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賢和張國榮當然很好看,但是徐克的《倩女幽魂》遠不及此....

王光之話史 發佈 2020-02-10T16:07:18+00:00

忘不掉《倩女幽魂》,也許是因為忘不掉那個被風塵裹挾的傻書生在路盡闌珊的失態,也許是因為獨立江心一盞燈火中她如若流嵐的眼波百轉,也許是因為她流紗輕挽間清風出袖、皓月入懷的幽咽絕色,又也許是因為郭北縣城裡嘈嘈雜雜的男男女女芸芸眾生,抑或是風盡殘燭的那條人生路。

王光之/一個有腔調的人文類解讀頭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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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掉《倩女幽魂》,也許是因為忘不掉那個被風塵裹挾的傻書生在路盡闌珊的失態,也許是因為獨立江心一盞燈火中她如若流嵐的眼波百轉,也許是因為她流紗輕挽間清風出袖、皓月入懷的幽咽絕色,又也許是因為郭北縣城裡嘈嘈雜雜的男男女女芸芸眾生,抑或是風盡殘燭的那條人生路。

千百年前,那個官場不第的破落文人蒲松齡應該想不到,他的那本青燈黃卷、潑灑胸臆的《聊齋志異》成就了香港電影中絕美泣夜的羅衫流嵐和青絲寸寸。

在時光的強大沖洗下,膠片渾濁、人影散亂、影影綽綽的鎏金光華之間,《倩女幽魂》的美卻絲毫未褪,仍舊如若乍起的水寒,如若凝固燈芯的鉛華,襯著一絲薄涼的寡歡,

畫紙上墨暈成霜,畫得出粉黛美人,卻畫不出燈火闌珊。

雲霞明滅之際,只望見幽藍色的蘭若寺若隱若現,紅綢緞覆蓋的每一寸肌膚潔白若雪。

1987年,程小東和徐克,王祖賢和張國榮,他們的名字都因為一部《倩女幽魂》而熠熠生輝。1987年的《倩女幽魂》仿佛是一個風沙席捲的夢,吹得人們東倒西歪、不願醒來。

那一年,她20歲;那一年,他31歲。

她喚他作「哥哥」,而他見證她熄滅肩頭兩朵燈火,露出如玉琢的絕代風華。只用一眼就能醉倒人間百態,一聲「哥哥」又會融淬多少不食煙火的鐵石?

又或者,人世千萬的風華絕代,本來就不及她的挑眉一笑。

乍一看,《倩女幽魂》其實仍然是一部商業片,所以你仍然能調侃電影里「俗套」的起承轉合和奪人眼球的飛火流觴。程小東和徐克給這個不新奇得鬼怪誌異的故事融入了一絲武俠的風味,黃沾的音樂也仍舊盪氣迴腸,奚仲文的美術指導褪去了鬼怪的可怖而徒增了一絲出塵的仙意。

當然了,還有幾如仙侶王祖賢和張國榮。

那個時候的香港電影總有種魔力,牽引著你穿過那些如夢似幻的膠片去直抵雋永的美麗。

時隔多年,每每想起《倩女幽魂》,記不清燕赤霞大戰樹妖的光怪陸離,記不清寧采臣腳下的蠕動的駭人屍鬼,卻仍然記著:涼如水的夜裡,那伊人小倩獨坐江心一隅,撫琴弄聲,而那木訥的書生寧采臣循聲而去,泬廖空靈的夜色掩映、燭火斑駁之間,他和她兩相望著,無言無語,醉倒在彼此心神遊弋的眼波里。

那飄然的琴聲怎可能是來自陰曹鬼魅之手?那超塵的壁人又怎可能是駭人的青面羅剎?

這就是1987年的《倩女幽魂》,留存住了他和她最好的模樣,留存在那個夜,在黎明到來前。他和她依偎在薄涼如水的夜色里,漸漸交織......

