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里尼誕辰100周年,造夢小丑終將回到羅馬

看電影看到死 發佈 2020-01-21T18:35:19+00:00

對影迷們而言,這是影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天。今天,是義大利電影大師費德里科·費里尼的100周年誕辰。關於費里尼導演的文章,我們已然寫過太多;今年的這場紀念,我們決定從兩個有趣的訪談開始。


對影迷們而言,這是影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天。今天,是義大利電影大師費德里科·費里尼的100周年誕辰。關於費里尼導演的文章,我們已然寫過太多;今年的這場紀念,我們決定從兩個有趣的訪談開始。

訪談之一,是關於大衛·林奇導演對費里尼及羅馬電影城5號攝影棚的追憶。有意思的是,今天正好也是大衛·林奇導演的生日。用林奇的話說,他們有一種對抽象的共同熱愛。

訪談之二,是1966年《花花公子》雜誌對費里尼導演做的獨家訪問。那一年,費里尼剛剛拍完他人生中的第八部長片《朱麗葉與魔鬼》。該片被後世稱為「背叛三部曲」的最後一部,而前兩部是《甜蜜的生活》與《八部半》。

與此同時,我們也要特別安利一下豆瓣推出的【費里尼「馬戲團」徽章】,只要你看完豆瓣列出的19部費里尼電影,就能獲得這枚徽章哦!畢竟,真正用心去看費里尼的電影,才是對這位殿堂級大師最好的紀念!

大衛·林奇追憶費里尼

記者:《八部半》里你最喜歡的場景是什麼?

林奇:我就是喜歡沉浸在這部電影中。我喜歡它的感覺,喜歡費里尼對電影和生活的看法。這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美好事物之一。這是他創造的世界,對我和許多人來說,它是獨一無二的、強大的、美麗的。

記者:你覺得自己和費里尼有什麼共同之處?

林奇:我們的生日是一樣的。我認為我們有一種對抽象的共同熱愛。在我看來,電影是一種美麗的語言,既可以講述美麗的抽象,也可以講述具體的事物。

記者:那你的馬塞洛·馬斯楚安尼又是誰?

林奇:我還不知道,但我見過馬塞洛。他曾經給我講過很多故事,其中一個是,他和母親同床共寢直到35歲;他是媽媽心目中永遠的孩子。不過我想他是在開玩笑,誰知道呢。我是在晚宴上遇到他的,第二天他派司機來接我,把我載到電影城。

我在那裡和費里尼度過了一整天,他當時在拍《訪談錄》。我就在旁邊靜靜地坐了一整天,看他幹活,看他玩得很開心。拍電影就應該是這樣的。我們時不時聊上幾句。他在跟一個胸部像足球一樣大的女孩休息時,還帶我去外面吃午飯。

記者:後來有再見費里尼嗎?

林奇:我在93年又見了他一次。某個周五晚上,他在醫院,我與幾年前在電影城認識的托尼諾·格拉一起去的。不過只有一小撮人可以進去看他。費里尼坐在輪椅上,面前有張小桌子。我坐在他面前握著他的手,他對我說,他對電影的現狀感到難過。他過去常常在外面喝咖啡,學生們每天早上都會過來和他談論電影,然而這幾年越來越少了,他們都不再談論電影。兩天後,他陷入昏迷,兩周後就去世了。

記者:如果讓你在羅馬拍任何你想拍的東西,你會拍什麼?

林奇:到目前為止我都是根據自己的想法進行。所以如果我想去羅馬取景,馬上就會去找那個地方。不過目前我還沒有這麼想,只是喜歡去那兒呆著。靈感永遠不可預測。但我確實喜歡羅馬松,它們是最美的樹。

記者:如果費里尼今天還活著,你會對他說什麼?

林奇:我想看你的下一部電影。




《花花公子》專訪費里尼

花花公子:你的朋友老說你喜歡吹牛,甚至有說你是「一個強勢的、強迫性的完美主義說謊者」。你對此有何回應?

