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五環事務所 五環外 今天
作者 | 馬心溯
編輯 | 張假假
當代年輕人的伊甸園？
不知什麼時候，網絡上開始流傳新時代打工人安家指南：北鶴崗，南個舊。
個舊，一個不知名的雲南小城，因為低廉的房價進入大眾視野，7萬就能買一套房, 人們帶著好奇打量這座被稱為「南方鶴崗」的小城，但卻對這裡的過往與現狀知之甚少。
在眾多猜測與洶湧標籤之下，不少打工人帶著簡單的行囊和對北上廣高房價的絕望逃離到這裡，他們在這裡買房，在抖音上直播這裡的生活日常，希望在這裡得到一個家。
這是一座怎樣的城市，是否存在年輕人的伊甸園？
01 雲南箇舊： 活在上個世紀的小城
「這座小城，一頓飯7塊錢，沒有麥當勞， 步行可以繞遍全城，沒有地鐵，不會堵車。「
個舊，是一座用步行就可以丈量的城市。
這裡沒有地鐵，永不堵車。環繞金湖的金湖東路、金湖西路，構成了個舊的「一環」主幹道。兩條路在北邊交匯成建設路，在南邊則衍生出更多路網。
從高空俯瞰箇舊市區，就好像一隻狹長的眼睛，整座城市環繞著中央「瞳孔」金湖分布，又被東西兩側的山脈夾住，無法向外擴展，就形成了南北延伸的兩個「眼角」。
走上十幾二十分鐘，大部分人就可以到達自己的工作單位，孩子們也能走路上學。不想走路的人會選擇票價2元的公交車（2020年以前是1元），趕時間打車的話，起步價只要7元，往往是剛坐上車沒一會，目的地就到了。
個舊城市全貌，圖片來源：多菲 攝
「慢」是這個城市的主題。
在這裡，你會有種穿越感，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詩人筆下從前慢的日子在這裡都能找到印證，車，馬，郵件都慢，人也慢。
喜歡鍛鍊的人，早上起來可以去金湖（本地人更願意叫它「個舊湖」）悠閒地跑跑步。路邊就可以很方便地吃早點，花7塊錢「甩」一碗有肉有菜的米線，或者花2、3塊來一套豆漿油條，就可以吃得很飽。
在個舊上班的人，如果單位沒有食堂，中午可以走路回家吃飯，午休一會再走回單位繼續工作。偶爾想換換口味的話，隨處可見的夫妻店小飯館，10塊能吃到兩個葷菜，小餐吧的菜品也是10打頭的價位。
低配18元以內的雲南米線套餐，圖片來源：錫都個舊公眾號
遺憾的是，在個舊可能吃不到太多北上廣的食物。大城市常見的日料、韓餐在這裡很難尋覓，個舊第一家麥當勞，還要等下個月才開業。這並不是排外，而是個舊人更願意偏愛本地風味。
個舊有名的乍甸乳業，在城裡開了許多很有特色的鮮奶吧。8元的價位就可以點上一杯濃郁的酸奶飲品或者西米露，你甚至還能在鮮奶吧里點到炸豬皮、炸雞腳、雞翅、拌洋芋等小吃。課業間隙的孩子們最愛光顧這裡。
看書的個舊小姑娘，圖片來源：沈少雄 攝
工作之餘，每個年齡段的人都有自己的娛樂方式。
中老年人會在大大小小的公園裡集體鍛鍊，棋牌室和茶室也是他們愛泡的地方。年輕人通常會去為數不多的幾個酒吧、KTV、電影院消遣，大城市小資青年熟悉的各種時尚花哨的娛樂方式，在這裡顯得有些缺乏。但個舊也有一個老少皆宜的獨家項目：飯後悠閒的環湖散步。
個舊大爺的湖邊休閒，一個搪瓷缸，一壺茶，簡單而溫馨，圖片來源：多菲 攝
用當地人多菲的話說，在別處環湖、爬山，是為了做這件事而做。但只有在個舊，這代表著一種生活。
個舊小孩的娛樂方式，圖片來源：沈少雄 攝
只有5層樓高的麗水金灣購物中心是這裡為數不多的大型商場之一，負責解決個舊人的中高端消費需求。這裡聚集的服飾、電子產品、珠寶和餐飲品牌，可以說是個舊的消費天花板。
這裡吃的有DQ， 服裝有SELECTED ，傑克瓊斯， 新百倫 ，ONLY ，珠寶手錶有周大福 ，飾品有名創優品 ，電子產品有華為。唯獨沒有LV，Chanel這些北上廣豬豬女孩們愛買的奢侈品。
事實上，個舊人日常消費一般在各中小型超市就能解決，要是想選擇更多一些，還有城南五一路的沃爾瑪可以去。
個舊老街，圖片來源：沈少雄 攝
像這樣類似「傳統」一樣固定下來的生活習慣，在個舊還有許多。它並不給人以陳舊感，但又與年輕人熟悉的當代生活方式保持著時間距離。
因此，對於從小生長在這裡的人來說，這會帶來溫馨的歸屬感與故鄉感。對於外來者，則可以提供一份不疾不徐的安寧。
