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倚天屠龍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愛與寬恕予謝遜以重生

老陳談趣史 發佈 2020-02-06T17:03:47+00:00

導讀:初看《倚天屠龍記》,謝遜毫無疑問是一個大魔頭的形象。直到因為各種機緣巧合,謝遜與張翠山一家流落冰火島,恰好遇見了張無忌的出生,並成為張無忌的義父,使謝遜重新有了兒子和親人。

導讀:

初看《倚天屠龍記》,謝遜毫無疑問是一個大魔頭的形象。他為了復仇而濫殺無辜,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這種瘋狂的行為幾乎使得他成為江湖公敵。

究其原因,是謝遜早期遭成昆算計,痛失愛子和親人。所以,才會導致性格突變,變成一個邪惡瘋狂的殺人魔頭。

直到因為各種機緣巧合,謝遜與張翠山一家流落冰火島,恰好遇見了張無忌的出生,並成為張無忌的義父,使謝遜重新有了兒子和親人。這個時候的謝遜重新接納了親情、關懷等正能量,愛與寬恕使謝遜得到重生。

小說通過境遇設計,塑造了謝遜這一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他的性格和命運的變化、他深摯的父愛是小說的敘事重點和情節發展的主要推動力。

從喪心病狂的殺人魔頭到大徹大悟的佛門信徒,金庸先生塑造謝遜這一人物形象,深刻地表現了人性的複雜多變,展示了潛藏的人性弱點爆發後給人物帶來的悲劇命運。

謝遜以有血有肉的形象、獨特的人格、複雜豐滿變化的內心世界,確立了這一人物形象在金庸武俠小說中的獨特地位。


一、殺人魔頭的緣起

1、 小說中謝遜成魔的經歷

謝遜天資卓越,十歲時拜成昆為師,二十三歲時離開師門闖蕩江湖,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的同時加入明教,成為金毛獅王。

可以說,這個時期的謝遜是幸福的。在家庭生活中,一家人生活和美;在事業上,位列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首。《倚天屠龍記》中對這段時期謝遜的經歷敘述了兩件事情:

一是在明教光明頂上,只有陽頂天和謝遜力排眾議,同意紫衫龍王下嫁韓千葉。二是後來張無忌和小昭進入光明頂密道,發現陽頂天曾留下遺書由謝遜接掌明教。

通過這些零星的片段,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謝遜在橫遭滅門慘禍前的形象。首先,能位列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首,說明謝遜武藝高超。其次,敢於力排眾議,支持義妹下嫁教主仇人之子,說明他有豁達胸襟、重情重義。再次,能夠獲得教主託付,定為接班人,謝遜還應當有一定的領導才能,能夠服眾。

可以想見,二十八歲之前的謝遜是一位心存俠義的武林豪傑。

在謝遜二十八歲那年,命運突然發生逆轉,他的師父成昆到他家盤桓數日,借酒後亂性殺了他全家,包括他未滿周歲的兒子。謝遜苦練武功,五年間兩次找成昆報仇都落敗。當謝遜拳技大成,第三次找上門去時,成昆躲了起來。謝遜激憤之下半年之間犯下三十餘件大案,殺害許多成名英雄。每做一件案子,便在牆上留下成昆的姓名。成昆為避謝遜,隱姓埋名躲入佛門,誘騙少林寺空見大師出面化解冤孽。謝遜連出十二拳,不能傷及空見大師。他氣惱自己有仇難報,第十三拳便詐作自擊天靈蓋自殺,趁空見大師救他時,將這位得道高僧擊至重傷而死。

謝遜為了能安心參悟屠龍寶刀的秘密,不讓王盤山島上眾人泄露他和屠龍刀的消息,施展獅吼神功,可怕的長嘯震得群雄神經錯亂或失憶。

與成昆的不共戴天之仇使謝遜幾欲癲狂,成為喪心病狂的殺人魔頭。

2、 復仇情大於法的傳統心理影響

「法者緣人情而制,非設罪以限人也。故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志善而違於法者免,志惡而合於法者誅。」 《鹽鐵論·刑德》

