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文明」被遺忘千年的世界盡頭,為何成為非洲文明的存續地

直通非洲 發佈 2020-01-10T07:06:16+00:00

這本書叫《在地圖結束的地方》,原名其實叫「Timbuktu」,即坐落於非洲北部的千年古城,廷巴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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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來自北方,黃金來自南方,白銀源自白人的國度,但神的教誨和智慧的珍寶只能在廷巴克圖找到。

——西非諺語

如果要形容一個遙遠未知、無人涉足的理想國度,你會想到什麼詞?

世外桃源?香格里拉?抑或是亞特蘭蒂斯?

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寫了一本小說給出回答。這本書叫《在地圖結束的地方》,原名其實叫「Timbuktu」,即坐落於非洲北部的千年古城,廷巴克圖。

在書中,詩人威利說,「當你的靈魂離開身體後,身體會被埋進泥土中,靈魂卻會飄升到下一個世界」,「那個地方叫做廷巴克圖」,是「在這個世界的地圖結束的地方」。

為何一座古城會成為「世界盡頭」的代名詞?一切要從1000年前說起……

遠方的國度

14世紀,一幅精美絕倫的地圖在地中海世界誕生,這便是《加泰羅尼亞地圖集》。

這幅「中世紀地圖的巔峰之作」以耶路撒冷為中心,幾乎囊括了當時西方人所知的全部世界。

而在地圖的左下角,端坐著這樣一位統治者,他皮膚黢黑,身著長袍,頭戴金冠,一隻手執杖,另一隻手則托舉金球。

他身側的文字寫道:「這位黑人君主名為穆薩馬里,是幾內亞的王。他的領地遍布黃金,因此他是此地最富裕尊貴的君王。」

穆薩統治的25年,是馬里帝國的黃金時代。其疆土從撒哈拉沙漠邊緣的廷巴克圖,一直延伸到大西洋。

雖說伊斯蘭信仰早在8世紀時就在西非傳播,但正是穆薩將其確立為馬里的官方信仰,他將伊斯蘭視為「通往東地中海文明世界的入口」。

1324年,穆薩從廷巴克圖動身前往麥加朝聖,隨行僕從至少有8000人。他們穿越撒哈拉沙漠,並於7月抵達埃及。穆薩的到來給埃及人造成極大震動——除了浩浩蕩蕩的朝聖隊伍令人印象深刻外,更令人垂涎的,是他們攜帶的難以計數的黃金。

這位君王揮金如土,在開羅停留的三個月到處布施消費,令當地金價下跌12%,直到十年後仍未恢復。從此,馬里帝國的聲名便在北非廣為流傳。

結束朝聖之旅後,穆薩派遣留學生前往埃及學習,從摩洛哥及西班牙邀請來大批伊斯蘭學者。他在廷巴克圖建立的桑科雷大學,收藏的書籍手稿浩如煙海,是自亞歷山大圖書館以來非洲藏書最為豐富的地方。

很快,廷巴克圖成為重要的伊斯蘭學術中心。商人、學者、冒險家紛至沓來。

1351年,剛從中國旅行歸來的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圖泰聽聞了這個撒哈拉沙漠以南的神秘國度,他立即決定起身前往。秋天,當他抵達時,由衷感嘆道:「在所有的民族中,這裡不公正的事情最少。」

在廷巴克圖,白圖泰接到摩洛哥蘇丹的傳召,不得不結束行程。直到1368年去世,白圖泰也再未踏上旅程,廷巴克圖成為他冒險生涯的終點。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廷巴克圖持續繁榮,一百多年後,另一位偉大的旅行家利奧·阿非利加努斯拜訪此地,在遊記中寫道:「這裡的居民十分富有,穀物與牲畜充足。人民天性平和,他們習慣在夜間漫步於城中,彈奏樂器,載歌載舞。」

在其鼎盛時期,城內的伊斯蘭大學教授邏輯學、天文學、歷史等科目,最多時有120座圖書館,藏有無數阿拉伯文和當地語言的著作和抄本。

當地人常說:「鹽來自北方,黃金來自南方,白銀源自白人的國度,但神的教誨和智慧的珍寶只能在廷巴克圖找到。」

「發現」廷巴克圖

地理大發現的時代來臨時,美洲的黃金與白銀源源不斷地被運回舊大陸。貪得無厭的西班牙征服者費盡心思在新世界搜尋傳說中的「黃金國」,卻最終無功而返。

與此同時,馬里在戰亂中衰落,撒哈拉無盡的黃沙阻斷了古老的商路,廷巴克圖的大門也隨之關閉。

白圖泰以及利奧·阿非利加努斯遊記中的記載,不斷刺激著冒險家尋訪這座富庶的古城,但無人能前往一探究竟並帶回所見所聞。

漸漸地,廷巴克圖成了謎一般的存在,1829年,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寫下名為《廷巴克圖》的詩篇,在詩中將其與亞特蘭蒂斯和「黃金國」並舉,稱其「神秘」而「莫測」。

