怕半個世紀之後的我們是很難體會的了。

呂師第一次登台,是在1964年跟戲的時候,第一次唱的戲是《槐葉媒》,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天仙配》。因為要演戲,生產隊的人把晚飯準備得很好,呂師餓了幾天了,見到好吃的就興奮,不小心吃多了。人家說「飽吹餓唱」,呂師吃飽了唱戲的時候頂氣,不斷打嗝,唱到第五場的時候實在撐不住了,群眾也受不了了,把他轟下來了。他的師父潘京樂出來打圓場,說崇德今天身體不好。呂師對自己很生氣,就跑去呼呼大睡,直到天亮。當初別人不讓他學,他偷著學,現在第一次正式上台演戲,就被人轟下來,沒法向家裡人交代……就在這個時候,文化館下通知了,說不讓弄皮影戲了,隨後「文化大革命」爆發了。農業社生產隊把會唱戲的人組織成「驅虎豹」戰鬥隊,專門演小型節目。呂崇德被安排到這個隊排練節目,到處巡迴演出。在文藝宣傳隊結束了以後,呂崇德就開始犯愁家裡十幾口人的生活問題,沒有經濟來源,日子過得很緊張,最後呂崇德決定,還是要走演戲這步路,迫於生活壓力不走這條路不行。

1980年呂崇德唱紅了之後,家裡的弟兄們都慢慢大了。老三、老四跟舅舅學了裁縫,學成後做好衣服讓呂崇德在合作社賣成衣,家裡經濟狀況逐漸好轉,先後蓋了兩院房。班社其他人看呂崇德沒有把唱戲當回事,有意見,就產生了分歧……後來就把班子散了。

然而到了90年代,皮影戲成了文化遺產,呂師成了國寶……

在這樣的墳前,呂師緩緩道來他與皮影戲的故事,那是整整半個世紀的經歷。一個人能活幾個半世紀?可以想像,當年呂師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賴在別人家裡偷偷學戲,遭到怎樣的非議;他第一次唱戲就被轟下台來時,他是如何地萬念俱灰,為了活命,他不止一次地背叛皮影戲,然而什麼叫背叛?在藝人眼中,皮影不過是和木工、瓦工一樣的手藝活,是用來養家餬口的,既然我養不活老婆孩子了,我為什麼還要堅守?

藝人們冷落地堅守著即將消失的皮影戲 張韜攝

國寶!何嘗不是諷刺?諷刺的不是老藝人,而是藝術本身。

雨下大了,毫不留情地灑在墳頭,把紙錢燃起的小火打滅。

呂師把剩下的酒都灑在劉師的墳前,據說劉師愛酒。然後和我們一起撐著傘走開了。

後來我知道劉正宏得的是急性腎衰竭。酸中毒指數已經很高的時候,他還覺得僅僅是感冒,身體不美而已,留在一個小醫院裡觀察,沒想到自己會西歸。走得太突然,突然得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他的最後一句話是:

「哎呀,這人在世上這命就這麼不值錢。」

本文節選自2011年出版的《土門日記》一書,沙垚著,華州文史薈萃整理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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