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精彩文言小說全譯:阿靠(阿靠!阿靠!善事爾母!」)

古河隨筆 發佈 2020-01-16T07:33:53+00:00

南宋劉松年 《茗園賭市圖》 粵中李氏子,幼讀書,應童子試,不售。 居月余,李辭其友曰:「吾以好博故,父不以為子,妻不以為夫。今在此,旦夕聞呼盧喝雉之聲,[3]彌觸我隱痛矣!」乃去而乞食於市。

南宋 劉松年 《茗園賭市圖》

粵中李氏子,幼讀書,應童子試,不售。性好博,父屢誡之不悛。[1]婦陳氏,因之屢與反目。俄舉一子,父名之曰「阿靠」。及阿靠周歲,父謂陳氏曰:「汝夫屢從牧豬奴游,非吾子也。吾名孫曰『阿靠』,將舍子而靠孫矣! 為汝計,亦宜舍夫而靠子。」是日,父具酒食,以飲食其子,謂之曰:「汝強飲食,俟汝醉飽,吾送汝赴清流矣!」李叩頭求活,不許。復涕泣跪其婦前,乞為緩頰,[2]陳亦不應。父乃以布囊蒙其頭,使健仆負而投之河。載沉載浮,將及里許,有人拯之起,則博場中舊友也,即留之博場中。

居月余,李辭其友曰:「吾以好博故,父不以為子,妻不以為夫。今在此,旦夕聞呼盧喝雉之聲,[3]彌觸我隱痛矣!」乃去而乞食於市。顧尚能書,自買紙寫楹聯,遍送市廛,[4]市人亦稍酬其筆墨之費,雖乞也而所得較豐。流轉數千里,至山東某縣,寓道觀中,大病幾死。觀中老道士憐而飲食之,醫藥之,幸而病癒。道士謂之曰:「此間頗重南中文士,吾為招童子數人,使子授以經書,必有至者,此寒士謀生之恆業也,不勝於仰面求人乎?」李欣然從之,遂得與邑中士大夫游。有趙翁者,設逆旅以待四方之客,家頗小康而無子,止一女,欲為女招婿而即以為子,久而未得其人。道士乃說趙翁曰:「翁女若婿本地人,此時雖暫為翁子,久必挈女歸耳。李氏子,無家者也,孑然一身,流落千里,若為翁婿,必長為翁子矣。」趙翁韙其言,[5]乃贅李於家。久之,謂趙翁曰:「某視此間庠序中人,[6]其文藝亦與某等耳。使得與試,一衿非所難也。[7]」翁大喜,即使以趙姓應試,補博士弟子員。逾年舉於鄉,聯捷成進士。

數年後,選授粵中一縣令。攜妻之官,歷任繁劇,宦橐豐盈。因官本籍,恐致人言,未敢問其家也。服官十餘年,以公事罷職,將歸山東,乃迂道訪之,則父死久矣。妻與子顧無恙,然貧甚,無以為生。李乃自到其家,詭言李氏子舊時博友也,請見其妻。時李氏子有須,且貌又豐腴,其言操北音,妻固不識也。呼其子視之,二十餘歲矣。問:「有妻乎?」曰:「無。」問:「何不娶?」告以貧故。李慨然曰:「吾與李某,自幼在博場中交好,今故人長逝,妻子單寒,西華葛帔,[8]令人嘆息!吾雖小人,不忍坐視。」乃出橐中數千金與之,且為作媒,娶鄰村某氏女,婚費悉出自李。廟見之日,李亦至焉。李妻親至堂前叩謝,並使其子與新婦登氍毹展拜。[9]中設一坐,請李坐之。時賓客咸在,意李必從謙抑,而李儼然踞坐,受其拜謁。拜已,大聲呼曰:「阿靠!汝幼而無父,不識我宜也;阿靠之母,何亦不識我乎?」李妻在旁,聞而大驚。李乃語之曰:「吾即爾夫也。」因歷敘前事,眾賓咸詫嘆。李曰:「吾官此多年,今不能復歸原籍矣。即將辭爾等北去,夫妻父子,緣盡於斯!」妻聞之,哭失聲。眾賓之長者或進言曰:「君既榮顯,何不挈其母子同歸山東?」李笑曰:「曩者之事,誠出老父之意。然夫妻死別,人間至慘,乃視吾布囊蒙首,漠不動心,人之無情,一至於此,吾在山東有妻有子矣,焉置此為?其舍夫靠子,遵吾父之命可也。阿靠!阿靠!善事爾母!」言已,不顧而去。

