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塗的洋人街,藏著重慶人大開眼界的童年

小江湖是大世界 發佈 2021-10-04T23:03:44+00:00

洋人街,這片曾經無人光顧的不毛之地,在很多人眼裡都是一個「邊緣地帶」。它身處重慶南濱路的延長線上,連接起城市和鄉村。

洋人街沒有洋人,

但有奇奇怪怪的異國想像



洋人街,這片曾經無人光顧的不毛之地,在很多人眼裡都是一個「邊緣地帶」。它身處重慶南濱路的延長線上,連接起城市和鄉村。


2004年,一家造門的企業接下這片土地,決定「跳出地產做地產」,長江邊的草根樂園應運而生。奇怪的建築,搞怪的標語,快速流轉的商業生態,一個巨大廣告早已道出洋人街的定位——「非驢非馬洋人街:非主題樂園」。


法式教堂和中式樓台毗鄰而居,每棟建築自成風格,35元玩轉35個項目,釣魚,騎馬,觀賞UFO,一天時間就能繞地球一圈。每到周末,這裡就變成重慶人的狂歡之城,日出不催,日落不趕。




直到2019年,水泥攪拌機的聲音從四處傳來,周圍高樓漸起,洋人街的命運被改寫了。


商家匆匆忙忙退租,只留下一些無法變賣的物品,散落一地。如今這塊飛地面目全非,繁華的過去隨著建築塗料一起褪去。也許有人會想起,也許有人會徹底忘記。


草根樂園,饅頭只要一元


那是2006年,人們的生活里還沒有網紅、打卡和視頻生活。


一個主題混雜的草根樂園,在重慶長江邊上自然地生長起來——里約熱內盧的耶穌雕像、舉著火炬的自由女神、洞穴里的卡拉ok和成群散落的中式仿古建築。東方西方,古代現代。一切看似背道而馳的元素在這裡融為一體,自成邏輯。



「當貧窮從前門進來的時候,愛情就從後門溜走。」「媽媽說生活是生出來活下去。」「廢話是人際關係的第一句。」


洋人街的特色之一,就是這些充滿「智慧」的標語,它們充斥在各個空間,抬頭低頭,總有一句話能刺激到遊人的神經。過去人們對此爭論不休,低俗,無聊,譁眾取寵,接連引發三萬網友的熱議。


儘管如此,洋人街早已摸透傳播學的道理,話題不斷,意味著流量也不斷,人們常來常新。



水上樂園、遊樂園、麻將館、KTV、教堂,釣魚會所,人們的日常生活被恰到好處地濃縮進一個空間。「35元玩35個項目。」洋人街的平價神話流傳至今。


沒有門票,坐一圈索道俯覽公園只需五元,隨處可見的免費廁所,成千上百的凳子供遊人休憩。任何年齡段的市民,都能從眼花繚亂的選擇中,找到一種屬於自己的秩序。



在這裡,你永遠不會因為昂貴的景區食物而焦頭爛額。


個頭飽滿的美心饅頭,用1元錢的價格打響了知名度。和宜家的冰淇淋類似,洋人街的「窮人經濟」策略反響良好,大排長龍的景象時常出現,十多年間,三條生產線日夜輪轉,一天能賣出上萬根,「打的去洋人街買饅頭」風靡一時。



隨著原材料漲價, 1元饅頭很快遭遇危機,洋人街緊接著研發出一系列衍生產品,例如夾心麵包,生日蛋糕等,其中的利潤正好填補了虧損。


新的食品生態保留了這一傳統:無論是2006年,還是2016年,你都可以一邊坐著旋轉木馬,一邊啃著發麵饅頭,用最低廉的價格,享受最極致的快樂。


除去身體體驗之外,洋人街還為市民創造出世界村的模樣。在長江邊的這片土地上,不僅有關於此地的生活輪廓,還囊括了大洋彼岸的文化景象——展開雙臂的耶穌像在樂園的最高處凝視,半山腰的簡易教堂接受每個人的祈禱,吊橋上掛滿了沉甸甸的同心鎖。



2010年前後,洋人街駁雜的文化環境,也招攬來許多異域長相——買著飛餅的印度人,卷著壽司的日本人,「三年免租」的致命誘惑,使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匯聚至此。


Norah記得有一年端午節,許多黑人在廟會上身著部落服飾,臉上點滿形狀各異的白色花紋,扮演當天盛宴的NPC,除了傳統表演之外,他們還會給過路的小孩點上一顆眉心痣。


「很神奇,很混雜,但在洋人街你不會感到奇怪。」



這裡的建築也不走尋常路。倒立的房子橫七豎八地躺在廣場中央,巨大的、怪異的外形和周邊暴露的粗糲山體相映成趣。斑斕的外牆顏色,用最飽滿的亮度,挑逗著每個人的視覺神經。


奇異形象的大量堆砌和複製,塑造著對陌生世界的想像。



沒有人知道如何解讀這些建築,它是無法被概括的迷宮。昏亂、騷動、眩暈,走在這裡,仿佛置身於一個劈風破浪的船上,一切的可能性都在放大, 膨脹。


在兩座山丘中間,草根遊樂園像一塊飛地,一個懸空的城堡,一個打破線性時間的人間樂園,讓每個人都能自得其樂。


人間遊樂場


對大部分重慶人來說,洋人街的魔幻就和起伏的山路一樣司空見慣。它自然而然地嵌進日常生活中,隨著時間一起生長,一起消逝。


如今大擺錘已經停止運作,狂歡城堡只剩下單薄的牆體,旋轉木馬的坐騎七零八落,草木瘋長,幾乎要淹沒所有人跡。儘管如此,人們提到洋人街,暗淡的殘垣斷壁還是瞬間鮮活起來。


