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美國醫學期刊封面印上清朝官服,又玩「黃禍論」?

觀察者網 發佈 2020-05-09T09:19:32+00:00

實事求是地說,中國和中國人不需要,短期內也不可能得到西方世界的「政治正確」,但向外傳遞明確的態度卻是有必要的,如果真的是天賦人權,憑什麼只能你指責我,不准我為自己辯解?或許,''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的真實翻譯本就不該是「人生而平等」。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最近,在一本具有權威官方性質的美國醫學期刊封面,使用了清朝三品武官的補子圖案。這並非是為中國傳統文化做宣傳,而是通過這個圖案,描述傳播疾病的病原體。在當前的環境下,毫無疑問,這又是個影射「中國病毒」的操作。

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西方甩鍋、潑髒水已是家常便飯,並不奇怪。但這次用上清朝武將的官服圖案,估計很多中國人都不甚了解,外國人是怎麼想到的?如果只談歷史,清朝官員幹嘛要在衣服上繡繪這種看起來奇奇怪怪的動物圖案呢?圍繞這些問題,本文略做闡釋,並談談筆者個人的一些觀點。

《新發傳染病》5月刊封面圖

一、衣服上的動物世界

這次登上醫學期刊封面的圖案,較為專業的說法叫「補子」,也根據實際的使用稱作「胸背」或「背胸」,其用處是縫綴在官服的前胸和後背處,大小約為一尺見方,絲織製作,做工普遍精美。

通俗的說,就是在官老爺的衣服上,一前一後打了兩塊華麗的補丁。好好的官服,為什麼要打補丁?其實作用很簡單:區分級別。

古代區分官員級別的方法有很多,比如帽檐的長短,還有身上掛的裝飾,但最常見的還是服裝的顏色、款式。比如在唐代,衣服「紅的發紫」的是高官,低級別則只能「江州司馬青衫濕」。

一些文章認為,在官服上繡圖案、分級別的做法始於武則天,其實還要更早。唐代剛剛建立,天下征戰尚未結束,將軍們就已經有了裝飾不同的衣服,比如左右武衛將軍「服豹文襖子」,左右翊衛將軍「服瑞鷹文襖子」。真正把官服上的補子理順,訂立為嚴格制度的,則是明太祖朱元璋。

朱元璋畫像

洪武元年,剛剛建國的大明王朝頒行冠服制度,按照不同的品級,規定了各種飛禽、花草的補子圖案。到洪武二十四年,花花草草又被飛禽走獸取代,形成了文官繡飛禽、武官繡走獸,風憲官繡獬豸的規範。清代照搬了明代的補子,又進一步完善。明代武官一品、二品都繡獅子;三品、四品都繡豹子,康熙年間細化為一品繡獅子,二品繡麒麟,三品豹子,四品老虎。此外,宗室親貴用圓形補子,與普通官員的方形補子相區別,以示出身。

在很多對服飾不甚考究的清宮戲裡,滿朝文武前胸後背的圖案都一模一樣,而且特別喜歡用仙鶴。其實,清代對於使用補子有嚴格的規定,特別禁止各級官員亂用補子。文官序列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四品雲雁、五品白鷳、六品鷺鷥、七品鸂鶒、八品鵪鶉、九品練雀,不入流的用黃鸝。武官是一品麒麟,二品獅,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馬。掌管監察的風憲官,比如御史,仍然使用神獸獬豸做補子。

紅緞綴平金繡雲鶴紋方補官衣 圖自故宮博物院

乾隆四十五年內務府總管兼戶部侍郎副都統金簡,因為身兼文武兩重官職,別出心裁得給自己搞了個「雙補」,在文官的錦雞邊上又繡了個獅子,結果被乾隆皇帝修理了一頓。所以,如果有朋友編寫、審核明清宮廷戲,千萬要注意前胸後背的圖案,可別再鬧出滿朝文武皆一品的笑話了。