中國傳統社會重視禮制,宣揚血親倫理,族人依據血緣的親疏彼此間負有一定的道義。傳統文化允許人們以忠孝的道德標準對是非對錯做出價值判斷,復仇觀念得到儒家重禮崇孝理論的支持,親屬復仇具有理論基礎,被視作是天經地義、責無旁貸。

人類早期社會的習慣、習慣法與道德、宗教等社會規範融為一體,造成了對待覆仇情大於法的傳統心理。出於道義為親友復仇,志善則可免。

《史記·伍子胥列傳》也記載了春秋時期伍子胥為報父兄之仇而引吳師滅楚,入郢都後對楚平王掘墓鞭屍。司馬遷肯定了伍子胥的復仇:

「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古代具有權威性的正史對復仇行為的評價和官吏對復仇行為的同情和寬縱,成為文學的一個重要價值參照。因此,快意恩仇不可避免地成為傳統武俠文化的重要內容,俠客們根據自己的願望,依靠自己的力量手刃仇敵,以求得到復仇的快感。

3、被性格左右的命運

心理學的決定論認為,人的所作所為是先前某種原因和兒種原因導致的結果,人的行為可以通過先前的條件、經歷來預測。

成昆慘無人道的殺戮實非酒後亂性所為,而是處心積慮的陰謀。成昆因個人私怨遷怒明教,想摧毀它,可是明教源遠流長,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雲,以他一人之力是毀不了的。於是他設計從中挑撥,坐收漁利。

成昆到謝遜家作客,得知他是明教護教法王。成昆非常了解自己的徒弟是個易於激憤、不會細細思考一切前因後果的人。成昆算計殺戮謝遜全家,謝遜必將恨之入骨,瘋狂復仇,復仇無果更會不顧一切胡作非為。

事情的發展正如成昆所設計,謝遜在搶奪崆峒五老的《七傷拳譜》時,成昆在暗中重傷崆峒二老,謝遜渾然不覺。謝遜奪得拳譜後,不顧自身內力不足,練起七傷拳,使自身內臟受到損害傷了心脈。成昆便一直暗中跟隨在謝遜身後,當謝遜與人爭鬥形勢危急時,他暗中解救。

他把謝遜當作自己手中殺人的刀,當作挑起武林各派爭鬥、毀滅明教的棋子。謝遜為逼師父出現與他決鬥,不計後果地大開殺戒,四處樹敵,在復仇的路上灑滿無辜者的鮮血。謝遜痛失愛子親人,飽嘗無妄之災的痛苦折磨,也讓更多的無辜者遭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謝遜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自己也深陷恩怨是非的旋渦中,由一個令人同情的受害者,變成武林的公敵。事有終始、果由因生。謝遜瘋狂的行為就處在因果的鏈條之中,由他性情易於激憤、處事不計後果的前因決定,反過來又作為原因引起其他的過程和事件。

心理學說認為性格與命運的關係表現在思維決定行動,不同性格引導著人們做出不同的判斷和行為,產生不同的結果。一個人只有了解自身的性格特質,才能知曉自身的優勢和局限,進而揚長避短,這是金庸小說中蘊涵的哲理人生和處世之道。

4、創傷造成的信仰崩潰

滅門之仇吞噬著謝遜,他為復仇濫殺無辜,正是創傷經驗的典型表現。

「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經驗。」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導論講演》

「閃回是創傷的典型症候之一,主要表現睡夢中或自日反覆再現創傷場面,創傷事件多次重複侵入記憶或某種景象多次重複在眼前浮現。」 李桂榮:《創傷敘事:安東尼·伯吉斯創傷文學作品研究》

書上描寫謝遜每每痛心自己的幼子被摔得血肉模糊,旦夕間與家人天人永隔。抑鬱悲憤之氣使謝遜把對仇人的恨擴大到對人世、對天地主宰的怨恨。

他從自身的慘痛經歷,聯想到岳飛精忠報國卻蒙冤屈死,秦檜誤國卻享盡榮華,百姓安分守己卻慘遭異族虐待殘殺。他因此懷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律,質疑天地間的公平正義。他恨蒼天,恨一切崇尚天道輪迴的聖賢豪傑。天既然無一定的道德倫常,惡行善行毫無區別,替天行道就失去了行為依據。