費里尼:至少他說我是完美的。任何一個像我這樣活在想像世界中的人,都必定付出巨大的努力。我承認,正因為如此,在很多人眼中我看起來很不可靠的。因為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敘述,可能這樣的方式他們難以接受吧。

花花公子:但有人指責你在講述的同時,甚至會肆無忌憚地歪曲事實。有一位朋友說,你曾告訴過他,四個不同版本的初戀故事,這又是為什麼?

費里尼:為什麼不可以呢?她值得更多的版本。人比真相更有價值,即使在他們眼裡,她並沒有那麼好。如果從這個定義上就說我是騙子,那麼我的回答是,讓一個講故事的人給故事塗色、延展、升華,都是必不可少的,這取決於藝術家對故事的定位。我的電影跟我的生活就應該是同步的。

花花公子:這就是你對自己的看法嗎?難道你僅僅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而不是像人們所描述的那樣,你是一個魔術師、道德家、諷刺作者或者馬戲團長?

費里尼:那些聽起來都是很不錯的職業,但就我而言,我只是個講故事的人,而電影恰好是我的媒介。我喜歡它,是因為它在運動中重新創造了生命,提煉了生命。對我來說,它更接近於生命本身的奇蹟,甚至超越繪畫、音樂或者文學。它不僅僅是一種藝術形式,更是一種新的生命形式,有自己的節奏、視角和觸覺,這就是我講故事的方式。

花花公子:很多評論家認為,你講故事的技巧獨一無二。但他們有時會對你電影里的主題有異議,這會影響到你嗎?

費里尼:評論家一定要理解我的電影嗎?難道公眾喜歡它們這還遠遠不夠嗎?

花花公子:那你的電影是以娛樂為主,還是以哲學為主?

費里尼:我不關心人氣,光談哲學是沒有意義的;哲學概念只是讓你進入狀態的手段。許多偉大的作品沒有這個預設前提也都能做得非常好。像帕斯卡爾的《思想錄》最初是為了證明上帝的不存在,結果卻做了相反的事情。像《甜蜜的生活》,我的原意是展示羅馬的靈魂,一種民族精神;但後來就變成醜聞報導,一個社會的側寫。它不一定是羅馬的,它也可以是曼谷的,或者地球上任意一個城市。我甚至還想著把它變成蛾摩拉或索多瑪,一次痛苦而絕望的旅行,一份關於人類的記錄。

花花公子:但是如果我們把自己局限在創作衝動上,那又怎麼能找到你電影創作的共同主題呢?

費里尼:我的工作只能證明我在生活中的那些追求,這是我始終尋找的一面鏡子。

花花公子:尋找什麼?

費里尼:尋找自由。在這方面,我認為,我的電影在內容和風格上並沒有割裂。從頭到尾,我都在努力解放自己,從過去中解脫,從孩提時代中解脫。這就是我所尋找的,只不過是通過不同的人物和不斷變化的影像。

花花公子:為什麼想逃離過去?

費里尼:我從小就背負著無意義的包袱,現在想擺脫這些。想把自己從這些毫無價值的概念中解脫,這樣我就可以回到童貞的人格,真正意義上的自我重生。人只有這樣才不會迷失在始終感到格格不入的集體中,集體首先是由每個個體而產生。

無論我在哪裡,我眼中看到的年輕人都是成群結隊地行動,像魚群一樣。我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我們現在是否正慢慢變成蟻群一樣的集體分工社會呢?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之一。我討厭集體。人的偉大和高尚在於其獨立性。他如何從集體中掙脫,是他自己的個人問題,也是他的個人奮鬥。這就是我的電影想要描述的。

花花公子:可以用你的作品中舉一個真實的例子嗎?

