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代「花痴」怎麼玩瓶插、盆景
沈復（1763年~？），蘇州人，出身幕僚家庭，但受累於替人作保，被逐出家門，大半生貧苦潦倒，父親去世後又被弟弟算計，占盡遺產，嘗盡人情冷暖，尤其是中年愛妻陳芸病故，不久愛子夭折，歷盡生離死別。
現流傳的《浮生六記》以自傳體散文的形式記錄了他的一生悲喜，令人唏噓。不過，沈復前半生還是以喜為主，生性豁達高雅，好遊歷，愛花成痴，《浮生六記》中有一章專門描繪他這個寒士是如何以插花、盆景布置雅居的，一些技巧仍可資借鑑。
吳昌碩《歲朝清供圖》（局部），北京故宮藏
▌「蘭花劫」
沈復是認識好友張蘭坡以後，才慢慢對剪枝養節的方法有所精通的，並領悟了接花疊石的方法。
起初，沈復最愛蘭花的芳香幽然，韻致優雅，只可惜能入蘭花譜的極品非常罕見。張蘭坡臨終時，曾贈沈復一盆荷瓣素心春蘭，花型大方古雅，花瓣舒展，花心開闊疏朗，莖葉細長，花瓣素凈，足以入花譜，沈復將其視若珍寶。
在他游幕在外時，妻子陳芸悉心灌溉，這盆蘭長得蔥綠雅凈，花香馥郁。可是，不到兩年，這盆蘭花忽然枯死了。拔根查驗，花根白嫩如玉，新透的蘭芽仍是勃然稚嫩，竟無半點枯死跡象。後來得知，有人討要被拒絕後，竟惡毒地用滾燙的開水將它澆殺了。
這場「蘭花劫」成了沈復的隱痛，從那以後，他發誓終生不再養植蘭花，改植杜鵑。
之所以選擇無馥郁香氣的杜鵑，是因為它花色艷、花期長，可供長久觀賞，也容易修剪栽植。不過，陳芸極為憐惜枝葉，總捨不得修剪，樹木盆景全是枝繁葉茂，一樹茂盛枝葉，難成好的盆栽。
每年秋季，籬邊盛放的菊花又勾起了「花痴」沈復的興趣，喜歡摘了菊花來插瓶，而不喜歡將它們植入盆中玩賞。倒不是盆栽菊花不好看，而是他家沒有花園空地，無條件自己栽植；去集市上購買，又總是雜亂無章、缺少韻致，因此便不作盆栽觀賞的打算。
清 禹之鼎《王原祁藝菊圖像》（局部），北京故宮藏
明 沈周《盆菊幽賞圖》（局部），遼寧省博物館藏
▌瓶插
瓶花的數量宜單不宜雙。每瓶插花只取一種，並且花不選二色。
所用花瓶，瓶口應闊大而不宜窄小，因為闊大的瓶口花朵容易舒展，造型也更為洒脫不拘。
不論是插五朵、七朵，還是三四十朵，必然有一叢傲然突起，造型以不散漫、不擁擠、不靠近瓶口為妙，這就是行家所說的「起把宜緊」。
花朵的次序應是參差錯落，中間夾雜點綴著花蕊。此時應注意避免花朵和花蕊的重疊，否則會產生上下翻飛的雜亂效果。
葉不雜亂、梗不僵直為妙。插花所用的花針應小心藏匿，如果花針過長，寧可弄斷，也不要裸露著針頭，保持花葉清爽無瑕的形態，這就是所謂的「瓶口宜清」了。
清 禹之鼎《王原祁藝菊圖像》（局部），北京故宮藏
將瓶花陳設在桌上時，要根據桌面的大小，一桌擺三瓶，或者最多擺七瓶，再多，便如同集市上胡亂堆放的菊花屏障一般，連眉目都難以釐清，更別提清雅宜人了。
如果瓶花擺放於几案上，則要視几案的高低而定，高度從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在高低不同的几上擺放瓶花，必須錯落有致，彼此照應，以氣勢連貫為上。如果中間高兩邊低，後面高前面低，或者成排對稱排列，就犯了俗語說的「錦灰堆」的毛病，堆砌雜亂、羅列無章。
總之，瓶花擺設的秘密全在於會心領悟，有畫意即可。
清 孫溫繪《紅樓夢》之「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局部，旅順博物館藏
▌碗底生花
