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亘在新疆西藏之間的崑崙山，雪峰連綿，交通隔絕，被稱為「萬山之祖」，崑崙山的南面，就是平均海拔4500米的西藏阿里地區。阿里是古代象雄文明的發源地，至今保留著古格王朝遺址，藏族先民在這裡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化，至於神山聖湖，更是吸引著境外大量不同宗教的信徒前來朝拜。阿里有黃金、優質羊毛、湖鹽等資源，享譽全球的「開司米」優質山羊絨，就產自阿里日土縣。從新疆翻越崑崙山到西藏的阿里地區，是一望無邊的萬古荒原，高寒缺氧，空氣稀薄，自然環境極端嚴酷。建國初期，新疆方向派出的進藏先遣連，要挑戰的就是這片高海拔無人區。
為了完成「四路向心」進軍西藏的任務，當時進駐南疆的解放軍第二軍，以起義的國民黨軍騎兵第4旅為基礎，組建了新疆軍區獨立騎兵師。最初的部署是，先遣連在前開路，一個騎兵團要全部進藏，結果先遣連翻過崑崙山，跟進的馱馬和氂牛在翻越6000米海拔冰大坂時大批倒斃，運輸隊被迫退回出發地。這時才知道，翻越崑崙山，靠畜力運輸，一個連的補給都保障不了，只能根據後勤狀況逐步添派兵力，先遣連只好孤軍進入藏北，去獨立完成任務。
先遣連是1950年8月1日建軍節誓師出發的，翻越崑崙時因高原反應就倒下了9名戰士，全連只有一張地圖和一個指北針，地圖還用不上，因為藏北的大片區域在圖上是一片空白。當年10月，先遣連抵達藏北腹地扎麻芒堡，因為高原反應加上斷糧，在之後的八個月里，連隊136人有63人犧牲，帶領先遣連的團保衛股長李狄三，強忍著全身浮腫，帶著這個連隊孤軍駐守。他們獵獸果腹，穴地為營，模範執行民族政策，廣泛接觸當地藏族民眾，在中央政府與西藏噶廈地方政府簽訂和平協議之前，與阿里地方簽訂了《五項和平協議》，率先把八一軍旗插上了西藏高原，出色完成了進軍任務，被西北軍區授予「進藏英雄先遣連」的榮譽稱號，全連每人立大功一次，全軍獨一份。毛主席聽到這個連的進藏經過，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連說了三次：蓋世英雄！蓋世英雄！蓋世英雄！
先遣連不僅為解放西藏立下了首功，更值得大書一筆的是，在全國剛解放時，以艱苦卓絕的犧牲和付出，踏穿了崑崙險阻，意義極為重大。這是因為，喀喇崑崙山以南，有個不安分的鄰居，中印兩國的邊界從未劃定，印度仗著建國時間早，正在忘乎所以地繼承英國的殖民遺產，步步蠶食中國領土。毫無疑問，只有解放軍軍旗插到的地方，才能宣示邊境主權。在阿里地區，對進疆進藏部隊來說，能迅速改變有邊無防狀態的國之重器，就是修一條路，一條能穿越崑崙山、岡底斯山、喀喇崑崙山雪山峻岭的進軍路。
踏勘這條路線極盡周折，新藏之間的崑崙山，遍布海拔5000米以上的冰大坂。清朝以前，清軍、藏軍、准格爾蒙古軍穿越崑崙山進出藏北的路，只有事件記載，沒有具體路線，民國時期的新疆駐軍，就沒有進入過西藏。先遣連進入崑崙山後，後方部隊就在修造運輸道路，但路越修越高，雪越來越深，最後只得作罷。先遣連走過的路，大量的馱馬、駱駝和氂牛跟不過去，後方連續組織運輸，數以千計的牲畜倒在風雪中，最後只剩一個維吾爾青年趕著幾頭氂牛走到了先遣連駐地，送來的給養只是幾包家信、半口袋鹽和七個饢（一種維吾爾族的烤制麵餅，可長途攜帶不易變質），李狄三等人看到代價如此之大，他們致電軍區，主動請求上級不要再組織運輸，連隊以打獵為生硬熬饑荒，展現出軍人的勇氣和擔當。