費里尼:《八部半》,社會的準則讓圭多在童年時充滿挫敗感,將他囚禁在時間的監獄裡。從孩提時代起,我們中便有許多人就受到了類似的教育。然後,在成長過程中,我們發現自己陷入到意識的衝突,是因為我們從小被教育理想的生活是什麼,人要追求真善美,社會倫理應該是怎麼樣的。

這些都是將社會準則神化的過程,只會阻礙一個正常人的自身成長,而且可能會摧毀他。肯定有不少人親身經歷過類似的事。人生中總有那麼一刻,你會發現在家裡、在學校或在教堂聽到的話根本不是真的。你會發現它束縛了真實的自我、真實的本能和真實的成長。這種撕裂製造了一場必須解決的衝突。

在所有形式的精神崩塌中,都存在著理想主義和現實真相之間的撕扯。這一切都源自於希臘人,當時他們信奉著古典形態對於「至美至善」標準。不符合這種審美標準的男人會被排斥、邊緣化。再接下來是基督教,它確立了一種倫理美。這對人類本身的要求就更高了,因為這等於是有兩重要求,既要像希臘神化人物那樣俊美,也得像天主教徒那樣聖潔。在這樣的準則下不可避免的,大部分人都是又丑又髒的,活在屈辱中。人不愛你,神也不愛你,就這樣脫離了生命。

花花公子:那今天呢?

費里尼:同樣的倫理和美學標準仍然盛行,很多人反抗過,但始終無法逃脫。事實上,這並不難,不夠俊美不夠高尚那有什麼關係呢,畢竟現實並不是永遠都處於完美的狀態。但是,只有當人們領悟到生活中的基本事實時,這種自我接納才會真正發生。唯一真實的存在只有你自己,真正的自我,它會隨著年齡不斷疊加,但它不應該被過度的道德、完美或是無意義的謊言、神話和幻想所束縛,然而很不幸,所有這些都在人類的童年時代被強行剝離了。

花花公子:一旦把自己從過去中解放出來,又會怎麼樣呢?

費里尼:那麼你就可以自由地活在當下,而不是懦弱地逃向過去,或是做一些虛無縹緲的未來之夢。

花花公子:以什麼方式走向未來?

費里尼:我的意思是,必須停止把自己投射到未來,就好像未來是可計劃的、可預見的,事實並非如此。未來是存在於現實之外並超越現實的一個維度。我們必須學會理性地坦率地處理事情的本質,而不是帶著過度的期望或畏懼去面對。未來已經在這裡,活在當下。簡而言之,醒醒吧,好好活著!

花花公子:您影片中的主角們,通常在結尾會坦然地接受自己和生活的本來面目。但有的評論認為,他們的覺醒只不過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對人類宿命的聽天由命。

費里尼:不!不!不是宿命論的聽天由命,而是對生活的坦然接受,對生活熱愛的新生。圭多在《八部半》中並不是一次失敗。相反,這是勝利者的回歸。當他最終意識到永遠無法解決自身問題、只能與之共處的時候,他明白了生活本身就是不斷地反駁。這是一種令人振奮的復甦,一種深刻的宗教式的回歸。「我有信仰,」他說,「我將受到上蒼的安排,我到死也不能不願不會去理解它的安排。在經歷生命之旅的喜與痛上我無能為力,只能用所有的精力、熱情還有愛,接受它的本來面目,而不指望得到一個任何解釋。」圭多最終能與自己和平相處,自由接受自我,這才是《八部半》應有的最正向結局。

花花公子:《朱麗葉與魔鬼》中是不是也有同樣寓意?

費里尼:本質上說,是的,只是帶著另一層更深的含義。帶有更頹廢的底調,以超現實的方式講述。朱麗葉觸及了人類心理中的神話,因此,它的形象是寓言式的。但它處理了一個深刻的人類現實:婚姻制度,以及婚姻制度中個體解放的需求。這是對義大利現代女性的側寫,生活在現代社會,但卻是宗教教義和古老傳統的畸形產物。當她長大後發現,這種過於完美的願望沒有實現,她既不能面對也不能理解,於是逃進了一個由記憶和神話共同組成的個人幻想世界。無論她做什麼,都受到她童年烙印和未來期待的雙重影響,在幻覺中重現了童年,而未來則在離奇的幻想中變得栩栩如生。