【注釋】 [1]悛(quan):悔改。 [2]緩頰:婉言勸解,說情。 [3]呼盧喝雉:形容賭博時的喊叫聲。古代有一種賭博叫樗蒲。五個木子,一子兩面。一面塗黑,畫牛犢。一面塗白,畫雉。五子全黑叫盧,得頭彩,故擲子時大聲「呼盧」。 [4]市廛(chan):廛,本指平民的房屋。市廛,指街市上商賈的店鋪。 [5]韙(wei):是,同意。[6]庠(xiang)序:古代鄉學,泛指學校。 [7]衿:指青衿,青領子,代指讀書人。明清科舉時代,青衿專指秀才。 [8]西華葛帔:指人情淡薄。南朝梁任昉,好獎掖士人,座上客常有數十,而死後卻很蕭條,舊友對他的後人不加體恤,其子西華冬天猶穿葛帔練裙。 [9]氍毹(qushu):鋪地用的毛織地毯。

【譯文】 廣東有個姓李的人,自幼念書但不用功,參加童子試,沒考中。他喜歡賭博,父親屢次教訓,總不悔改。他妻子陳氏,為此也經常跟他吵架。過了不久,他們生下一個兒子,這人的父親給孫子起名叫阿靠。阿靠滿周歲時,父親對陳氏說:「你丈夫經常跟一些放豬的流浪漢混在一起,完全不像我的兒子。我給孫子起名阿靠,是想舍掉兒子而依靠孫子。為你著想,也應該捨棄丈夫而靠兒子。」當天,父親準備好酒飯,讓李某吃,然後對他說:「你儘量吃,等你酒足飯飽,我就要送你到河裡去。」嚇得李某跪下叩頭,乞求父親饒命,父親不答應。李某又哭著跪在妻子面前,請她代為求情,陳氏也不答應。父親就用布袋蒙上他的頭,讓一名健壯的僕人背著他丟到了河裡。李某被拋進河裡,一會兒下沉一會兒浮起,順水漂流了一里多路,有人把他救了起來。原來這人正是他賭博場中的老朋友。這朋友就把他留在賭場裡。

住了一個多月,李某告辭說:「因為我好賭博,父親不認我是兒子,妻子不把我看作丈夫。現在你這裡,整天聽這些呼么喝六的聲音,時刻觸動我的隱痛。」於是他就到街市上去討飯。因為他還能寫寫字,就買紙寫對聯,分送給街市上的店鋪,人家也給他些報酬,因而雖然是乞討度日,手頭倒也寬裕。李某離開家鄉,一路討飯,輾轉走了幾千里路,來到山東的一個縣裡。他住在一座道士的宮觀里,忽然生了一場大病,差一點死去。觀里的老道士很可憐他,管他飯吃,給他治病,還算幸運,病終於好了。道士對他說:「這裡的人很重視南方的讀書人,我給你招幾個學童,你教他們讀書,一定會有人來。這也是窮苦讀書人的正常職業,不是比討飯好嗎?」李某高興地答應了。從此他以教書為職業,也就能夠和鄉里的士大夫們交往接近了。這鄉里有個姓趙的老人,開了一所客店接待四方遊客,家裡相當富裕。可惜他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他想招個養老女婿當兒子,很長時間了,也沒有招成。道士勸趙老說:「你如果招個本地人,當時會做你的兒子,時間一長,一定會帶著你女兒回去。李某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孑然一身流落到千里之外,如果招他做女婿,一定會永遠做你的兒子。」趙老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同意並招贅李某做女婿。李某在趙家住了一段時間,就對趙老說:「我看這裡那些入學的秀才,寫文章的水平和我比較也差不多。如果讓我去考考,得個秀才也不難。」趙老大喜,就讓他以趙姓子弟的身份去考試。結果,果然得了秀才。第二年參加鄉試又中了舉人。後來又會試得中,成了進士。