2011年,杜斌從豐都搬到南岸區,距離洋人街不到二十分鐘的車程。在他的記憶里,那時候正是樂園興盛的階段,連工作日都熱鬧非凡。入口處的人造長城永遠擠滿遊客,人們舉著數位相機,拍下一張寫著年月日的照片。模糊的像素,仍勾勒出背後形態各異的誇張建築。


「那時候年紀小,身上有點小錢就要去那裡玩。」



兩包辣條錢,就能在吊索上橫衝直撞,勇敢者的拓展遊戲,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學生來說,是唾手可得的快樂。


十年前,杜斌總是跟著姐姐和她當時的男朋友一起出行。洋人街是當時小情侶的約會聖地,把浪漫的願望寫進同心鎖,然後掛在索橋上,那一刻,人們相信此刻會永恆。


又或是躲進半山腰的洞穴KTV,對著古老的卡拉ok唱上一些流行歌,沒有絢爛旋轉的迪斯科燈球,洞外的陽光是唯一的照明來源。岩壁上的青苔歪歪扭扭,和現代感的電子屏幕放在同一空間,渾然一體。重慶常年陰雲密布,潮濕難耐,逼仄的KTV里總能聞到一些濕漉漉的味道。


「他們在一起很久,後來還是分手了。」


如今洞穴KTV只剩下藍色的外殼


馬達也在這裡留下了和姐姐的回憶。


那是2009年初,重慶的冬天很少下雪,也沒有刺骨的西北風,寒意只是悄悄鑽進濕潤的空氣里。暗沉的灰白色,是春節前夕常有的顏色,早晨的霧氣升起,江邊的洋人街更像是一個不曾存在的地方。


馬達的姐姐趕在春運大潮前回到家鄉,揣著打工掙回的錢,想帶弟弟出去補過十一月的生日。


「我穿著姐姐給我買的新羽絨服,在騰龍轉盤下公交之後,又坐了一個三輪車才到洋人街。」馬達回憶說。「那天特別冷,我姐帶著手套,我嫌礙事不想戴,然後一直把手揣在兜里。」


拍照,在那個手機攝影還不通行的年代,仍然是件非做不可的事情。洋人街,和大多數旅遊景點一樣,散落著許多頭掛著大塊頭相機的「攝影師」。「五元一張,即拍即洗」的叫賣聲,迴蕩在廣場上空。



馬達的姐姐慫恿馬達去找個喜歡的景點拍一張,洗出來還能拿回廣州留個念想,馬達指了指身後碩大的撒旦頭像——一個骷髏頭拿著鐮刀,齜牙咧嘴的樣子。


「我感覺它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但姐姐把我支開說不要拍這個。」


最後,他們在富麗堂皇的金色大廳合了影,那裡擺滿了加長版的禮炮車,金光閃閃,像電影裡的畫面。


後來,馬達再去洋人街,記憶中稀奇古怪的遊樂設施,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機器的轟鳴聲,到處高樓林立,到處塵土飛揚。


高端商務區旁的賽博廢土


2021年,洋人街今非昔比,新的城市規劃,將這個草根樂園踢出了未來的藍圖。


不遠處的高端商務區正一點一點建成,高聳的大樓超過了展臂的耶穌,成為俯視洋人街的中心。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樂園「遺體」,只剩下斑駁的建築肌膚。



從前,在洋人街還能聽到江邊渡船的聲響,現在挖土機的巨大轟鳴壓過一切。狂歡城像一支凝固的樂曲,安靜地佇立在廢土中央。



狂歡城的牆面餘留了一些色彩,但在陽光下仍然顯得黯淡,黑色的窗戶裡面沒有任何光亮,遠遠看上去,像一個深不可測的城堡。


污水塘里堆滿了遺棄的遊樂設施和建築廢料,唯有一顆鐵樹保持著生的活力,舒展的葉面相互簇擁:它是此處的主人。



城堡內部,塗料胡亂抹在石磚上,粗糙的肌理一覽無餘。樓梯像噴泉一樣四處伸展,水道乾涸,歪歪扭扭的身體連接起四面的牆體,建築線條的邏輯幾乎無處可循。


無人的狂歡城露出更加「猙獰」的本色。



想要進入更深處,必須一一踩過玻璃碎渣,嘎吱嘎吱的聲響,在上空縈繞。


一支死去的小鳥,安詳地躺在水泥地表面。


另一面頭頂的假花,和野花一起毫無顧忌地生長。



2019年,洋人街開始正式整體搬遷。


陳舊的遊樂設施已經沒有了變賣的價值,它們的朋友離開了這裡。


藤蔓長勢兇猛,樂園變得更像是一個野生植物園。



旋轉木馬輝煌不再,吊索和木馬已不見蹤影,四處瘋長的雜草,逐漸沒過通向此地的小徑。


在一片高樓之下,它像一個不可告人的隱喻。



時至今日,還有人翻過圍欄,提著水桶來這兒釣魚。水塘的不遠處,一個UFO正注視著他們。



曾經人人駐足的麵包店,代表著「平民遊樂園」的核心。


洋人街的廢墟里已經沒有它的位置,碩大的廣告打在了500米外的美心折扣店,一樣的配方,一樣的價格。


只是大排長龍的景象一去不返。



洋人街不是一個理性規劃的空間,十幾年裡,它的流動,它的變幻,共同編織了一個巨大的山地童話。


這個童話里,有人類的記憶,城市的秘密,關於過去和未來的想像。


當你試圖接近它的時候,它迅速地逃走,只留下一片殘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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