對她來說,現實只存在於電視的虛妄中。當她終於被一個冷酷的現實從這些幻覺中喚醒,丈夫準備拋棄她時;這種恐懼反而成為人生的轉機,迫使她尋找自己,找到屬於自我的身份。讓她意識到所有的恐懼,包括周遭的幻影,都是自己創造的怪物,被畸形的教育和嚴苛的宗教催生的怪物。她甚至意識到這些魔鬼都是冥冥中必然存在的,值得感恩的存在。當她真正意識這一點,她不再害怕和憎恨它們。

花花公子:這對我們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費里尼:一個教訓,所有人都必須吸取的教訓,就像朱麗葉所做的那樣:婚姻要想生存下去,那就請以初心對待。它是你還想努力的東西,它沒有公式可以計算,也不是從外部衍生的東西,就像一個禁忌,既然打破不了為什麼不承認呢?婚姻制度需要被重新審視。我們生活中有太多無意義的意識形態,而現代人需要更豐富的人際關係。

花花公子:哪種關係?

費里尼:婚外情和婚前。人類根本不是一夫一妻制的動物。婚姻是暴政,是對人類天性的一種侵犯。另一方面,女人傾向於圍繞著一個男人創造一個世界。而現代人的悲劇是,他需要更為多元的個人關係;然而在現代社會中,他被迫進入單一的交配模式。如果沒有這種桎梏,他的生活可能會更有趣,可能會發展成更高層次的人生。

花花公子:你的想法怎麼與天主教會的教義完全相反。你難道不是天主教徒嗎?

費里尼:在義大利,異教徒在各種方面都很難生存下去。就像海里的生物怎麼能夠用肺呼吸呢?對於一個從小出生在義大利的人來說,兒時就呼吸在天主教的空氣里。義大利人生的孩子,在義大利度過童年,在嬰兒時期進入教會,領聖餐、受洗,他能不是天主教徒嗎?!儘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欽佩那些公開宣稱自己是異教徒的人,很難想像這會在義大利發生。但是義大利人遲早要重新審視自己,以確定什麼程度上的信仰才是真正的天主教徒,或者非天主教徒。

花花公子:你在《八部半》中對天主教神職人員的諷刺,讓不少人將你定義為異教徒,你怎麼看?

費里尼: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認為自己虔誠地信奉宗教,因為我接受生活的無限奧秘,帶著喜悅和好奇看待它們,這是信教還是反宗教呢?當我以一種爭論不休的方式談論宗教扭曲孩子們的世界觀時,我說的是宗教里不人道的、僵化的意識形態。圭多在《八部半》中的天主教導師是可怕而無情的,這跟教皇教廷都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一種錯誤的宗教教育造成了個體一生的罪過和禁錮。那麼我會認為,這不僅有必要認識錯誤,還必須根除。

花花公子:你會不會把所謂的女性道德雙重標準,包括在教會助長的惡習當中呢?

費里尼:當然是啊。特別是對天主教徒來說,女性要麼被神聖化,要麼被肉慾化,要麼是美德、母性、聖潔的化身,要麼是邪惡、淫蕩、惡毒的化身。要麼把她打扮成一個完美的白雪公主,要麼讓她變成淫穢、惡毒的老巫婆。這真是無稽之談,我們根本不了解女人。甚至認為女人形象只是男人體內分化出來的黑暗一面,談論女性意味著談論男人內心最黑暗的部分,未開發的部分,最神秘的部分。

世人相信人類一開始是一個完整的雌雄同體,又或者非男非女,像天使一樣。後來出現了分裂,上帝從亞當的身體取出那根肋骨,變成夏娃。所以男人終其一生就是與他的另一半重聚,找到適合他的女人。從這個定義上來說,女人就只是男人的一個投影。一個男人只有讓他的女人自由了,他才能變得完整或自由。這是他的責任,不是她的。一個男人只有平等地將他的女人當做性和生活的伴侶對待,而非性慾發泄工具,他才有可能獲得生命的自由。

花花公子:你在《三艷嬉春》中,讓安妮塔·艾克伯格打扮得這樣美艷,可不可以認為不是在滿足男人的性幻象,而是一種崇拜形式的情色女神形象?這是你想要的嗎?