人間遊俠——他是江湖俠客,他是以酒揮劍

《聊齋志異》里的燕赤霞和寧采臣同是青年人,至少並不是《倩女幽魂》里的那個滿面虬髯的大漢。

但怪就怪午馬飾演的燕赤霞太過深入人心,以至於後世每想起這個本該玉面玲瓏的劍客時,腦子裡總是幻化出一副形似鍾馗、滿面鬍子、不威自怒的老道模樣。

老實說,我很喜歡這個午馬飾演的那個血肉豐足、一臉大鬍子下藏著一顆細膩心靈的燕赤霞,而不是那個泛黃書頁里幾近神通的青年人。雖然一樣是正氣凜然,卻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再看看這部電影背後的男人,是徐克,那個用情至深的徐老怪,似乎也就懂了一二。

片中塑造得最出彩的人物當然是寧采臣和聶小倩,也當然是燕赤霞。

燕赤霞的出場不可以說平庸,在陰風怒號的暗夜垂垂,他執劍與名喚夏侯的劍客交鋒,打得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寧采臣驚駭不已。

當驚魂未定的寧采臣問道:能否留宿一夜?

那渾身遒勁的燕赤霞只是冷冷回答:不方便。

這個時候的燕赤霞給人的印象只是身懷絕技,但是厭世憤俗、難以親近,完全和後頭那個古道熱腸的俠客扯不上邊,這是港片典型的欲揚先抑手法。正是通過如此的鋪墊,在燕赤霞由一個離世獨居蘭若寺的世外高人向一個濟世救民古道熱腸的俠士轉變過程,才能產生一波三折之效,讓人久久難以忘懷。

如此的角色,英武蓋世、卻俠骨柔腸,讓人觀罷,不止記住神仙眷侶的寧聶二人,也記住了劍指蒼天的燕赤霞。

與往日裡正邪不兩立的故事不同,燕赤霞躲進那陰森古剎並非為了降妖伏魔,不然樹妖和女鬼作祟他應該坐臥不安,可他沒有。甚至與樹妖保持了某種奇異的相安無事,好比貓鼠,也好似水火。

但儘管如此,燕赤霞仍然會對著樹妖破口大罵,好一個性情中人,好一個仗劍走天涯的俠客。

特別是徐克設置的燕赤霞飲酒舞劍那一段,狂風席捲飛葉,燕赤霞沙啞嘶吼著「道道道」,滿屏迸濺著俠客的江湖豪情。絕了。

「你殺壞人,我不管,你只要殺錯一個好人,我就要斬草除根。」

只此一句,燕赤霞之正氣凜凜溢滿全屏。

但他躲進蘭若寺的初衷只是為了躲避紅塵俗世的叨擾,這一點和寧采臣不一樣,卻也其實一樣。

他是無處可去,他是無家可歸。於是,紅塵滾滾之間,燕赤霞這個人間遊俠才得以和一個風塵書生遇在一屋檐下,儘管那是幽冥聚身的蘭若寺。

但這個看起來不怒自威,難以親近的大鬍子有著一顆善良熱忱的心。因為他發現前頭還和自己斗得你死我活的夏侯死於非命,所想的第一件事是不讓「老友」暴屍荒野。而且如若他真的不問紅塵,不問鬼神,大可不必千方百計地驅趕寧采臣以護佑他的性命,甚至於為了他和法力深厚的樹妖扯破臉皮。

因為,他明白寧采臣雖然是個迂腐的書生,但是他心存善良,在蘭若寺這片鬼影幢幢、羅剎遍地的鬼地方,善良是作為人唯一的標準因此溫良書生寧采臣的出現給了他以動力去拼盡全力護佑

僅此一個念頭,無須過多塑造,一個外冷內熱、正氣凜然的俠士形象便呼之欲出。甚至帶了點金庸式的俠客浪漫。這不奇怪,因為攝像機後面站著的是徐克和程小東。

特別是寧采臣苦口婆心地說明「小倩是善良的」之後,這個威風凜凜、一身絕技的七尺漢子居然因為寧采臣和聶小倩驚世駭俗的人鬼之戀而眼淚漱漱,這戲劇化乃至啼笑皆非的劇情在此刻卻無比恰如其分,因為那個看似食古不化、非黑即白的燕赤霞也定曾是個和書生寧采臣一樣的少年,會哭會笑會去愛。

他看似超脫塵世之外,其實卻從未遠去。寧采臣和聶小倩並不重要,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人間之愛。諷刺的是,如此純澈的愛,只存在於這荒草遍地、陰風呼呼、三尺枯木的蘭若寺。