廷巴克圖於是成了遙遠未知之地的代名詞,人們將那裡視為世界的邊緣,「如廷巴克圖一樣遠」也成了一句諺語,就像中文裡的「天涯海角」。

在最近大熱的電影《愛爾蘭人》里,主角吉米·霍法就提到:「要參加會議的話,不管在哪裡,在佛羅里達或廷巴克圖,我都穿這樣。」言下之意,不論遠近,老子都正裝出席。

就在丁尼生寫這首詩的時候,一場競賽正在舉行。英國和法國的殖民者與探險家正在競逐「發現」廷巴克圖的殊榮。這些冒險受到法國地理學會和英國王家非洲協會的贊助,前者更是為勝利者設置了一萬法郎的賞金。

法國人熱內·加利耶最終贏得競爭,率先抵達廷巴克圖並活著領走了獎金。但眼前的一切讓加利耶大失所望,這座城市除了名字與傳說中一樣以外,完全沒有「黃金之城」的樣子。

他在報告中寫道:「一眼望去,這座城市除了一堆亂糟糟的泥巴房子以外,什麼都沒有。」在這裡呆了兩周,加利耶便悻悻離去。

然而,他對廷巴克圖的描述卻進一步加強了人們對這座城市的好奇: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傳說中文明富饒的古城去了哪裡?

非洲的敦煌

廷巴克圖的衰敗並不難理解,這座位於撒哈拉沙漠邊緣的城市靠著貿易的滋養而繁盛。但金礦終有枯竭的一天,商路總是面臨被黃沙吞沒的威脅。廷巴克圖的處境,就如樓蘭與敦煌。

但與造訪敦煌的馬爾克·斯坦因不同,抵達廷巴克圖的加利耶,未能找到埋藏在沙漠中的寶藏。這寶藏非金非銀,而是成千上萬的古籍與手稿。

從穆薩統治馬里的時代起,作為西非的學術中心,廷巴克圖便一直注重收藏、保存和抄寫各種著作。

外來的學者從開羅、科爾多瓦甚至更遠的地方帶來經典,從最開始的宗教典籍,到後來的哲學、醫學、數學、物理學、天文學著作,當地的抄寫員花費數個世紀一筆一划地將古代地中海世界的知識記錄下來。

在總數大約為70萬卷的書稿中,你能找到托勒密、柏拉圖、希波克拉底等古希臘作品的阿拉伯譯本,也能找到波斯學者阿維森納撰寫的文章,同時還有大量的本土原創文學與論著。辭典、詩歌、天文、歷史、醫藥,甚至行房指南,主題包羅萬象。

這些書稿向世人展示了一個無比寬容而文明的古代伊斯蘭國度,廷巴克圖人的開放程度甚至令今天的人都感到詫異。

而與內容相比,廷巴克圖手稿的美學價值同樣值得稱道。

在漫長的抄寫生涯中,圖書館員兼容並蓄,從波斯文、阿拉伯文、西非本土文字中汲取美感,創造出多樣且複雜的書法字體。繪圖者更是費盡心思為書稿增色,最精美的書中甚至一頁一頁地裝飾著金箔。

儘管廷巴克圖不再輝煌,但抄書與藏書的傳統,以及寬容開放的態度,卻從14世紀一直流傳下來。

直到19世紀。

19世紀初,來自尼日河三角洲的宗教狂熱分子發動了一場「劍之聖戰」,他們殺害異見領袖,禁止菸酒與音樂,劫掠廷巴克圖所有的圖書館,甚至闖入民宅搜索並搗毀書籍。

藏書家因而變得萬分謹慎,不再輕易將書稿示人。但更糟糕的還在後面。

19世紀末,法國殖民者正式控制馬里,白人軍隊開進廷巴克圖。一位隨行的法國記者在向當地藏書家詢問書稿情況時發現,「他們害怕我會像聖戰者一樣行為狠毒。」幾番努力之下,他才終於得見。而那時,當地的藏書家仍在「熱切搜尋那些還沒找到的手稿」。

但隨著法國在馬里推行法語教育,懂得阿拉伯語的人越來越少,那些浩如煙海的書稿在幾代人之後便開始喪失存在的意義。

殖民者同時還偷竊、盜取大量的精美抄本,運回國內以充塞他們的大學與博物館。

曾在圖書館、市場或是家中被自豪地陳列展示的書籍,變得日益稀少,漸漸銷聲匿跡。偉大的寫作與抄錄傳統也幾乎被完全遺忘。

1963年,在一次BBC訪談中,英國歷史學家休·特雷弗-羅珀表示,「非洲只有歐洲的歷史,其餘的均是一片黑暗。」

文藝復興

時間到了20世紀70年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了一項旨在保護廷巴克圖手稿的計劃,隨後幾十年里,挪威、盧森堡、美國等國家的大學也加入到手稿保護計劃中來。