幾年後,李某被選派廣東做縣令。他帶著妻子到任,連做了幾個縣的縣令,地方都很富庶,掙了不少錢。因為是在原籍省份做官,怕被人家議論,就一直不敢回老家去探望。這樣過了十幾年,後來李某因為處置公事不恰當,被罷了官,將要返回山東,他這才繞道去訪問家鄉。到了家鄉一打聽,父親已經去世很久了,妻子和兒子還生活得好好的,只是很窮困,幾乎過不下去。李某進了自己的家門,謊說自己是李某過去賭博的老朋友,要求見他的妻子。這時李某長了不少鬍子,又白又胖,說話帶北方口音,妻子自然沒認出來。他又把兒子叫出來看看,已經二十多歲。李某問:「有妻子嗎?」兒子說:「還沒有?」又問:「為什麼不娶妻?」兒子告訴因為生活窮困。李某感慨地說:「我和李某從小在賭場裡,交情很好,現在他過世了,妻兒貧窮,人情冷暖叫人寒心!我雖是平民百姓,也不忍心坐視不理。」說著,就從布袋裡拿出幾千兩銀子給了兒子,並為他做媒,娶鄰村一個女孩作妻子,結婚費用全由李某承擔。婚禮第二天,按風俗要拜見公婆,李某也來參加。李妻親自到堂前叩頭表示感謝,並讓兒子和媳婦在地毯上大禮跪拜。房子正中設一個坐位,原是給公婆坐的,李妻先讓李某去坐。賓客們都在場,心裡想,李某一定會謙讓一番,不料李某竟大模大樣地坐了上去,接受新婚夫婦的參拜。拜完之後,李某當著大家的面高聲說:「阿靠!你幼年失去父親,不認識我是應該的。阿靠的母親怎麼也不認識我了呢?」李妻在一旁聽了,大驚失色。李某對她說:「我就是你丈夫。」接著他把自己經歷的事情一一講給大家聽,眾賓客都驚嘆不已。李某說:「我在原籍省份做官多年,這是違背朝廷王法的。我現在不能再回原籍。我馬上要告別你們北上,夫妻之情、父子關係,都到此為止。」李妻聽了,放聲大哭。賓客中有上年紀的人說:「你既然有了地位,何不帶她母子倆一起回山東?」李某笑著回答:「過去的那事,確實是我父親的主意。但是,夫妻間生離死別是人生中最悽慘的事。她看著我被布袋蒙了頭,就要丟進河裡去,卻能無動於衷,無情到了這種地步,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再說,我山東有妻有子,帶他們去怎麼安排?她遵照我父之命令,捨棄丈夫依靠兒子就是了。阿靠,阿靠!要好好地侍奉孝敬你母親呀!」說完之後,起身臉也不回地走了。

【總案】 中國有句古話,曰:「置之死地而後生。」這篇小說描寫的故事可謂適例。小說主人公李某,本來是個叫父親和妻子完全失去信心的人,但被父親狠心拋棄又被人救起後,他卻大大地發生變化。嚴酷的現實,不僅給他深刻教育,而且激起自強不息的上進心,最後終於在人生大海里成為一艘獨立遠航的大船。小說在藝術處理上有詳有略,對李某過去不爭氣的表現運用略寫,而把筆墨著重放在刻畫他奮鬥成人的過程上。小說還注意表現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和精神面貌。他對原來的妻子和兒子,既給予必要的關懷、幫助,使之克服生活中的困難,盡到應有的責任,又不藕斷絲連,而是當機立斷明確說明必須結束這一關係的理由,於情於理都較恰當,顯示了深沉幹練的辦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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