費里尼:是的啊。當然,在每個虎視眈眈的男人眼裡,你很難說沒有色慾。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是展現女性性慾的誇張形象,這種形象釋放著男性壓抑的性慾。我想用比喻的方式展示人類被禁錮的慾望,最終如何衝破束縛,成長為活生生的性愛幻想,占據其創造者,並最終吞噬他的。

花花公子:那麼,我們能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你現在是不是隨著越來越開放的性自由而變得更受歡迎呢?這種在電影、夜總會、雜誌日益常見的裸露,難道是一種健康的趨勢?

費里尼:這一切都是好的,因為它揭開了神秘的面紗,性的神秘使它變得扭曲。想想看,在監獄裡的男人看來,女人會是什麼樣子的,想想看,女人將身體某個部分展示在這樣的男人面前,那該是多噁心的場面。出獄後他還得帶著這種畸形的幻覺回到女孩身邊。如饑似渴地重新探索女性的身體,這種慾望才能平息,女性神話再次復萌。

花花公子:那你認同一個全裸的女人會失去她的神秘感嗎?

費里尼:這只是從視覺上不再神秘而已。因為女人代表著人類隱藏的另一半,代表著出生時就註定了的結合,代表了人類最神秘的情慾的融合。很明顯,她永遠擁有深不可測的秘密,即使肉眼看不見。所以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把她藏起來。

花花公子:你電影中的女性,似乎比男性更有活力,為什麼?

費里尼:我發現我片中的女性形象,比如安妮塔·艾克伯格和桑德拉·米洛,創作起來都更令人興奮,可能是因為女性比男性更吸引人,更難以捉摸,更性感,更刺激。

花花公子:是什麼啟發了你起用安妮塔飾演《甜蜜的生活》中那個性感女神呢?

費里尼:她的形象填補了我腦海中想像的每個細節,就這麼簡單,跟她之前的表演無關。

花花公子:你是如何通過這個角色把她變成性感女神的?

費里尼:我只是為她塑造一個完美的角色來激發她的潛能,也有可能是第一次調動起她的全部官能感受。我沒有使用什麼神秘的方法,對待她和對待其他演員都是一樣的。

當我找到了腦中設計的角色的真實人物時,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他們放鬆下來,解開他們的束縛,讓他們忘記技術,把他們帶到一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環境中。換句話說,我是盡力把他們的天賦引出來。如果成功的話,那我得到的就是他們最自然發自心底的反應。每個人都帶著不可改變的天然,這是最真實、最珍貴和最獨特的。

安妮塔或桑德拉·米洛的天賦與其他人沒什麼不同。如果環境氛圍都匹配,那麼任何人都可以自然地表達出喜悅、悲傷、仇恨等等一切。我從不想強迫某人進入一個不屬於Ta的角色,或者去限制他。相反,我會嘗試讓他根據角色補充塑造。正因為如此,我認為我的電影人物最後都是很立體,而且令人滿意的。

花花公子:大多數演員都是被訓練出來,去虛構,去扮演。但是你說你想讓他們描繪自己的角色,這不覺得衝突嗎?

費里尼:不完全是。一旦他們習慣了向內而非向外的想法,大多數人會發現這更自然,這使他們能夠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可塑性。當然,對演員而言,其實只有自身性格的一部分是和角色契合的,我會要求他不要完全放飛自己,只選擇性展示自己。

其實即便演員和角色本身有很高的契合度,他也不會簡單地扮演他自己。完全的自我暴露是很危險的,而且也有可能偏離角色設定。相反,我會要求他一層又一層展示,直到最後與角色彼此之間水乳交融。

演員和角色之間肯定存在一種戲劇性的錯位,但他自身的能動性必須要探索。演員表演的節制對角色塑造而言很重要。有個很好的例子是馬斯楚安尼在《八部半》中的演繹,他對這個角色有著很深的認同,但還是非常小心地去處理角色。

花花公子:你跟馬斯楚安尼的私交也很好是嗎 ?