與這些境外努力相呼應,廷巴克圖本地的圖書館員也開始行動起來,加入手稿拯救計劃。

阿卜杜勒·海達拉便是其中一員。1984年,年僅二十歲的他開始在當地的研究院擔任手稿搜集員,此後的幾十年里,搜集整理並保存書稿成了他的日常。

但一開始,行動並不順利,由於殖民時代的創傷,當地人對與政府有關的研究院並不信任。一次又一次,海達拉麵對著藏書者的輕蔑——「就你?你以為你是誰?小毛孩一個!」

他的行為還招來誤解,許多人覺得他搜購書稿是為了掙錢。

但海達拉並未灰心,他拓寬了搜索的範圍,前往廷巴克圖以外的地區尋找散軼的手稿。

有一次,一位尼日河畔的村民領著海達拉去見一位據說擁有珍稀手稿的收藏者,那人守著一隻上了鎖的箱子,死活不願意打開。

軟磨硬泡了四天,主人最終答應下來。海達拉迫不及待地盯著打開的箱子,然而不大一會就失望地收回目光——只見白蟻四處亂竄,它們已經把手稿蛀食得所剩無幾。

主人呆呆地看著僅存的七卷手稿,不禁掩面哭泣。他說二十年以來,他從來都沒有打開過箱子。

海達拉最終轉換思路,他不再向別人提起「購買」,轉而使用「交換」。作為回報,他會為一些村莊修建學校,有時他會送上一頭牛,有時他會用影印的書稿交換收藏者手中的手稿。

年復一年,研究院為保存手稿而不懈努力的消息不脛而走,沿著尼日河傳到沙漠地區,一些手稿捐贈者不遠千里來到廷巴克圖,親眼目睹手稿的保護與修復。人們對海達拉的信任也日漸深厚。

1993年,在為研究院收集了16500冊手稿後,海達拉決定為自家的收藏建一座私人圖書館。而在他之後,更多的私人收藏家也開始著手收集並保存手稿,一座座圖書館再度出現。

一場文藝復興正在廷巴克圖甚至整個馬里興起,一切看起來都走上了正軌。

到巴克圖那兒去!

但情況遠非如此,進入21世紀,馬里的歷史進程來了個180度大轉彎。仿佛一夜之間,廷巴克圖回到19世紀初,這座撒哈拉沙漠與尼日河之間的城市,再度受到宗教狂熱與聖戰分子的威脅。

「9·11」恐怖襲擊之後,「基地組織」、「博科聖地」等極端組織不斷在非洲蔓延,馬里再度陷入混亂。

2012年春天,海達拉仍然在四處奔走,進行著手稿的保存與修復工作,但馬里的形勢愈來愈差。

「不要回廷巴克圖!」一位朋友嘗試阻止海達拉返程,他收到消息,廷巴克圖已經被聖戰分子控制。

「我必須得回去,我在那裡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回程的路上,逃難的車流阻塞了交通,海達拉逆流而上,在恐懼與焦慮中回到家中。

此時的千年古城正一步步朝著末日邊緣走去,很快,歷史重演。屠殺,禁止菸酒和音樂,劫掠圖書館。

海達拉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現在,城內45家圖書館收藏的37萬份手稿岌岌可危!

他無法忍受數十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危機之下,轉移手稿成了唯一的選項。

但如此大規模的行動要如何才能實現?僅憑海達拉和其他圖書館員,又要如何同聖戰分子周旋?

美國記者約書亞·哈默是海達拉的老相識,從2006年起,哈默深入馬里,多次前往廷巴克圖跟蹤報導手稿保護與修復。在恐怖主義猖獗時期,哈默則持續關注並向外界通報馬里的局勢,被稱為「對馬里恐怖主義報導最深入的記者」。

2013年,當三十多萬份手稿被成功拯救時,哈默開始撰寫關於整個事件來龍去脈的著作。《廷巴克圖》一書因此誕生,廷巴克圖手稿的過去與現在,海達拉與圖書收藏者的努力與堅持,恐怖主義對文明的踐踏與侵害,都在這本書中得到一一呈現。

這場偷渡文明的拯救行動讓世界重新認識了廷巴克圖,那些得以保存的手稿與典籍,也以無可辯駁的姿態回擊了從前歷史學家對非洲文明的蔑視。

再回看廷巴克圖,這座千年古城有著一個浪漫的起源傳說:

當遊牧民在沙漠南緣定居時,一位叫巴克圖的女人時常在他人外出時照看駱駝與其他牲畜。每當穿越撒哈拉的旅人在烈日炙烤下口渴難忍時,路過的當地人就會提醒他:「到巴克圖那兒去!」

因為巴克圖所在的地方,有飲水處,也有生的希望。(一種說法認為,Timbuktu的tim即指「地方」,廷巴克圖即「巴克圖所在的地方」。)

正是在這一小片飲水處,誕生了存續千年的文明。

負責記錄與傳承文明的,既不是鹽,也非金銀,而是堅韌又脆弱的書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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