如果使用盆、碗、盤、洗之類的器皿，可以用漂青松香榆樹皮加上麵粉和適量油，再摻入稻灰，熬製成膠後放置一旁待用，然後將帶釘的銅片釘朝上放在器皿中，此時用火將膠熔化，用熔化的膠液將銅片粘牢在器皿底部（即自製的劍山）。待器皿冷卻後，將花朵用鐵絲紮成花束，插在釘上，插時應取偏斜之姿，不可居於器皿正中，更為重要的是，插時枝要疏朗，葉應清潤，不可擁擠堆疊。然後，往器皿中注水，再放少許沙掩蓋銅片，以使觀賞者得到碗底生花的妙趣。
當代插花所用的劍山
當代插花
當代插花
如果以木本花果植物作插瓶，修剪的方法是：
首先，拿在手中上下左右仔細地觀察，旁逸斜出的，取其形式；偏倚不正的，取其意態。成竹在胸之後，剪去雜枝，以修成疏朗、枯瘦、古怪為佳。
其次，要考慮它的枝梗怎樣入瓶，是摺疊還是彎曲著插入瓶中，這樣才能避免花葉背離的情況出現。如果一枝在手，不經過審視研究，先將直梗插入瓶口，最終的結果必然是枝條雜亂、花梗僵硬，插出來的花是歪側著的，葉也一定是背面的效果，這樣的瓶插，既難有意態，更無韻致可言了。
當代插花
將直梗變彎曲的方法：可以將直梗橫著鋸至一半時，用一些碎磚石嵌在斷口處，直梗便自然彎曲了；如果擔心半折的梗會倒伏下來，可以用釘子固定。楓葉竹枝，亂草荊棘，都可參照這種方法。或者一竿綠竹搭配枸杞，或者幾根細草伴以兩枝帶刺的荊棘，如果它們彼此的位置搭配適宜，則另有閒靜之趣。
清 孫溫繪《紅樓夢》之「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局部，旅順博物館藏
如果趕上新栽花木，栽植的時候不妨歪斜取勢，即使葉子歪側，也不用理會。一年後枝葉自然會向上生長。若是每棵樹都直立栽種的話，那麼成活後就難以按自己的意願令其成型了。
▌草蟲瓶花
沈復閒居的日子，案頭總是瓶花不斷。
陳芸說：「你插的瓶花，似乎能看見風晴雨露各種氣候下花的姿態神韻，真可謂精妙入微啊。但在繪畫中，除了這些花花草草，總還有一些小昆蟲點綴其間，你何不效仿一下?」
沈復說：「昆蟲是跳躍活動的呀，這怎能效仿呢?」
陳芸答道：「我倒是有一個方法，只怕我成了始作俑者，會有罪過!」
沈復很好奇，便道：「說來聽聽。」
陳芸說：「昆蟲死後顏色是不會變的。可以捉來一些螳螂啊、蟬啊、蝴蝶啊之類，用針刺死後，再用細絲拴住它們的頸項，系在花草間，然後把它們的足稍加整理，做成或抱著梗，或踏著葉的樣子，一定栩栩如生，豈不妙極?」
聽完，沈復茅塞頓開，大喜過望，如法炮製，做出栩栩如生的草蟲瓶花，見者皆讚嘆不已。
宋 趙昌《寫生蛺蝶圖》局部，北京故宮藏
▌盆景
先取樹根暴露如雞爪狀的，左右剪成三節，然後讓它們發枝。一節發一枝，最多七枝或最多九枝。既要防止枝的關節長成對稱如肩臂一般，也要防止節臃腫得像仙鶴的膝關節一樣。
枝的長勢要盤旋而出。不可只左右留枝而前後無枝，若前後無枝，看起來便像袒胸露背了。當然，也不能讓前後枝平直無韻地長出去。行話有「雙起三起」的，意思是同一樹根上發起了兩到三枝小樹椏。當然，如果樹根不具備雞爪形狀，便等同於栽插樹木了，所以一般不取用。
蘇州盆景
然而，當時要使一棵極品盆樹剪裁成型，至少要三四十年時間。沈復平生只見過家鄉一位萬老先生剪成了好幾棵極品盆樹。後來又在揚州的商家店鋪，見過一位虞山遊客送來的黃楊、翠柏盆樹各一株，可惜的是當初剪裁這兩株盆樹的目的就是為了買賣，樹再好，也無異於明珠暗投了。一株資質再好的盆樹，如果樹枝盤曲得像疊寶塔一般，虬枝刻意彎曲得如蚯蚓一般，那便是匠氣有餘，而韻味全無了。
蘇州盆景
▌配石
為了造境，盆栽中往往會配上奇石，比如靈璧石。如果沒有好看的石頭怎麼辦？
沈復曾用形狀像石塊的炭取而代之。黃芽菜心白嫩如玉，取大小不等的五到七棵，栽植在長方形的沙土盤中，旁邊以炭代石，分布排列在四周，看上去黑白分明，極有意趣。以同樣的方法推及其他，實在是幽趣無窮。