燕赤霞這個人物的設置初衷只是為了替寧聶的愛情除去阻礙,在書中如是,在電影里也自然如是。但是不甘寂寞的徐克和程小東,卻給這個本該不怒不嗔,形若金漆佛像的男人賦予了一絲溫柔的浪漫色彩。

不管是除魔衛道的天師,還是劍走八方的俠士,都不如一個有情有義的燕赤霞來得血肉豐足。

他既是寧采臣和聶小倩離經叛道愛情的見證者和守護者,卻也是因為他們的愛情而得到了某種震顫。他們的愛情對於燕赤霞來說已然超脫了你儂我儂的愛情範疇,到了一種人世間的大愛無疆,所以他敢為了他們的愛情勇闖地府冥界、賭上性命。

他說:「邪一定不能勝正。」因為寧聶驚世駭俗的愛情,正是天道正氣之大愛,值得為之夜斗羅剎青鬼。

試問,如果連人世之愛都不明白,縱使一身通天的本領,做得一個金剛怒目的神佛,又有什麼意思?

燕赤霞這樣一個反差極大的角色的出現,事實上比寧采臣和聶小倩一雙壁人的愛情傳達的人文關懷是更為充沛的。

好一個燕赤霞,好一個徐克。

超塵之戀——他是鮮花怒馬,她是夜闌流衫

「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路里風霜,風霜撲面干。紅塵里,美夢有多少方向.......」

他是渺渺人世的一個書生,風沙撲面,雲霞幻滅,大江奔涌開外。

在凡塵俗世,做一個書生,應該是像寧采臣這般吧?傻裡傻氣,飽讀詩書,吃饅頭都咯牙,撐開滿是窟窿的油紙傘淋了一身,在路邊休憩都遇見殺伐不斷,上街要帳還被人扔了出去,遇見姑娘也不善言語,夜行莽原高背詩書背成了「1234567」,也哭也笑也會愛上一個姑娘,他這個凡世書生啊一步一步儘是風塵。

那首黃沾作曲詞、張國榮獻唱的《倩女幽魂》響起,高亢蒼涼的樂音撲面而來,好似那條北風呼嘯、沙塵滾滾的路永遠也走不完。連同那個木訥得有些可愛、呆笨得有些愚魯、善良得有些迂腐的書生,它們都被刻進了1987年的《倩女幽魂》裡面,也刻在了每一個觀者的心中。

許多次,我分不清。那茫茫人世路上的人到底是徐克程小東的寧采臣,還是張國榮的寧采臣,或許那年31歲的他就該是如此吧?又或許,世間本就沒有寧采臣,有的只是張國榮。

他這個呆呆傻傻的書生收不來帳,無處可去,提著一盞瞎火燈籠穿過狼群橫肆的莽原奔向蘭若寺。本以為他這樣天真得可愛的人,在群鬼夜嚎的蘭若寺活不過一晚,但是他遇見了她。

在一個陰翳茫茫、幽藍色的夜。

現在看來,投宿這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古剎倒成了他一生的幸事,就像《鐵達尼號》里的傑克在瀕死時滿足地對愛人說道:「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贏得那張船票。」

事實上,東方與西方擁有著某種同樣的精神內涵,所以1997年的《鐵達尼號》和1987年的《倩女幽魂》是一樣的。

富家千金露絲和窮畫家傑克,絕美女鬼聶小倩和風塵書生寧采臣,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上天啊,請原諒這些痴情的人兒吧,他們從不怕生死離別,只是因為害怕沒有愛地活著。

而她呢,窗扉拉開,白紗浮浮,滿眼哀怨溢成琴聲,她沒有紅唇欲滴,也沒有粉黛芊芊,甚至沒有華裳錦衣。她只是端坐一隅,秋波流轉,帶著一絲寡歡的人世薄涼。夜闌泬廖,如泣如訴。許多次,我也分不清她到底是身死荒冢的聶小倩,還是年芳二十的王祖賢?

又或者,光影綽綽之間,聶小倩就是王祖賢,而王祖賢就是聶小倩。那一年,她20歲,那麼美,美得夜色徒增迷離,美得陰風怒號的蘭若寺都成了幾許燈火的闌珊。

那麼他知道她是枉死的遊魂嗎?

