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真正的諸葛亮（25）

主筆：閒樂生

漢獻帝十八年，公元213年年初，一場盛大的慶功宴在涪城召開了。劉備歷經千辛萬苦，損兵折將，終於將張任、劉璝、冷苞、鄧賢、吳懿等五路益州大軍擊退，進駐涪城，懸著的心稍微鬆了一口氣，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而就在這時，退守綿竹的吳懿這一路益州人馬竟然主動前來歸降，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吳懿所在的陳留吳氏是東州派的核心家族，當初，吳懿因其父是劉焉的世交，所以舉家隨劉焉入蜀，為劉焉鞏固權力效力奔走。所以劉焉讓自己屬意的接班人劉瑁娶了吳懿的妹妹，兩家聯姻。可沒想到劉焉死後，益州派竟然擁立了劉瑁的弟弟劉璋繼位。吳懿好好一個國舅當不成了，最後只混了一個中郎將，日益被邊緣化，所以吳懿一狠心，乾脆帶兵投降了劉備，賭把大的。

這是第一位投降劉備的益州將領，意義重大，劉備大喜，立刻將吳懿連提三級（跳過裨將軍，偏將軍），直接拜為討逆將軍。這可是當年曹操給過孫策的位置，在東漢末年算是一方諸侯的待遇了。劉備這麼做，就是要讓劉璋的廣大手下們看看，跟著我劉備混，好處絕對少不了！

而正因為如此，劉備雖然離拿下整個益州還很遠，卻迫不及待地召開了慶功宴，與廣大歸降將士同樂。

也許是因為壓抑了太久，劉備喝得有點大了，竟然放縱大笑道：「今日之會，可謂樂矣。」

看到劉備有些得意忘形，龐統立刻一盆冷水澆下去：「伐人之國而以為歡，非仁者之兵也。」

聽到龐統竟敢懟自己，劉備大怒：「武王伐紂，前歌后舞，非仁者邪？卿言不當，宜速起出！」龐統還從來沒見過劉備這麼生氣，站起來徘徊了半天，想再說點什麼，但終究啥也沒說就走了（逡巡引退）。

過了會兒，劉備大概是酒醒了，對自己失言有些後悔，於是又將龐統請回來。龐統回到原位，也不生氣，也不計較，也不道謝，也不道歉，吃喝如故，就好像啥事兒也沒發生過一般。

劉備沒法，只好自己找台階下，說：「向者之論，阿誰為失？」

龐統答道：「君臣俱失。」

劉備大笑，宴樂如初。

其實偷襲劉璋，所有的謀劃都出自龐統。龐統為何要下劉備面子呢？因為龐統要告訴劉備——是，為了大業，我們必須干一些違反仁義的事情，但是，做是一回事兒，說是另外一回事兒。一個合格的政治家，必須時時刻刻注意維護自己的形象，千萬不能失態失言。劉備本來以「喜怒不形於色」著稱，無論大起大落，大敵當前，天降大運，大勢已去，他都表現得波瀾不驚，沉靜專注，給人予無比的穩定感與安全感。況且這次謀襲劉璋，雖然成功了第一步，但損失巨大，藉口也找的一點兒都不好，無論如何，多少有違道義，劉備卻居然表現出了得意忘形、沒心沒肺的樣子，事情傳到外面，影響可不好啊。要知道僅僅一年前，劉備還和劉璋在涪城這裡置酒高會，宴飲百餘日，期間觥籌交錯，盟好盡歡，現如今卻突然反目，刀兵相見；劉備不僅毫無愧色，還把自己比作上古聖賢周武王，而把劉璋比作暴虐無道的商紂王，這讓那些忠於劉璋近二十年的益州官民何以自處？他們會怎麼想？

而劉備畢竟是劉備，他酒稍微醒一點，就立刻明白了龐統的苦心，所以才大笑，從此也對龐統更加看重了。在劉備的謀士群中，諸葛亮長於戰略，法正長於奇計，而龐統最厲害的就是帝王之術。當初龐統護送周瑜的靈柩回江東，碰到孫策的女婿、江東大族子弟顧邵，曾說道："論陶冶世俗，甄綜人物，吾不及卿；論帝王之秘策，攬倚伏之要最，吾似有一日之長。"所謂「倚伏」，出自《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看來，龐統一生鑽研的，正是號稱「黃老之學」的道家帝王術，這種高級的學問會的人相當少，劉備這可真是撿到寶了。

但是很可惜，在接下來發生的雒城之戰中，龐統為了能儘快攻下城池，身先士卒，結果中流矢而亡，年僅三十六歲，竟與當初周瑜暴斃的年齡相同。劉備沒想到孫權的厄運在自己身上重演，深感痛惜，言則流涕。