蘇州盆景
比如，用石菖蒲的籽，加冷米湯攪勻，噴在炭上後，放置在陰濕的角落，能長出細密的菖蒲，隨意地移栽到花盆或茶碗中，茵茵碧綠，著實讓人喜愛。
同樣，將老蓮子的兩頭磨薄，放入蛋殼中置入雞窩讓母雞孵焐，等到老蓮子的兩頭長出小蓮芽再取出來；用陳年燕子窩的巢泥加天門冬，按十比二的比例搗爛拌勻，植入小容器中，用河水澆灌，以朝陽沐浴，花開後大如酒杯，葉片如碗口一樣團縮在周圍，纖巧亭亭，玲瓏可愛。
沈復當年在山中掃墓時，撿到一些有山巒斑紋的石塊，非常漂亮，拿回家與陳芸商量：「以前用油灰將宣州石粘在白石盆中，整體色彩非常勻凈，也很美觀。可這山中撿來的黃石雖然很古樸，也能用油灰粘進盆中，但盆是白色的，整體色彩黃白相間的話就不太和諧了，而且油灰雕鑿的痕跡也太明顯，怎麼辦呢？」
陳芸稍作思考道：「在這山石中找一些不美觀的，敲成碎末後敷在油灰粘痕的地方，趁濕混合在一處，等幹了，顏色也許就統一了。」
沈復按陳芸說的方法，用撿來的山石在一個紫砂方盆中壘起了一個小石峰，整體形狀是向左偏斜而向右凸出。背面是一色的橫方紋，與元代畫家倪瓚所畫的山石類似。一眼看去，有一種絕壁天險的氣勢。盆內特意空出一個角落，用河泥種了一些纖細小巧的白浮萍，又在石上種了些雲松。
蘇州盆景
深秋時節，小石山上的雲松蔓延開來，仿佛藤蘿懸掛在危岩石壁上，鮮艷的紅色小花與盆中的白浮萍兩相映照，濃翠清芬。神遊其間，令人怡然忘憂!
沈復將它放置在屋檐下，時常與陳芸觀賞評論：這裡應設一座水閣，那裡宜設一間茅亭，這裡應刻「落花流水之間」六個字，那裡可以有民居，這裡可以垂釣，那裡可以憑欄遠眺……似乎腦海呈現的丘陵幽壑、世外桃源，已盡數移至眼前的盆景之中了。
蘇州盆景
▌「活花屏」
沈復與陳雲還發明了「活花屏」，構思非常精妙。
製作方法是：每扇屏風用長約四五寸的木梢兩根，做成矮條凳的樣式，中間虛空，橫向釘牢四根寬一尺許的木檔，在四角鑿上圓孔，插上竹子編成方孔，屏風高約六七尺，用砂盆種植扁豆放置在屏風中，豆藤會攀爬在屏風上盤旋生長。要使屏風挪動位置，兩個人便可抬起屏風隨意移動。以此方法多編幾個屏風遮攔，恍如綠陰滿窗，又能透風蔽日，滿眼生綠，滿室清涼。
因屏風可迂迴曲折地擺放，還能隨時更換，因此便稱為「活花屏」。有了這種方法，自然界的一切藤蘿香草等植物，都可隨時拿來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鄉間雅居的絕妙之法。
蘇州盆景
▌布局原則
疊石成山、栽花取勢，無外乎遵循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這些布局原則罷了。布置的妙處不只體現在「周回曲折」四個字上，也不在於地大石多，否則，結果只能是白費工時，浪費錢財。倒不如開出一片地，堆土成山，隨意擺放一些石塊，再點綴種植一些花草樹木，以梅樹作籬笆，牽藤蔓作花牆，則無山也成山了。
大中見小的方法，可隨意尋幾處角落，散漫地植幾竿易生長的翠竹，或種幾行易茂盛的梅樹，可作為屏障起到隔斷的作用；
小中見大之法，一般狹窄庭院的牆壁是適宜凹凸成型的，可種植一些綠色藤蔓加以牽引，再鑲嵌一塊大石頭，在上面刻字作碑。人在室內，推窗而望，頓生石壁斷岩之感，只覺得眼前峻峭無窮；
虛中有實的方法，要體現在明明是山窮水盡，前方轉折處忽地豁然開朗，或者在軒閣樓台擺設櫥櫃的地方，一開門卻通向了別院；
實中有虛之法，例如在並不相通的院落開一扇門，與翠竹石塊相映，妙處在於似有卻無。也可在牆頭之上設置低矮圍欄，如果上面再有月台，那麼這也算是實中有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