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女子的畫像》影評:天若有情天亦老

隨論 發佈 2020-01-01T08:12:21+00:00

​導演瑟琳·席安瑪 常年致力於拍攝同志情慾與性別認同主題的電影,而兩位女主角阿黛拉·哈內爾、諾米·梅蘭特 不縕不火的情感詮釋,每一個凝視、一顰一笑,皆舉重若輕的表現出幽微細膩的層次性,因此榮獲2019坎城酷兒金棕櫚獎,最佳劇本獎等等各界一致好評。

最初的凝視,是窺測探索,充滿好奇與想像,再次的相望,是眼神交會的炙熱的吸引力,令人目眩神迷。畫家瑪麗安娜前後畫出兩幅艾洛伊茲的肖像畫,卻因距離所產生的美感,以及彼此愛戀所油然而生的情感,在神韻上有了差異變化,是細膩觀察之後的反芻,恐怕也是一種頓悟與驚嘆吧!

誠如片名《燃燒女子的畫像》,全片緊扣「畫」的主題,從構圖、服裝、場景設計、調色到運鏡,處處描摹出了工整、細緻油畫色澤的光暈,一幕幕序列長鏡頭所流瀉出的影像,如同欣賞一幅幅工筆式的畫作。並且「畫中有詩,詩中有話」,特別將艾洛伊茲塑造是一位情感主導且知識性的角色,瑪麗安娜則是畫室的教師,也引用了希臘神話奧菲斯與歐律狄刻的故事,奧菲斯的回望第一眼是情人的眼神,再一眼是詩人的眼神,是失意,也是詩意。電影中所有對話皆精雕細琢,富有含蓄典雅的文學性。



導演瑟琳·席安瑪(Céline Sciamma) 常年致力於拍攝同志情慾與性別認同主題的電影,而兩位女主角阿黛拉·哈內爾(Adèle Haenel)、諾米·梅蘭特(Noémie Merlant ) 不縕不火的情感詮釋,每一個凝視、一顰一笑,皆舉重若輕的表現出幽微細膩的層次性,因此榮獲2019坎城酷兒金棕櫚獎,最佳劇本獎等等各界一致好評。

在這座海濱的遺落之境裡,沒有男人,仿佛被架空的極樂世界,爐火逕自終日不滅而隱隱作響,情感暗地裡波濤洶湧,藏在一次次交換的目光里。一次凝視,是洞悉彼此的狂喜,下一次回眸,終於轉生離別的悲愁。

《燃燒女子的畫像》對於「凝視權力」此一命題的刻畫,形同去建構一套戀人凝視的移轉曲線模型,讓畫家瑪麗安娜與艾洛伊茲的相互注目,一步步引領她們喚醒真我、陷入熱戀,再益發清醒地分別,最後各自在來日方長的人生場上,持續展演一個文本的翻案、反身作畫的秘密,終其一生悄悄控訴著男性的凝視。


畫中的少女的裙子染上火的顏色。深邃且暗的背景深處,浮現她一襲藍裙身影,畫師見到畫像,身軀微抖。

她怎樣看?她怎樣看此時此刻,看著她的我?眼光可以柔情,眼睫毛稍稍垂下時,總似水的波紋;眼裡又可以有火,你聽到火星劈啪炸開的聲音。畫師的記憶是潮濕的,她眼光投入了與畫中女子相遇的那一年。《燃燒女子的畫像》是關於我們怎樣看過去,兩名女子的情事,眼波萬種浮蕩心湖。也關於月光的心事,看得見與看不見之間,一抹月影偷換時日。

女畫師瑪麗安娜要為大宅女主人的女兒艾洛伊絲畫畫,以送給婚姻對象參考。她承繼姐姐的命運,離開修道院,進入婚姻的世界。那個時代的女子,婚姻與死亡分量均等,它們同樣親密,也同樣是一個巨大的謎題,非進入不得以解開。那謎題也似電影中暗示兩位女主角命運的奧斐斯的故事,奧斐斯的妻子死去,他來到冥河,哭求愛妻還陽;打動了冥河的復仇三女神。就在奧斐斯拖著妻子,差一點來到陽間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結果妻子重新死去,道別一句,比空氣更輕薄,更虛無。有種感情,親密近身而充滿謎團,回首即失去,前進卻無望。



愛情對安娜·卡列尼娜來說,好比瑞士群山中纏繞的蒼藍色氤氳。氤氳存在,只因為有人得見。瑪麗安娜要觀察艾洛伊絲,好讓她能完成任務,女兒也在觀察畫師,看她不經意看的地方,看她不經意流露的動作,一閃而過,情幻化作水與火,在節制的剪接與表演之間,滋長直到爆發的一刻。

她看她,她也看她,焦距變換,差別只在於那刻,兩人還沒察覺彼此心事,或者還沒承認自己已經動情。艾洛伊絲的金髮與背影,瑪麗安娜看到;瑪麗安娜作畫時專注的神情,使艾洛伊絲魂牽夢縈。兩人的臉型各異,卻煞是好看。瑪麗安娜眉毛修長,顴骨顯明易見,嘴皮薄,鼻勾且高。她流露一絲陰冷。艾洛伊絲眉毛比瑪麗安娜粗,鼻翼寬,深眼窩,反而代表一份溫潤。在一個男性全然缺席的世界,以她們的眼光,看情人,看眾生。而又,我們也在看她們的世界。我們看得到,她倆的側顏與回首,脖後、耳背、兩人的輪廓,勾勒出情慾的虛線。