那麼她知道他是風塵的書生嗎?

書生寧采臣愛上了絕美的聶小倩,而凡人寧采臣愛上了遊魂聶小倩。他是窮書生,而她是錦衣鮮花的千金小姐,他一定很自卑,不然為何聶小倩說他「貪自己的錢」時惱羞成怒;她也一定很自卑,因為他是有血有肉的人,而她只是荒草墳冢里沒有溫度的三尺白骨。

他愛她,也許是因為她皓月似的容顏,又也許是因為她清風拂袖的流嵐,或許是她溫溫婉婉的語調和溫柔的顏色,又可能是因為她說「給我一點溫暖」,抑或是她悲戚的身世。或者本就因為他們都一樣敏感一樣的多情吧。在那個人鬼不分的世道,或許他們才是一樣的人吧,無所謂人鬼殊途。

那麼她又愛他什麼呢?或許是愛他傻裡傻氣的那一笑,又或許是愛他護著自己時那一臉認真,愛他一騎白馬為救自己而來,愛他「不解風情」。

因為別人只愛她似水身段和月貌花容,而他不問風月,懂她少女懷春的夢囈。

聶小倩本來是官宦之家,死於奸人之手,屍骨葬於蘭若寺。為樹妖所控,以色誘精壯男子,為它吸取陽氣所用。木頭木腦的寧采臣當然不會例外,只不過他不解風情,聶小倩如若流雲的身段,他抱不起來,聶小倩極盡魅惑的蝕骨話語,他聽不懂。他只在乎,小倩過得不高興,而他願意帶她「遠走高飛」。

也許是那一刻,她愛上了他,一個凡塵俗世里傻傻的書生。

小倩一定很痛苦,她死於年方二九(18歲)的年頭,正是少女懷春,卻成了惡鬼的籌碼。

而寧采臣的出現,讓她明白了何為真正的君子,又也許正是在寧采臣不為自己所動的那一刻起,聶小倩愛上了寧采臣,愛上了這個「不解風情」的傻書生。徐克程小東將寧聶的初遇那一場戲設置的極美,流觴翩翩,琴瑟陣陣。夜是涼如水,人是夏未央。

美啊,美得不像凡塵,美得亦然不像天堂。

美得只留在每寸日暮斜陽、睥睨世人的光影裡頭,留存在1987年的《倩女幽魂》裡頭。

「看你的人倒挺善良,可惜你來錯了地方。」聶小倩如是說道。

但其實寧采臣沒有來錯地方,冥冥之中,聶小倩等待的人就是寧采臣,就好像傑克和露絲相遇。

——「你叫什麼名字?」 「寧采臣。」

——「你呢?」 「聶小倩。」

樹林裡他們互換姓名,雖然只是姓名,卻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觀感,好似山盟海誓,好似滄海桑田。

諷刺的是,在蘭若寺里,在這片世人皆唯恐避之不及的放逐之地,寧采臣和聶小倩卻擁有了世間最美的愛情,燈火三寸,伊人如斯。

除了湖邊的初遇,徐克還設置了寧采臣躲在浴盆里的和二人重逢後共寫一首詩的戲碼。

聶小倩為了救寧采臣一命,不懼坦誠相見;寧采臣為了救了聶小倩,不怕命喪黃泉,被惡鬼剝皮抽筋。但寧采臣救了聶小倩,不只是因為他挖出了聶小倩的骨骸,讓她有了投胎的來世,更是因為他讓她體悟到了人世之愛,讓她這樣身死幽冢的孤魂野鬼也有資格——

去愛,去被愛。

——「你是為了救我才回來的?」 「是的。」

一個漂亮的女人或許不值得一個男人回首,但一個他愛的女人,是值得的。

聶小倩明白,自己值得。寧采臣愛的從來不是自己作為鬼魅的明眸皓齒和絕代風華,他愛的只是那個作為凡人的聶小倩,那個敏感多情的少女聶小倩。

鬼,是不會流淚的,而聶小倩會。她並不是魑魅魍魎,她是人。

當他們相擁在茫蕪無盡的夜色里,那一刻,我們或許都希望黎明永遠不要到來,就讓痴情的他們一直相擁著吧。奈何,太陽還是會出來,就像人鬼終究是殊途的。

原來,這不過是書生寧采臣投宿蘭若寺的一個「夢」。就好比《倩女幽魂》美若出塵,也是時光悠悠的一個夢。

原來,我們愛的也不是那兩張絕美的臉龐,我們愛的是鉛華褪盡里他們彼此愛著的那段時光。因為寧采臣和聶小倩逾越凡塵俗世,逾越鬼剎陰曹的超塵之戀,讓我們有理由去相信,愛是世間唯一的法則。