但對來自北上廣的打工人而言，個舊被稱作南方鶴崗，還有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低房價。
檢索個舊二手房網站可以發現，總價數萬元的房源還大有供給，這些大多數是從前個舊各大國企、礦企的職工房，建造時間不晚於上世紀90年代，建面也多是40-60平的小兩居。
個舊的老房子，圖片來源：多菲 攝
難怪，7萬元能買50平房子的個舊，會被拿來與鶴崗比較。
個舊老房房價讓人羨慕。
02 高光：歷史上的小香港
個舊如今的「小而美」，越發反襯出它曾經有多輝煌。
多菲是90後，曾經在香港學習生活過，談到更多的則是個舊帶給她的歷史記憶。
在多菲的小學時代，無比繁榮的個舊曾有「小香港」的美稱，這是她們常常會在作文中引述的素材。在她看來，個舊與香港確實存在一些共性：
過早地經歷工業化與現代化之後，因為某些原因發生了停滯，在更加日新月異的高歌猛進與經濟發展浪潮中，產生了被時代甩在身後的些許落寞，等待著新的轉型契機。
個舊別名」世界錫都「，是一座因錫礦而成就的城市。雲南地區，這裡錫礦儲量最多。
新中國成立後，個舊曾一度成為省轄市，是全國156項重點工程建設地區之一。1958年，箇舊市轉而隸屬於紅河州，州府遷於此地，直到2003年搬遷蒙自。
為了建設錫都，中央政府從東北、華北、西南等地抽調大批骨幹赴個舊，並在財力、物力上給予支援——雲南省以８個專州的礦用物資和生活用品供應個舊，使個舊的經濟規模和城市建設迅速擴大，成為雲南省第二大工業城市。
個舊街頭，圖源，受訪者提供
1990年代以來，個舊每年的有色金屬採選占全國產量的45%、世界產量的四分之一。僅雲錫公司一家企業，占有的錫、銦資源儲量就分別占到全球的20%和30%，錫產品銷量占據國內市場半壁江山，在全球市場的份額也超過20%，是全國最大的錫現代化生產加工基地。
在作為州府與省級計劃單列市的數十年時間內，個舊逐漸發展成為產業門類齊全的中型工業城市。在許多個舊人的印象里，90年代周邊大部分地方還沒有一條像樣的公路時，個舊已是高樓林立、燈火璀璨。
1998年時，個舊的民營礦一度多達340餘戶，「家裡有礦」在這裡並不是一句調侃。因此，今天的個舊依然存在大量家境殷實的富人。
然而，靠礦產資源與工業發家的城市，最終大都難逃盛極而衰的命運。
2008年3月，國家發改委正式確定了首批12個資源枯竭城市，除了東北老工業區與西北工業城市，南方城市僅占三席。個舊，名列其中。
個舊城中村，鄢棚鄉，圖片來源：沈少雄 攝
如今，這座城市2019年城鎮常住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不到4萬元，這樣一座明顯在走下坡路的小城，能承載打工人的新伊甸園之夢嗎？
03 喜憂參半的新伊甸園？
個舊再次走入公眾視野，功臣竟是千里外的北上廣打工人。
當代年輕人逐漸發現努力幾乎是無用的，人生被切割成了無數重複的片段，如同機器一般進行著996的工作，賺來的錢又被花到了無意義的消遣和消費里，生活仿佛陷入了恐怖遊輪一般的死循環之中。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叛逃這種並不公平的遊戲規則，他們嘴上說著「早安，打工人」，心裡奉「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竊·格瓦拉為精神偶像，喪成了他們對抗世界的新方式。
他們的生活目標是：打最少的工，花最少的錢。
這種高壓環境下，哪裡才是北上廣打工人的新伊甸園？
其實答案很少：北上廣留不下，故鄉回不去，所謂的二線城市，房價也要1萬，人均工資6000，這樣的生活也並不輕鬆。
而像鶴崗，個舊這些這兩年火起來的四五線資源型小城，提供了一種和解的可能。這些城市早些年因資源一度繁榮，輝煌期保留了較為完整的市政基礎設施，生活條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是95後個舊女孩小美對我講述個舊時，最常說的一句話。
即便業績已經滑落，但今天的雲錫公司，依然保持著規模化的生產。公司在A股上市的股票「錫業股份」，在今年8月份還迎來過一波股價上漲。個舊如今的GDP和人均可支配收入，在紅河州13個縣市中也均位列前三，僅次於有菸草產業的彌勒市和州府蒙自市。