費里尼:像孿生兄弟一樣。儘管我們很少在工作以外的時間見面,但關係非常好,看著他就像面前立著一面鏡子一樣,很不可思議。這是我們友誼的紐帶,他也很有人情味。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熱情、純真的氣質。我也很欽佩他的專業精神。他是個很有天賦的演員。

花花公子:你和其他演員也有比較深的交往嗎?

費里尼:很少,雖然我通常都很喜歡我的演員,因為他們是我的木偶,是我幻想的產物。我會認為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

花花公子:你的妻子瑪西娜主演過幾部你的電影,這種關係會讓合作更容易還是更難?

費里尼:兩者皆有。工作上她基本上是最理想的女演員:耐心、溫順、聽話、嚴肅、不難纏。但我對她會比對其他演員更不耐煩,更易怒。通常來說,朱麗葉塔是我們合作電影時首先就會想到的角色,然後其他角色才慢慢成形,但基本都是圍繞在「她」周圍的。所以當我發火的時候,我就想說,「朱麗葉塔!你的角色是第一個誕生的,其他人都在你之後。你在我心目中的時間比其他人長得多,你為什麼不快一點成熟呢?「我知道這不公平,但就是忍不住。但我確實喜歡和她工作。

花花公子:你認為她是個好演員嗎?

費里尼:太好了。就算她不是我的妻子,我也會對她感興趣的。例如,她的模仿能力,以及那張可以表達快樂或悲傷的小圓臉,都是如此令人心碎的單純。那個小小的身影,既溫柔又細膩,使我著迷得不得了。她的類型對我來說是具體化的,甚至是風格化的。作為一名演員,她代表了一種特殊的類型,非常特殊的一種人性。

花花公子:那作為妻子呢?

費里尼:那就太多可說的了。我會儘量客觀一點,但這並不容易。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前幾天在片場,我們慶祝了我們的二十一周年紀念日。21年好像也不是很久,還有很多東西有待探索。剛剛說到哪兒了?

花花公子:以妻子的身份討論朱麗葉塔。

費里尼:還能有這樣一個溫柔的妻子,深情的,永遠知冷知熱。我們在拍外景時,她問我的襪子是不是濕了。你知道女人是什麼樣的。但她不僅是我的妻子,也是激勵我的人。多年來,她已經成為我的興奮劑,成為某種感情、情緒、行為的象徵。我們在一起的生活,既有悲傷也有歡樂,有淚水也有歡笑,這給了我工作帶來很多素材和靈感。

花花公子:她有什麼實際的創造性貢獻嗎?

費里尼:某種意義上,她提供了陽光和雨水,溫暖和澆灌了我播種的種子,最終發芽的土壤,偶爾會開花結果,成為電影。

花花公子:為了繼續你的想像,種子是從哪裡來的?

費里尼:我不知道,不知怎的想法就冒出來了,像胚胎一樣在心中停留幾周、幾月、幾年,直到最終形成胎兒,一個模糊的形態。然後試探性地,著手劇本出稿。

花花公子:你說過,在這個階段,看潛在角色的照片,可以刺激創作。為什麼?

費里尼: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儀式感,一種習慣,一種心理調理。當我開始拍攝時,我會在無數試鏡中看成千上萬演員,保留他們的照片,去尋找適合創作的角色的面孔。

花花公子:很多人都說,你開始拍攝時,除了劇本大綱,其餘的電影部分都像是直接從腦中跳出來似的,邊走邊即興編排場景和對白,這種說法是否屬實?