我前面就說過，與大家的既定印象不同，史書中真實的劉備「喜怒不形於色」，其實很少哭。閒樂生看《三國志》，發現他一生只為三個人的死哭過。一個是劉表，劉表死後，劉備「過辭表墓，遂涕泣而去」；第二個是法正，法正死後，劉備「為之流涕者累日。」第三個就是龐統，龐統的死顯然讓劉備最傷心，因為劉備是「言則流涕。」一說起龐統就哭，一說起龐統就哭，根本就不能提，一提就哭不停，根本停不下來！

著名的月旦評創立者而對於劉備的老兄弟關羽、張飛，按《三國志》好像劉備壓根沒哭。關羽死後，劉備只追諡他為壯繆侯，武而不遂曰壯，名與實爽曰繆，這並不是個好諡號。而張飛死後，劉備也只嘆了一句"噫！飛死矣。」看來也是沒哭，至少我從史書原文中沒看出來。

而龐統死了，劉備是真傷心，這麼好的棟樑之材，36歲就死了，他的路本來可以很長，可以建多少功，立多少業。可他就這麼死了，這真是天妒英才啊！當初周瑜當了南郡太守後，聽說龐統是荊州士人的翹楚，便逼龐統擔任他的功曹，把所有的大事都交託給他處理，周瑜只管吃飯睡覺而已。這也沒辦法，周瑜打江陵時被曹仁射了一箭，身體不好，龐統年輕小伙子有衝勁，讓他多干點活也算是一種鍛鍊（注1）。但沒想到周瑜最後還是傷重而死了，龐統深感生命的無常，所以在劉備手下更加拼命，結果竟也把命給拼沒了！劉備想來想去，悔恨無及，他恨自己不早一點收納龐統成為自己的部下，他更恨自己為何要讓龐統親自上陣，這一切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劉備跟個祥林嫂一樣，一遍一遍在軍事會議上嘮嘮叨叨，搞的會都開不下去了。

領導很傷心，下屬就應該好好安慰。可這時有個叫張存的站了出來，說了一句話，頓時讓劉備暴怒。

張存說：「統雖盡忠可惜，然違大雅之義。」所謂雅，正也。意思說龐統雖然死得很可惜，但他擅長的都是些陰謀詭計，一點兒都不光明正大。這下把劉備氣的喲，當場大吼道：「統殺身成仁，更為非也？」他都犧牲了你還非議他，你是不是人哪，於是一怒之下將張存給免官了。

這下張存太鬱悶了。張存，字處仁，出身於著名的南陽張氏。其堂祖父張溫，官至東漢太尉，其叔伯兄弟，也大多是州郡高官，張存從小出身大族，心氣很高，才能也非常出眾，楊戲《季漢輔臣贊》說他：「處仁聞計，或才或臧，播播述志，楚之蘭芳。」意思說張存多智善謀，通曉文章軍事，也喜歡臧否士人，而且有著出色的才華和忠貞的志向，是荊楚之地的名士。所以劉備也對他非常賞識，先讓他擔任荊州從事，最近又拜他為廣漢太守。廣漢郡是益州僅次於蜀郡的第二大郡，郡據成都之上游，為益州之內險，劉璋方面擔任此職的是益州派首腦張肅，這片區域包括成都以北從雒城到綿竹到涪城到劍閣再到葭萌關、白水關的廣闊地區，而其治所正是劉備正在圍攻的雒城。劉備竟然把這麼重要的太守職位提前交給張存，可見張存頗受信重，前途無量，不出意外必將是劉備手下文官系統中僅次於諸葛亮和法正的人物。

然而，這位大牛人，竟然只因為說了龐統一句壞話，就被劉備免官了！心高氣傲的張存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沒過多久，便鬱鬱而終。

由此更可見，對於龐統之死劉備是真傷了心了，為了補償龐統，劉備想給龐家榮華富貴，但龐統兒子龐宏還太小，劉備就將龐統的父親拜為諫議大夫。這是一個位置很高但沒啥具體事務的閒職，多由郡太守退居二線後擔任。龐統的父親並沒有什麼能力，名字也沒在史書上留下來，劉備給他這個官兒，目的就是為了照顧龐氏一家老小。

最後順便說一下，在《三國演義》中，龐統是出了名的醜男，站在風神俊雅的諸葛亮與白面大耳的劉備身邊尤顯猥瑣。其實，這都是羅貫中說書人的習氣，他無非是看了《三國志 龐統傳》中一句「少時樸鈍」就亂發揮罷了，是，龐統小時候是不夠聰明，而且相當樸實，但長大了以後就不得了。這裡還是得聽聽諸葛亮丞相府主簿楊戲的說法，楊戲在《季漢輔臣贊》裡對龐統的描述是：「軍師美至，雅氣曄曄。」意思說龐軍師真是太美了，不流於俗的氣質簡直是光芒四射啊！

這樣一個大帥逼，竟然被羅貫中說成了大醜男，唉，說書人，多讀點書行不行啊！

注1：據《太平御覽》引《荊州先德傳》佚文記載：「周瑜領南郡，以龐士元名重，州里所信，乃逼為功曹，任以大事，瑜垂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