電報報到王震那邊，王震當場就說：「不行！必須保證他們的後勤補給。」在王震的親自督促下，後方派出偵察隊繼續探路，以第二軍偵察參謀田武命名的田武偵察隊，艱難跋涉，三進藏北，在藏族嚮導的幫助下，終於找到了一條商旅穿行過的小道，即桑株古道。在尋路過程中，多處人跡罕至的地方，都是田武偵察隊給起的名字，在一片草灘上看到大群野馬奔馳而過，就叫做野馬灘，實際上看到的是藏北野驢，當時都患雪盲症，誤以為是野馬。偵察隊極度疲勞、饑渴難耐時，突遇一片湖水，對著水面一頓猛灌後，覺得甘甜無比，就起名叫甜水海，實際上湖水是苦的，還發澀，只是當時人都渴壞了。地名管理是民政部門的權力，軍區對田武「亂取地名」還進行了批評，但這些地名仍然沿用至今，當年除了偵察兵，沒人來過，恐怕也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冠名了。
第二年的5月，當二團團長安志明帶著兩個騎兵連和給養，來到扎麻芒堡與先遣連會師時，先遣連的戰士大多已經奄奄一息，連戰友的遺體也無力去掩埋了，全身浮腫的李狄三全憑著一口氣提著，硬是撐到了最後，終於把連隊交到後續部隊手中，把進藏記錄遞到安志明手裡後，一代英雄溘然長逝。
安志明團長率部解放普蘭宗，進駐阿里首府噶大克，這時，一股新疆土匪也流竄而來。新疆的烏斯滿匪部在甘青新交界處被三軍部隊消滅後，其中哈力拜克、胡賽音一股400多人逃入阿里，他們向來號稱「馬上如狼，馬下如羊」 ，騎射相當精熟，一到當地，就大肆搶劫牧民的牛羊，藏民痛苦不堪。為了剿滅這伙土匪，新疆又調營長賀景富帶著一個騎兵連進入阿里，會合先遣連一起，連續打了兩仗，把土匪搶奪藏民的、以及自帶的共1萬多頭牛羊都截了下來，全部還給了藏民。
他們與安志明所帶的連隊會合後，一直追到了中印邊境的莫爾多通道。發起攻擊後，印軍那邊突然也開始開槍開炮，為了避免交火，我方停止了攻擊，殘餘的百多土匪逃出境外後，被印軍繳械，這些人後來去了土耳其定居，上世紀80年代很多人還回來探親過。他們和烏斯滿一樣，主要是受了美中情局間諜馬克南的挑唆，馬克南則於解放軍進疆前逃離迪化，在從新疆進藏後被藏軍開槍誤殺，是CIA海外特工殉職的第一人。
清除匪患後，進入阿里的這四個騎兵連，加上西藏軍區派過來的一些幹部，總兵力400多人，組成了著名的阿里騎兵支隊，首次進駐阿里邊防的就是這些騎兵。邊境設卡以前，境外的商人和香客隨意出入，槍枝任意攜帶，間諜混跡其中，形同不法之地。阿里的商業除了官府和寺廟參與一部分，全部被印度、尼泊爾和拉達克商人壟斷。當時用一塊磚茶就能換藏民四隻羊，後來新藏公路通車了，國內商品運進來，一隻羊能換兩塊磚茶。阿里的藏民淳樸厚道，不善經商，這些外商就毫無顧忌地盤剝藏民。藏民付不起錢，但非常講信用，他們就賒帳給藏民，但來年的利息竟然要加到25%，藉此大發利市。1962年對印自衛反擊戰後，印度惱羞成怒，凍結了中國銀行在加爾各答等地的存款，我方就告知當地藏胞，欠印商的錢都不用給了，一分都不給。
因交通阻隔道路不通，阿里騎兵支隊孤懸高原一隅，異常艱苦。支隊長孫德富到西藏軍區開會，要騎馬走40多天，回程乾脆繞道青藏公路，經河西走廊進入新疆，再從桑株換上馬，翻過崑崙山回到阿里。1957年他被選為黨的「八大」代表，從昆沙騎著騾子向新疆趕路，八大審核代表資格的時候宣布有一人沒到，指的就是孫支隊長，他緊趕慢趕，到了北京只趕上了閉幕式。