費里尼:如果我會為了藝術和經濟而自殺,那將是一個美麗而壯觀的方式。但我沒有,我到片場時一般手裡會拿著劇本,雖然沒什麼意義。對於害怕即興表演的演員,或是渴望心裡安慰的製片人來說,電影劇本就像奶嘴一樣讓他們有安全感。重要的是,我一般對作品有非常明晰的定位,清楚作品的走向,甚至在鏡頭移動前就已經心中有數。當然,我也會努力保持鏡頭的靈活性,在必要時進行修改,而不是盲目地堅持最初的預設。導演工作有時候就是必須適應現實情況,隨時做調整,從這種意義上看,我不是即興發揮,而是靈活適應。

花花公子:完成一部電影後的心情如何?會擔心變得陳腐,或者遭遇所謂的創作瓶頸嗎?

費里尼:真是個奇怪的問題。對我來說,電影從來不會突然結束,電影是會留下回聲,留下痕跡的,我可以感受得到。即使拍完了,後期做完了,它依舊在我身邊,我還聽得見,感覺得到。當我感覺它的氣息完全消散後,這又是另一種氛圍。就像春天的到來,新的電影又開始成形,還有新的人物和故事。

你看,我沒有經歷過空窗期吧。自我開始擔任導演以來,一直如此,同樣漫長而美好的一天。如果要問我如何處理職業無能,不用多說,《八部半》解答了這個問題。但我覺得創作空白的日子離我遠著呢。當它發生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有足夠的謙虛和理智去適應。同時,我仍然充滿了創作熱情。

花花公子:你幾乎不去看電影是真的嗎?哪怕是自己的電影?

費里尼:非常正確。正如我所說,當完成一部電影,我會立即被下一部電影迷住。另外,我想活在現在,而不是徘徊在過去。至於別人的電影,我很少去看。我寧願去工作也不願看。

花花公子:你肯定看過幾部同時代電影人的作品吧?

費里尼:會看一些留個基本印象。

花花公子:看過黑澤明的電影嗎?

費里尼:只看過《七武士》,但我認為他是作者導演們的榜樣,我對他講故事的方式有一種兄弟般的親切感。

花花公子:英格瑪·伯格曼怎麼樣?

費里尼:我對他和他的作品懷有深深的欽佩之情,儘管我沒有看完他全部的電影。首先,他是位藝術大師。其次,他能夠使事物變得神秘、引人入勝、豐富多彩,有時甚至令人產生厭惡感。正因如此,他有權談論其他人,也有權被其他人傾聽。就像中世紀時期的吟遊詩人那樣,他可以坐在房間中央,通過講故事、唱歌、彈吉他、讀詩、耍把戲等等方式,來吸引著觀眾。他有吸引人注意力的特殊才華。即使不同意他的觀點,也會喜歡他說話的方式,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如此別具一格,是我見過的最完整的電影創作者之一。

花花公子:安東尼奧尼?

費里尼:我對他的尊敬從未改變。他狂熱的正直感,永遠拒絕妥協。安東尼奧尼的職業生涯開局非常艱難。他的電影多年來始終沒被大眾接受,如果換一個不那麼堅定的人肯定會退縮妥協。但安東尼奧尼繼續走他孤獨的創作之路,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直到被世人尊為偉大的電影大師。他是一個清楚自我表達的藝術家,這一點非常重要。

花花公子:特呂弗呢?

費里尼:很抱歉,我從未看過他的作品。

花花公子:德西卡呢?

費里尼:非常偉大的成就,是調教演員的大師。他是新現實主義時代之源起,非常棒的導演,幾乎是不可企及的人,在戰後電影史上居於非常特殊的重要地位。

花花公子:有些評論家將您的作品與新現實主義學派的作品相提並論。你認同這種比較嗎?

費里尼:的確是。但我的作品是60年代的新現實主義,與40年代的新現實主義截然不同。當時我們當中的許多同行都懷有偉大的理想,但最終在社會辯論中四分五裂。然而,那時的新現實主義已將電影製作提升到一定的藝術水平,將電影創作者從電影工業流水線上解放出來。早期新現實主義的偉大之處在於賦予電影藝術自由,我們終於能像其他藝術創作者一樣,用鋼筆在電影中自由地表達自己。

花花公子:自從《甜蜜的生活》大獲成功後,你都快被美國的電影邀約淹沒了。你覺得如果成為一名好萊塢電影人,還能自由地表達自己嗎?