什麼人鬼殊途和陰陽相隔,什麼神仙眷侶和門當戶對,都不重要了。

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紅塵人世——他們善惡不分,他們顛倒鬼神

還記得為什麼燕赤霞躲入荒蕪的蘭若寺嗎?難道鬼怪肆虐的蘭若寺比不得人來人往的郭北縣嗎?

因為燕赤霞明白,有的時候人比鬼還可怕。

如他所說:在蘭若寺,和鬼怪相處,有時候反倒更簡單。

為什麼?因為鬼怪就是鬼怪,非黑即白,而人世的黃皮鼓顫顫,往往三兩荒誕,誰說得准?

那個紛繁複雜、日出日落、男男女女、來來往往的人世,才是《倩女幽魂》的靈魂。那個炊煙裊裊、龍蛇混雜的郭北縣(歷史上並沒有所謂郭北縣,原文是「北郭」即城北的意思),似乎沒有一個確切的時代,卻也似乎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可以;似乎也沒有一個確切的地名,卻也似乎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

《聊齋志異》是清代的書。相傳蒲松齡開了一家茶館,供飲天下南南北北的行腳客人,他們每次飲茶都會七嘴八舌、南腔北調地講起故事。蒲松齡就聽著,久而久之,就從那些一身布衣、大河內外的茶客嘴裡刨來許許多多的鬼狐故事,這些故事有的離奇可怖,有的荒誕不經,還有的感人肺腑。

但蒲松齡明白——

剝開鬼狐神佛的外衣,這些販夫走卒所講的故事,其實只有一個主題——人世。

從這一點上看去,《倩女幽魂》雖然是一部娛樂片,但是故事內核卻正中蒲松齡的下懷,帶了點文人的風骨,這算是黃金時代的香港影人們的一點敬意了吧。

故事開頭,書生寧采臣趕路,大雨滂沱。而他休憩避雨稍未片刻,便遇見夏侯和搶錢的匪徒廝殺,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之間,唯余他這個呆若木雞的書生愣在一旁。

只此一個鏡頭,這就暗示著人世間的秩序綱常的崩壞,一絲荒涼亂世的氣息油然而生。

到了郭北縣市集,所見所聞皆為癲狂。

記憶中的郭北縣,是那些期盼寧采臣死於非命的男男女女,是那些持刀滿街尋找「通緝犯」渴望發財的游兵狂徒,也是那些見錢眼開的掌柜和店小二,當然還有那個嗤笑寧采臣「品位高、身份低」的畫販,是那個眯著眼、句句不離錢的縣令.....

如此種種百態,和猙獰醜陋的妖魔,有何區別?

那些通街尋找「通緝犯」的刀客,並不是為了匡扶正義,要不然片中王晶客串的那個迷迷糊糊的縣太爺也不會說"他們經常抓錯人」。刀客們不分青紅皂白,見著人先比對,聽見「不要走」,便神經反射一樣操刀砍去。幾許癲狂,惹人發笑,也惹得人心悲涼陣陣。

猶記得,片中樹妖姥姥面對燕赤霞時尚且假惺惺地說:它殺的都是該死之人,是造福世人。

而這些真正的人,卻從不問善惡,他們只在乎人頭換來的餉錢。

所以那個一心正義的燕赤霞寧願和鬼魅同居、和妖魔作鄰,也不願食人間煙火。

再看那個傻頭傻腦、一根筋的書生,反倒是在鬼妖的世界裡,他才覓到一絲溫暖。而在人世,他不過是那個隨時被抓住比對著是不是通緝犯的可憐蟲。

那些郭北縣市集裡嘈嘈雜雜的男男女女,只要一聽見寧采臣要投宿蘭若寺,便立即豎起耳朵,專心致志地聽著。是的,蘭若寺是人世的邊緣,是放逐的荒原。

但世人皆怕蘭若寺,怕荒草叢生里的魑魅魍魎,卻不知道那無情無義的人世原是比鬼怪棲身的蘭若寺更可怖。

想來也是,片中聶小倩生前是官宦富貴之家,卻豆蔻年華慘死異鄉,淪為被鼠蟲齧咬的三尺白骨。想來不也是這荒唐人世的註腳嗎?