大雪封山的季節，阿里就要鬧糧荒，不向藏民籌糧是紀律規定，當年的進藏部隊，無論來自一野還是二野，執行政策都很徹底。駐噶爾昆沙的一個連隊，一天就餓死了3名戰士，隨隊的藏族翻譯工保，實在看不過去了，他一改往日唯唯諾諾的農奴形象，找到頭人，把手槍啪地就拍在了桌子上：你有好幾房子糧食，為什麼不能賣給解放軍一些？
時任西藏軍區參謀長的李覺少將，在先遣連進藏後，就曾對阿沛·阿旺晉美說：我們在阿里不碰山，不碰水，用3萬發子彈打打野羊野驢，度過饑荒，你看可不可以？先遣連這才得以靠打獵熬了下來。後來李覺電詢騎兵支隊，又問及部隊的困難。騎兵支隊回覆說沒有困難，請首長不要擔心。第十八軍部隊在西藏常年餓肚子，李覺怎麼可能相信更為艱難的阿里沒有困難，當即命令阿里騎兵支隊：馬上給我報你們的存糧數量。騎兵支隊只得據實報告，結果存糧已經見底了，李覺不禁感慨：彭老總帶出來的部隊，作風就是硬。阿里騎兵支隊建制上屬於新疆軍區，但兩大軍區都在盡全力支援，李覺從拉薩派出了七輛卡車，拉著給養和汽油，對帶隊的牛青山和孫占文說：你們一定要把車開到阿里，回程油不夠，車就不要了，你們騎氂牛回來吧。
牛青山就帶著這幾輛車，顛簸了一千多公里，總算開到了阿里，並實地勘測出了黑阿公路（黑河-阿里）的路線，阿里騎兵支隊參謀長賀景富一看，既然汽車能從拉薩開到阿里來，為什麼不能從阿里往新疆開？這個想法立刻得到軍區批准，他和牛青山帶著5輛車，請當地的藏胞丹增加措當嚮導，沿著1954年羅玉鑄參謀踏勘過的多瑪溝路線，反覆試路，難行之處用人推，墊三角木一點一點往上挪，終於把兩輛車開過了新藏交界的界山達坂，穿過阿克賽欽，一直開到了距離葉城不遠的紅柳灘，這條路線，就是現在的新藏公路，著名的219國道。
新疆方向原來選定的進藏道路要修四年，而賀景富踏勘的這條線，要近得多，喜訊傳來，歡聲雷動，新疆開始突擊修路。別看是凍土層施工，那時的鬥志昂揚著呢，不到一年就把路修到了阿里，當滿載各種物資的20多輛解放車從葉城出發，經阿孜卡達坂、康西瓦達坂、奇台達坂、界山達坂上到阿里高原，開進噶大克的時刻，一條騎兵開闢的、緊貼中印邊境西段實際控制線的世界最高海拔公路，終於通車了，這一天是1957年10月5日。
這天，阿里地方官洛桑才旺，激動地向毛主席像獻了哈達，向築路官兵獻了青稞酒。以前，送到阿里1斤麵粉，相當於新疆25斤的價格，從此以後農牧民的主要生產工具氂牛和馬匹，都可以回歸田壟和牧場，再不用苦苦掙扎在雪線之上了。部隊更是苦盡甘來，以前阿里一人執勤，新疆就要有兩個人和5峰駱駝來保障，阿里兵站一年的開支和一個陸軍師相等，公路通車後，數百頭氂牛的運量，一個汽車連就可以完成。
可是有人卻極度不安了，此人就是印度的尼赫魯，從印方的角度來看，新藏公路緊貼兩國實際控制線，距離新德里不夠遠，與印巴爭鬥的克什米爾地區也很近，仿佛如芒在背。印方的揣測並沒有道理，當時雙方還是睦鄰友好關係，從哪裡翻越崑崙山修路，也是由地形決定的，中方是三易方案才選擇了便於施工的線路，再說中國和巴基斯坦在當時也還沒有走得很近。其實印度最不能接受的，是這條公路正好從印度一直視為己方領土的阿克賽欽穿過。正如藏字419部隊陰法唐政委所說，中印衝突前最緊張的地區不是東線，而是西線。印軍瘋狂越境設點的也是西線，只不過東線便於展開兵力，又是出境叛匪可能回竄的主要通道，才成為我方反擊戰的主要戰場，雙方衝突的肈因，實則就在阿克賽欽，這裡的戰略位置太重要了。