費里尼:可能不會,但我很想試一試。很想在那裡拍一部電影,講述我訪問美國時激發出的想像力。但是,即便我有明確的想法,實際操作起來,將想法變成影像應該還是有困難,我可能會感到困惑。

花花公子:為什麼?

費里尼:在義大利所有一切都輕車熟路,我知道如何處理演員,如何定裝,如何讓他們在我創造的環境中融入角色,知道我想讓他們表達什麼,因為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即使加了台詞的臨時演員,她也有充分理由出現在片中,她可以賦予那一句台詞和出現在螢幕上那幾秒鐘的真實性。但是我無法想像在陌生的國度能完成這些。

例如,我不知道波士頓計程車司機周日下午在家會穿什麼,不知道布朗克斯藥店的收銀員面對男性侮辱時會如何反應。我會迷失的,因為拍電影這件事兒,至少在我看來,需要絕對的掌握,完全控制一切和每個人。包括女明星的內褲、男主角的鬍子、火柴放在桌上的方式,這是一個真實而又深刻的現實問題。這就是為什麼作家必須堅持從小滋養自己的寫作語言,這給他留下了文化積澱和風俗習慣。所以你看,在其他地方拍攝的想法對我來說是不現實的。

花花公子:合適的價格會讓你改變主意嗎?

費里尼:我對錢不感興趣。當然有錢是很有用的,也很好,但我不痴迷於金錢,哪怕窮的時候也一樣。我18歲第一次來到羅馬時,在一家報社工作,有時沒有錢吃午飯。但我更想要的是食物,而不是錢。此時此刻我身上也沒帶錢,我身上一向身無分文。也許正因如此,我才能賺到錢,錢都是湧向那些不討好它的人的。

花花公子:對你來說,名聲也是如此嗎?你對此也無動於衷?

費里尼:是的,只是它不那麼容易被忽視。它甚至侵入到一個人的私人時間。雖然我已經設法從公眾的關注中隔離出個人空間,但隱私還是常被侵入,特別是在《八部半》之後。我去美國的時候,還以為可以享受被美女們包圍的幸福。誰知道他們天天給我打電話,甚至在酒店走廊等我。我跟他們說什麼都沒有,沒有創作的答案,但他們還是不信。我是導演,不是預言家或心理醫生。我要說的話在作品中已經說完了。

花花公子:你對自己有信心嗎?

費里尼:不是我自誇,但比起以前,已經不那麼情緒化,平和多了。雖然在這個過程中會失去掉一些創作的力量。但可以感覺到一種深刻而真實的宗教,在體內誕生。我的生活相當的幸運,可能是過於樂觀,所以沒有經歷過什麼悲傷或痛苦。

花花公子:你害怕變老嗎?

費里尼:沒有,可能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花花公子:那死亡呢?

費里尼:死亡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與現實的物質世界完全不同,所以很難談論它。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所以會被一種模糊的恐懼抓住。像一塊傳奇的大陸,有人說它存在,有人說它不存在,有人說它美好,也有人說它可怕。有人說那個世界比這個世界好,也有人說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死亡只是一種沉默和遺忘。但還是面對現實吧,這個國度是存在的,我們遲早都會去往那裡。

花花公子:你害怕嗎?

費里尼:是的。不是。我不知道。一個人在擁有生命的同時也擁有了死亡,我會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但不害怕。人不應該帶著希望接近生命,因為希望往往是恐懼的另一面。我們需要的是信念,而不是希望。你必須感覺到一切都是神聖的。我不理解一個藝術家為什麼要將生活描繪成貧瘠、荒蕪的、孤獨的和被遺棄的,什麼都沒法留下。如果你否認一切,那麼你就是否定了藝術本身,那麼為什麼要創造它呢?

花花公子:那麼,信仰和好奇心是你幸福的秘方嗎?

費里尼:我會說是充實的人生。幸福僅僅是不幸福之前一種暫時的幻覺,反之亦然。但這都是狂歡的一部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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