正是因為明清五百多年官服上都有飛禽走獸,所以「衣冠禽獸」這個詞也被人賦予了更有深意的貶義。那麼,為什麼要把這些禽獸穿上身呢?首先,這些動物本身具有較好的寓意,文官用的飛禽典雅,武官用的走獸勇猛,風憲官用的獬豸則明辨忠奸、剛正不阿。

緙絲錦雞方補 圖自故宮博物院

其次,這樣一塊補子綴在身上,離老遠就能看清楚官員的級別。這在講究禮儀的時代,具有重大的意義。往小了說,下官見到上官,差一品的要「引馬側立」,差兩品以上的更是要「引馬側立」。有了這麼一個明顯的標識,官員們相見都方便。往大了說,補子的嚴格區分,能騎到「辨貴賤,明等威」的作用,在明朝就是「漢官威儀」,所以善於搞禮儀的嘉靖皇帝說:「治天下莫大於禮,禮莫明於服」。

要強調的是,並非官員的所有衣服都帶補子。以明代為例,嚴格意義上說,文武官員至少有朝服、祭服、公服、常服、燕服五種衣服,少數人還有恩賞得來的賜服。補子用在常服,朝服和祭服沒有補子,日常閒居的燕服一般也不會用上補子。此外,到了明代中後期,與整體社會風氣相符合,非官方場合的補子使用也出現了混亂。近年來考古就發現了墓主人使用超越品級的補子,這就要另當別論了。

二、外國人的刻板印象

補子不大,裡面的學問卻不少,加之相隔遙遠,很多中國人都搞不清楚。如果不是那些年一度火熱的清宮戲,恐怕都未必有多少人知道禽獸也能繡在官服上。然而,有趣的是,外國人很早就注意到了補子。早在1944年,美國學者卡曼就發表了論文「The Development of Madarin Squares」,對補子的歷史沿革做了研究。

在西方的許多博物館裡,也能看到各種品階的補子。究其原因,收藏愛好是重要的推動力。自晚清以來,西方人大量收藏中國的工藝品,官員們用的補子尺寸不大,是精美的織繡品,而且發行量很小,得到了外國人的青睞。這才出現了國內不在意,國外很重視,「牆裡開花牆外香」的情況。

既然是藝術品收藏,為什麼一本醫學期刊會用三品武官的補子當封面圖案,還以此代指中國呢?心理學有個詞叫「刻板效應」,指對一類人產生了比較固定的印象,西方人對中國,也存在類似的刻板印象。

儘管中西方交流的通道從未完全關閉,但晚清以前的文化交流事實上很有限,再加上《馬可波羅遊記》帶有誇張的描述,西方人對中國普遍存在美好的理想。其感情色彩,就如同今天少數中國人對西方一樣,比如伏爾泰說「中國人不像其他民族一樣,沒有任何迷信,任何可以自責的騙術」。然而,等大炮轟開了清朝的國門,西方人才發現中國竟是如此的落後。於是,中國又成了各種反面典型。

不用說各式各樣醜化、黑化,意在瓜分中國的政治圖畫,西方普通民眾對中國也難有好感。19世紀中期,來華的英國人通過拍攝照片、手工繪畫的方式,並配以簡單的文字說明,向西方民眾介紹當時的中國。

近年來這套書被翻譯成中文,名為《西洋鏡》,在其中官員的圖文里,顯眼的補子、奇怪的辮子,還有長長的煙杆,成了標誌性的特點。作為風俗描述性的書籍,當年的英國編者並沒有明確的褒貶意向,卻也感慨中國人衣服的樣子「著實非常奇怪」。

《西洋鏡》中的補子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晚近以來「黃禍論」的流行與變種,更使得中國人,尤其是清朝人的形象變得撲朔迷離。1898年,一本名為《黃禍》的奇書出版。在這部小說中,主人公是日本貴族和清廷女性生的混血兒,由於具有天才的頭腦,所以可以把中國的李鴻章和日本的伊藤博文玩弄於股掌之間,還憑自己的計謀,引發了歐洲大亂。後來,他接替李鴻章成為「首相」,並與日本結盟進攻歐洲。這場入侵使得歐洲生靈塗炭,直到英國出現了一個天才兒童後,才將歐洲文明從這種黃禍的災難中拯救出來。(詳參羅福惠,《非常的東西文化碰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08—109頁。)