於是從1958年起，在空中，印軍的偵察機頻繁飛近新藏公路盤旋，在地面，印軍開始不斷滲入偵察。印度陸軍總部軍事勘察隊R4組，冒險越境進入我方阿黑欄干。阿黑欄干英印方稱為哈吉欄干，1865年英國間諜詹森潛入此地，修了兩間房子，並以和田一個地方統治者的名字命名，意為哈吉旅店，這個英國間諜把喀喇崑崙以北的阿克賽欽和大片中國領土，劃入了英印控制的克什米爾，標註在英國出版的地圖上，這就是與藏南的麥克馬洪線同樣臭名昭著的詹森線。
汽車團的軍車路遇印軍R4組時，這夥人正在公路一側躍馬揚鞭呢，連長邢書祥不動聲色，把車開到紅柳灘兵站，馬上招呼上其他的汽車兵，還有一個隨隊軍醫，返身就兵分兩路抄了回來，把艾因格爾上尉為首的7個印軍、10匹馬全部抓獲，收繳了隨身攜帶的槍枝、電台、照相機和測繪儀器。邊防團的崔相林連長帶著一個班，在另一地點又抓住了其餘的8個印軍。經過審訊，在印軍承認非法越境，並具結悔過書後，給予遞解出境。印軍後來抗議，說這些人差點沒凍死，實際上是出境後無人來接，他們自己鬧的糗事。
從進藏先遣連到阿里騎兵支隊，是新藏公路的開路功臣，他們不僅開闢和守護了這條天路，而且參加了1962年的對印作戰，西線反擊戰時，阿里防區是主要的作戰區域之一。當年率一個騎兵連緊急進藏剿匪，後來又踏勘出新藏路線的「雪山英雄」賀景富營長，這時已調任邊防團副團長。開戰前，他又親自帶隊，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天文點雪山冰原上，摸清了各處印軍的守備情況，並對印軍據點逐一進行了編號，使我方在反蠶食對峙中始終掌握主動，在反擊戰發起後，攻擊分隊對這些印軍據點實施了準確打擊，迅速將其全部拔除，這就是赫赫有名的 「賀景富偵察隊」 。因篇幅所限，有關阿里騎兵支隊的參戰情況，下期專門用一篇來寫。
新藏公路在這場自衛反擊戰中，無論是投送兵力、運送裝備給養，還是後送傷員，都凸顯出極其重要的國防價值。現在的人驅車219國道之時，應該知道這一串地名背後的歷史，從1950年先遣連進藏到新藏公路通車，這6年間，僅因凍餓而死的官兵即達170多人，牲畜損失達5萬多頭，他們的番號，連同這條軍功路和這場邊境戰爭一起，值得後世永遠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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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作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後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於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於2014年5月、6月，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