創傷經驗造成謝遜心中傳統倫理道德的信仰崩潰,在他心中,老天爺是「賊老天」,是不會體恤弱小無辜良善的,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報復。


二、重獲新生的魔頭

滅門慘禍摧毀了謝遜正常的心理反應機制,使他失去了正常的自我控制,精神失去依託,徹底失去了歸屬感。創傷毀掉他的信仰和對人的信任,他斷指立誓有生之年決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

謝遜從天鷹教手中奪得屠龍刀,流落冰火島,他的自我放逐使他遠離了江湖的是非恩怨,這是他創傷得以復原的第一步。與張殷夫婦義結金蘭之後,謝遜開始暴露自我,將自己的生平要事盡數說給張翠山一家。他的自述帶有反思,並沒有一味地關注自身的不幸,這表明謝遜能冷靜地面對創傷記憶,意識到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後悔自己的濫殺惡行。謝遜開始從創傷中走出來,進行自我重構。創傷的治癒需要時間,親情則是創傷治療的最佳良藥。

謝遜在冰火島上狂性大發要殺害張翠山夫婦時,正是殷素素臨盆之際。新生嬰兒的啼哭將謝遜從瘋狂狀態中喚醒,使他良知激發,父愛再萌。謝遜收無忌為義子,如同受到上天的恩賜,使他在愛子慘死十多年後重新得到父親的身份,重享父子的天倫之樂。

與張翠山夫婦義結金蘭,使他重新體會親人的溫情。謝遜將全部的愛傾注在無忌身上,將自己上乘的武術要訣傾囊傳授。雖然謝遜曾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他教無忌只教防人,沒有教他害人,培育了無忌淳厚的天性。

他想著無忌不能一生埋沒荒島,要回歸中原娶妻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他日日留心冰火島上的風向水流,預備早日讓無忌一家回歸中原。謝遜與無忌在冰火島十年的相處,建立了親密的父子之情,使他的生命不再糾結於復仇的狹隘範疇,在他身上沉睡了多年的俠骨柔腸得以復甦。

他所有的良善都體現在對無忌的關愛中,謝遜送無忌一家回中土,自己卻決意孤身留下,唯恐自己曾經的罪孽禍及義子。當謝遜得知結義兄弟張翠山夫婦因為不肯透露他藏身的所在,在武當山上被人逼得雙雙自刎,無忌流落江湖慘不堪言時,他不顧自己年事已高雙目失明,在中原遍地仇家的危險境地,不避兇險地離開冰火島萬里迢迢重入江湖。謝遜將自己強烈的父愛全部傾注在無忌身上,愛得真摯甚至可以犧牲自我。

謝遜在無忌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愛,無忌也回報了深切的父子情。年幼的無忌寧願挨玄冥二老陰毒無比的玄冥神掌,寧願忍受金花婆婆寒掌的欺凌,也不肯吐露義父的下落。無忌在險象環生的環境中成長,時時牽掛著盲眼的義父。

他學醫習武,學有所成後努力修補武林各派的關係,維護和平,其實都是在彌補謝遜所犯的罪孽。成昆設計將謝遜擒到少林,欲借「屠獅英雄大會」再度挑起武林恩怨。無忌為了救義父與少林三位高僧捨命相搏。謝遜與義子間真摯的情誼改變了謝遜,當年謝遜挾持張翠山、殷素素坐船離開王盤山島,遇著劇烈的風暴他破日大罵:「什麼老天爺,狗天,賊天,強盜老天!」

十多年後謝遜與無忌歷經艱辛在靈蛇島重聚時,他虔誠地感恩老天爺開眼。從怒罵賊老天到感恩老天爺,謝遜經歷了漫長曲折的身心歷程。正是父子親情化解了謝遜內心的痛苦,治癒了他心靈的創傷。


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金庸先生認為『寬容』是中國民族性中很重要的精神。寬容是一種解脫,金庸讓謝遜與佛結緣,促使謝遜大徹大悟,寬恕仇人。