我之前以為聶小倩的悲劇是妖魔作祟所致,現在想來,聶小倩從來不是因為「蘭若寺」里的妖魔作祟而淪落為鬼,她的悲劇緣是因為這無道的亂世,因為人來人往的「郭北縣」。

鬼妖很簡單,它們殺戮生靈為的是活命,善惡法則比肩神明,而人世恆常混亂,人們相殺相愛,人們相恨相喜,沒有準則,不過是人心所致。

幾百年前的蒲松齡,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不然他不必用談狐說鬼去描摹凡塵俗世。

當寧采臣收來了帳,再去買畫,那個畫販子先是照常轉過畫作,喃喃道「身份低、品位高的人又來了」。而後看見寧采臣手裡捻著白花花的銀兩,便又眼角放光,大喜而道:「身份高了」

自此幾句台詞,幾個眼神交換,幾個表情變化,便把人世炎涼說得淋漓盡致。不得不佩服那時候的香港電影人們,這樣的「地氣十足」的世情描摹,該是多少的人世苦辣釀成?

當然還有那個郭北縣衙里的鬧劇。多麼精彩啊,這一段,我甚至覺得不遜於結尾燕赤霞和寧采臣飛天遁地大戰妖魔的噼里啪啦。

王晶飾演的縣令,迷糊到眼睛都睜不開了,寧采臣報的什麼案,說的什麼話,他一概聽不見,一概不在乎。腦子裡只是心心念念著「收了錢沒有」?貪得倒蠻「可愛」的,特別是最後那句「免費退堂」,真是妙極了。那個時候的香港電影就是可以寫出這樣既啼笑皆非又滿含深意的對白。

當寧采臣誤以為燕赤霞是殺人犯時,要求縣令審案,接下來的台詞更是妙絕。

——「我已經夠貪了,你貪到我這裡來」

——「我想你們一定抓錯人了!」

——「我們是常常抓錯人的。」

.........

——」我沒有錢。「

——」你可以去偷,可以去搶嘛。「

他這個貪官倒很有自知之明,為了貪錢,甚至直接讓寧采臣去偷去搶。可笑啊可笑,這正好體現了片中那個奸佞橫行、法度淪喪的時代。事實上,蘭若寺本就是寺廟,而後淪為妖魔聚集之地,不是也正好說明了世道崩壞的可怖?

這個小小的郭北縣,正是這亂世天下之縮影。

有如此的世道,又怎能沒有妖魔作祟?或許在當時,還有不少」蘭若寺「和聶小倩這樣枉死的人吧?誰知道呢?

所以燕赤霞對寧采臣說:

是啊。在那個人若禽獸、「百鬼」橫行的時代,做人不一定好過做鬼。與勾心鬥角、殺伐貪惡的人比起,蘭若寺眼若秋波的聶小倩反倒更像人。至少,她懂得寧采臣是好人,也懂得善惡有報。

這就是中國式的志怪故事的神髓——滿紙盡然鬼狐之事,可是句句不離人間市井。

善惡有報,乃人世恆常之道理。

33年了,當年的王祖賢才20歲,當年的張國榮才31歲,他們眉目如畫、眼藏星月,相依相偎在迷離絕美的夜色里,互訴衷腸。而今哥哥張國榮已然遠去,小倩王祖賢也隱身加拿大,人間似乎再也沒有寧采臣和聶小倩。

或許,寧采臣和聶小倩的美麗早就永遠留存在了光影之間,時隔無數千秋仍然美得令人心醉。又或許《倩女幽魂》本就該隨著時光遠去,成為某種人們觸碰不到、卻永遠記著的美吧?

黎明啊,請你晚些到來吧!就讓痴情的人兒,在不眠的夜裡多依偎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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