個舊還是有著自己獨特的吸引力。小美大學畢業時決定進入體制，因為正好有專業相符的崗位，自己又是個舊人，因此最後考到了箇舊市文旅局工作。
促成她選擇的最大因素，是個舊的氣候。個舊屬於典型的亞熱帶山地型季風氣候，由於東西兩面山脈的阻隔，冬季冷空氣不易入境。而城區中央金湖的氣候調節作用，夏天的個舊氣溫也並不高。個舊的年平均氣溫為16.6℃。
個舊的藍天白雲，真正的彩雲之南，圖片來源：多菲 攝
跟鶴崗相比，個舊顯然更宜居。
作為一個工業城市，個舊卻保持了優良的空氣品質，一年中98.9%的日子空氣品質都是優良。由於較高的森林覆蓋率，2020年還被授予「中國天然氧吧」稱號。在個舊，可以實實在在坐擁彩雲之南的藍天白雲。
沒有緊張的通勤和加班，小美經常有大把時間在菜場挑選新鮮的蔬菜水果。個舊的蔬果供應來自周邊13個鄉鎮，生態有機的農產品賣相可人，就是稍稍有些貴，在個舊買菜的平均價格，比蒙自還要貴出一塊多。
個舊街頭準備晚餐的婦女，圖片來源：沈少雄 攝
令小美滿意的還有個舊公共服務的高效，特別是醫院。每次去醫院，她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儘管看病的人很多，但一切都井然有序，高效運轉。這也是個舊在朝向康養、旅遊轉型的路上，最重要的底牌。
由於曾經發達的經濟和高規格的城市資源配置，個舊的醫療水平在紅河州一直名列前茅，特別在肺病與腫瘤診治方面水平高超。周邊縣市的許多患者都會選擇來個舊治療，甚至有些在昆明沒能獲得理想療效的患者也會來個舊。小美身邊就有同事的家人，從昆明返回個舊治療，接受新療法後取得了不錯的結果。
這是北上廣打工人逃離時的共同思路：選一些祖上曾經闊過的城市。
但作為一個收縮型城市，個舊也有自己的煩惱。
箇舊市60歲及以上人口占總人口的18.58%，根據聯合國標準，當某地區60歲及以上人口比例超過20%或65歲及以上人口比例超過14%，則可以認為該地區進入了「中度老齡化」社會。個舊已經逼近這一標準。
個舊街頭的老人，圖片來源：沈少雄 攝
選擇個舊的年輕人並非沒有苦惱，如果說哪個地方不適合年輕人，那大概就是經濟增速的放緩，工作機會的缺乏和生活方式的「不夠年輕」。
多菲就曾經在街頭聽到過少年們對這座城市的抱怨。大概意思就是，他們認為個舊是一座被拋棄的城市。
這裡沒有太多新興的可以容納年輕人的產業，潮流時尚的購物和生活方式，又遠遠被其他城市甩在後面。年輕人想要求新、求變，體驗多樣生活方式的需求，個舊有些難以滿足。
在這裡，確實很難看到勃勃生機。
從深圳來到個舊的廣西人王君就是其中的一員。他來到這裡已經三個多月了，作為一名211金融碩士，畢了業當上理財經理天天服務有錢人，但業績指標也一年比一年高，就好像深圳的房價一樣。眼看買房就仿佛中國足球進世界盃一樣遙遙無期，王君一氣之下來到了個舊。
女朋友嫌他意氣用事不思進取，直接發了分手消息，家裡的態度倒是有點複雜，媽媽氣得奪命連環call，爸爸卻是如負重釋，200多萬的首付款暫時先省下了。
「你半年都待不下去，別怪媽沒提醒你，再多呆兩年，回大城市你什麼工作都找不到。」
王君開始覺得，媽媽的這句話似乎就快應驗。這裡沒有大企業，金融行業的工作他大概只有銀行櫃員夠得上邊。晚上除了在湖邊遛彎，沒啥別的娛樂活動。
他朋友基本不認識幾個，最熟的是租房給他的房東，房租只要700塊，還是頂好的樓盤和地段，有時候房東會找他組隊玩王者榮耀，只有在遊戲中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離開深圳一樣。
04 是中轉，但不是終點
多菲記憶里曾經輝煌的個舊電影院、錫都飯店、州體育館，如今或者被拆遷，或者在翻新中等待重生。它們如同這座城市一樣，矗立在轟鳴運轉的時代巨輪旁，有了一絲符號的意味。
轉型中的個舊，還沒迎來璀璨的榮光，卻率先以一個網紅城市的身份走進北上廣打工人的視野。
但這些小城，可能更適合充當一個停下來喘息的中轉站，而不是年輕人的終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