空見大師為了消除冤冤相報,制止濫殺,他面對謝遜威猛的七傷拳忍而不發,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胸懷,使謝遜被仇恨扭曲的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

空見大師不但武藝精湛,而且大智大慧,他知道一時之間要謝遜絕了復仇之念是不可能的。臨終前,空見大師說:但願你今後殺人之際,有時想起老衲。

正是空見大師悲天憫人的情懷遏制了謝遜的濫殺行為。無忌為救謝遜在少林寺捨命相搏,心智漸入魔道。在這危急時刻,謝遜念誦《金剛經》勸無忌棄了人我之分、毋著世相,解除了無忌心中的魔障,這也是謝遜在痛苦的求索後對人生的理解。

謝遜獲救後自願散盡武功,誠心悔罪,忍受眾人掌扇、腳踢。他不僅寬恕了成昆,還饒恕了企圖殺他滅口的周芷若。謝遜歷經坎坷沒有泯滅善念,是僧佛渡了他,更是他自己渡了自己。他的懺悔重生不僅是佛法的感化,更是自身良知和人性的蟠然悔悟。

「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正派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 《倚天屠龍記》張三丰

傳統武俠小說的人物在懲惡揚善替天行道或冤冤相報的野蠻復仇中,往往表現出非善即惡、非正即邪,人物性格缺少發展變化。正邪較量、善惡爭鬥的結局總是善惡有報、邪不勝正的因果循環。

金庸先生在刻畫人物上打破了正邪的二元對立,突出表現在謝遜這一人物形象上,塑造出亦正亦邪、可恨又可憐的父親形象,表現了正邪之間的對立統一,展現了人物的真實人性和人性的複雜,充分展示了金庸先生對武俠傳統正邪對立思想的超越

金庸先生描寫謝遜在復仇過程中精神飽受的困苦折磨,揭示復仇帶來的人性扭曲,批評了傳統武俠小說中冤冤相報的思想,淡化傳統復仇的正義色彩,反思血親復仇這一習俗的必要性。金庸先生認為:

「一個人要報仇,把仇人千刀萬剮,只是快於一時;但如果千方百計圖謀報復而終於大仇得報之時,能合情合理地寬恕了仇人,那更加令人感動。』,金庸《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金庸對復仇沒有採取簡單否定的態度,而是賦予復仇以良知、道德和正義的內涵。金庸先生通過塑造謝遜這一人物形象徹底地否定了快意恩仇,主張寬容和仁恕。這種對血腥野蠻復仇行為的遏止,對復仇必要性正義的反思,對生命本真的尊重,表現出金庸先生對傳統武俠作品復仇敘事的升華,體現了金庸小說所蘊含的豐富的文化內涵。


結語:

金庸先生還塑造出亦正亦邪的人物形象,正中有邪如《射鵰英雄傳》的黃藥師、《連城訣》的丁典、《笑傲江湖》的令狐沖、邪中有正如《神鵰俠侶》的達爾巴、《倚天屠龍記》的謝遜、《天龍八部》的南海鱷神,這些人物形象揭示了複雜豐富的人性內涵,具有特殊的審美價值。

小說中描繪的江湖是以世俗社會為參照,融合了作家理想與現實因素的虛擬世界。在他的筆下,人性的美醜、正邪、善惡在特定情況下會發生轉化,好人受慾望的馭使可能會犯錯,壞人受親情道德的感化也可能改邪歸正。謝遜經過為復仇而濫殺、從放逐到參悟、最後寬容仁恕而皈依佛門,實現人性的復歸。

父子溫情戰勝了被扭曲的人性,謝遜不再是執意復仇的瘋狂魔頭,而是具有非凡道德勇氣和真正懺悔精神的人。金庸先生本人經過長時間的探究質疑後,成為信仰般若智慧的佛家居士,他把自己對生命的體驗融入小說創作之中,以佛教破孽化痴、大悲大憫的思想給謝遜找到心靈的歸宿,增加了武俠小說的思想深度與哲學內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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