在文學藝術中,傅滿洲的例子更為典型。由於在那時的英國出現了一些華人犯罪的案件,於是恐華、排華情緒不斷上升。對此,傅滿洲系列小說的締造者薩克斯•洛莫爾直言:「到1912年,似乎一切條件都成熟了,可以為大眾文化市場創造一個中國惡棍的形象。義和團暴亂引起的黃禍傳言依舊在坊間流行,不久前倫敦貧民區發生的謀殺事件,也使公眾的注意力轉向東方。」(詳參羅福惠,《非常的東西文化碰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15頁。)

傅滿洲

在當時的西方人眼中,中國人的裝扮、言行舉止很怪異,他們從事著低下的職業,沒有文明的頭腦,也缺乏法律意識。無論是長長的辮子,還是笨重的長袍,無不透露出落後、愚蠢的色彩。這些極具象徵性的圖案,長久以來形塑著西方世界裡的中國形象。

帶有濃厚中國色彩,又在西方博物館裡並不罕見的補子,再加上一些刻板偏見,如此一來,美國醫學期刊用清朝三品武官補子做封面其實也就不難理解了。

三、是歧視,還是玩笑?

西方世界裡常有「政治正確」的說法,比如種族歧視、男女平等,都是絕對不能碰的政治正確。然而,對於中國,乃至對亞裔群體,類似「政治正確」的保護似乎並不多,甚至於非常有限。

如果這本醫學期刊用某種黑人元素作為封面,用來指代伊波拉、愛滋病,可能用不了多久,美國CDC的大門外就會擠滿抗議人群。可用同樣的方式來說中國,即便有抗議聲音,也只是刪了社交網站的圖片而已。看起來,「黑中國」需要付出的代價真的不是那麼大。

針對這次事件引發的爭議,相關作者的解釋是背景圖案里有蝙蝠,故而與新冠病毒有關。誠然,明清時期包括補服在內的許多服飾、圖畫,乃至建築雕刻中都不難找到蝙蝠的痕跡。但其中寓意絕非病毒,有以諧音作為祥瑞,也有「飛仙」的形象。自晚明以來,類似蝙蝠的圖案不斷翻新,從接近於自然界的蝙蝠,到人身蝙蝠翼,再到龍身蝙蝠翼,還有抽象化的蝙蝠圖。

但問題是,如果只是用蝙蝠來對應新冠病毒,為什麼不直接找一隻蝙蝠?哪怕用蝙蝠樣貌的織繡、蝙蝠紋飾、蝙蝠狀的雕刻,也都說得過去。何必大費周章,找出作為清代官員品階符號的補子,還只用其中的背景紋飾做寓意?如此複雜的思路,恐怕大部分讀者難以領會,反倒是「中國」、「官員」這兩個特徵,相當的突兀,但凡認識補子的人都能立刻想到。

也有一種聲音——這可能只是人家一時好奇而已,充其量算個玩笑,何必較真。

某社交網站曾經做過統計,很多人最不喜歡的一句話是「你怎麼開不起玩笑」。從義大利廣告里的筷子,到瑞典辱華之後還覺得「中國人不懂幽默,不必道歉」,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後,是根深蒂固的不尊重。西方人知道,不能對黑皮膚的人說Negro,因為這不是玩笑。可為什麼到了中國人這裡,什麼玩笑都可以開?實事求是地說,中國和中國人不需要,短期內也不可能得到西方世界的「政治正確」,但向外傳遞明確的態度卻是有必要的,如果真的是天賦人權,憑什麼只能你指責我,不准我為自己辯解?或許,''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的真實翻譯本就不該是「人生而平等」。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閱讀趣味文章。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