情慾唯有連接到一場群眾的儀式,才有賦予實現的可能。群眾歌唱,和音延綿又迴蕩,靠近火的她,成為火中的少女身影。在瑪麗安娜眼裡的影像是浮動的,可動的,可觸碰的。點睛之時,火光張狂;情慾實在之時,兩人接吻的涎沫作絲連。都說水火不容,但是陰性書寫包容兩種極端衝突,水和火,都是月之心事的意象。



實在,我們看到一場完成度最高的,月事的書寫。瑪麗安娜和艾洛伊絲,看與被看之間,已傾訴萬千。瑪麗安娜知道艾洛伊絲未曾聽過交響樂的時候,她走到鋼琴前坐下,努力地彈奏維瓦爾第的《四季》,即便,不成模樣。艾洛伊絲隨後坐下,眼波霎時動作,已是看遍了,記認住那一刻,努力向她彈奏的瑪麗安娜。眼光動作的時機如此精準,鮮有人能賦予捕捉眼神,動人至深的意義。

然而,那份感情那好比蒼藍色的氤氳,只能截取瞬間,前後皆無歸處。在大宅女主人離去的五天間,瑪麗安娜和艾洛伊絲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幸福。擁有過、觸碰過,到頭來還是要面對現實,而陰性書寫下的月事,絕對不落典型敘事策略的窠臼,沒有高潮,因為每一場的情慾碰撞,雖節制,卻又洶湧。看與被看的錯摸,畫中人與畫師的試探,以火和水打通情慾關竅;奧斐斯故事讓兩人的遇合蒙上陰影,加一筆莎劇式的靈視(vision),結局已是水落石出。即使是結局,也延宕了一回。記得金髮束起露出的頸後,記得畫畫時的眼神,記得在小說繪下的自畫像,千百種戀人記憶,盡付夜半無人私語時。

多年後,她看到了,她聽《四季》時流淚。天若有情天亦老,情之一字,記憶而已。全世界的記憶包圍著她們,月光纏綿,海浪接吻,燭影搖曳,此心在動。


電影與繪畫都是關於光影的藝術,因此整部電影具有不急不徐的流動感,深刻沉穩的藝術性,最劇戲劇性的,恐怕就是在艾洛伊茲裙擺的被點燃、又被撲滅的那把火,是如此的炙熱,是瑪麗安娜與艾洛伊茲對彼此的愛戀,這把有形與無形的火炬,在視覺與心靈上形成了一連串的殘影,具有生命力。

這把火,如同韋瓦第《夏天》所使用的激動風格(stile concitato),在G小調快速的下行音,如同一把熊熊烈火,燒不盡、吹又生,

這把火,被導演借用為燭火、爐火的延燒,兩人的相知相惜為它增溫,未婚懷孕的女僕蘇菲也給足了精神燃料,早就從一次次瑪麗安娜在夜裡點著燭光,憑著白天的記憶偷偷描摹出艾洛伊茲的面貌,以及在艾洛伊茲否定了瑪麗安娜第一次為她所畫畫作中,瑪麗安娜憤而將畫作投入壁爐中。

這把火,是這群女性對於無所不在的父權主義與傳統禮教的逆襲與反撲,仿佛就是一種嚮往自由,試圖擺脫禮教、宗教壓抑的性別意識與同性情慾,成為她們的美麗光譜,在篝火晚會中更顯得燦爛奪目。



在篝火晚會時所出現的主題曲,是由法國電子音樂家、導演Jean-Baptiste de Laubier所寫,先用電子混音來製造出不斷上行的音符,堆疊成音堆,再解決於完全音程,再出現合唱團拍掌的聲響與唱出的持續低音,如同火焰燃燒的節奏,隨著音域不斷拓寬,節奏交錯出現,營造撲朔迷離的效果。所有的音符按照泛音原理,按部就班逐次出現,層層疊疊,仿佛一把星星之火早已發展成咄咄逼人,可以燎原,這把慾火及自由之火,已然猛烈到一發不可收拾。正如歌詞引用尼采的名言:「我們飛得越高,我們在那些不能飛的人眼中的形象就越渺小。」是一種相對、相逆的關係,是一場充滿神秘感的盛宴,仿佛是在狂喜後的天崩地裂。

這部電影的結構如精心設計的二段體,兩位女主角的背影、艾洛伊茲的肖像畫、韋瓦第《夏天》第三樂章,倆倆相稱,前後呼應,從觀察與被觀察、畫與被畫、客體轉為主導,電影中的所有符號,就在肖像畫完成後,導演將這一切再次回首,最後《夏天》那G小調快速音群「大弦嘈嘈如急雨」般的奔馳,與瑪麗安娜凝望著艾洛伊茲顫抖、垂淚、啜泣、淺笑的側顏,那一把熊熊烈火,轉為雷電交加的狂風暴雨及冰雹,使得這段苦澀無緣的愛情,霎時升華為超然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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