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中文網際網路中的「討論」很多都消失了?

暮冬二十二影 發佈 2020-05-07T06:03:04+00:00

我們已經不止一次看見中文網際網路中,人們圍繞某一話題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各自在不同的平台抱團形成同溫層並向對方進行激進的攻訐。早在 2000 年代初的網際網路 1.0 時期,全球的學者們就憧憬並且討論過一件事:

編者薦語:

我們已經不止一次看見中文網際網路中,人們圍繞某一話題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各自在不同的平台抱團形成同溫層並向對方進行激進的攻訐。網民這種強烈的仇恨、鬥爭和揭發行為已經形成了高速自動運轉的機器。

以下文章來源於沙丘研究所 ,作者陳飛樾


最近一段特殊時期,很多人觀察到這樣的現象:


一些文章在微信公眾號上能暢通無阻地發表,發表之後也能基本完好地保留在網際網路上;反而是在更小眾、更有自由主義傾向的豆瓣上發表時,迅速遭到審查和刪除。


這種有趣的對照,促使我反思社交媒體的結構搭建。


使用政治哲學中的「公共領域」這一概念,可以很好地解釋上述現象。


早在 2000 年代初的網際網路 1.0 時期,全球的學者們就憧憬並且討論過一件事:


「網絡空間」代替「城市空間」接管公共領域,甚至創造前所未有的理想公共領域的可能。


顯然,這個理想最終破產了,但其破產的原因其實值得被分析。在這個層面上,也能更宏觀、更直觀地理解,為什麼我們日常使用的社交媒體是現在這個樣子

網際網路剛剛開始走進千家萬戶的那段時期,許多人幻想「數字化理想國」的到來是可以理解的。


古希臘城邦當中對於公共事務的討論,參與者僅僅是成年男性;而19 世紀法國的公共事務討論,則僅限於新興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


所以在當網際網路開始走進千家萬戶的時候,自然有一部分學者熱切企盼,網際網路作為全新的、低門檻的、匿名化的媒介,會為全球網民帶來前所未有的平等話語權。


因此,它為什麼不可以成為烏托邦式的公共領域呢?

△ 左:《雅典學院》;右:《在若弗蘭夫人沙龍里誦讀伏爾泰的悲劇〈中國孤兒〉》


很遺憾的是,故事後面的發展仍然遵循了那個重複了千百遍的俗套——人類期待某種技術的進步,能夠顛覆性地改善人類世界。


但是,事實上,新的技術只是反過來再次強調了人類群體原生的缺陷。


近 20 年過去了,我們或許並不用太長時間,就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至少在網際網路中,真正意義上平等公開的討論不(再)存在,社交媒體平台的搭建邏輯,反而是在有意避免公共領域的形成。


匿名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實名化——社交帳號須與身份證、手機號綁定。


學者們曾經暢想的那個民主、平等、分散、去中心化的世界終究也沒有到來。


可以看到,官方媒體、「頭部帳號」與草根用戶之間,已經拉開了無法逾越的流量差異,用戶製造的內容(UGC)徹底潰敗給專業團隊製造的內容(PGC)。


高質量的對話是公共領域形成的充要條件。「公共領域中,作為私人的個體來到一起,形成公眾。」在這裡他們不斷通過理性對話達成統一的意見——公共的意見。

一篇公開發表的內容,即便可以供所有用戶瀏覽,但如果它結構性地避免了任何有效討論的產生,這篇內容仍然不是「公共」的。


這也是為什麼當代傳播學中一般認為,論壇、博客和留言板仍然是數字時代迄今為止最好的公共領域。


很遺憾,我們已經見證了論壇與博客的衰落,而主流社交媒體的留言板早已被閹割到殘缺不堪。

△ 傳統的論壇和博客的交互介面中內容發布與所有評論以相同權重出現在同一介面中。

造成這種情況當然有多種原因,譬如很多人把論壇和博客的衰亡,歸咎於其從電腦端轉戰智慧型手機端的失敗過渡;


把社交平台中嚴重受限的留言板功能,解釋為對粗俗內容以及鑽空子、刷流量等惡意行為的防範。


但是,綜合說來,數字時代公共領域的消亡是技術原因,也是時代發展原因;但是,究其根本還是「更大的結構性」原因。


01

微信公眾號

我們從自身發布內容最常用的平台——微信公眾號平台開始,具體的解剖這個問題。


作為全世界日/月活動量最大的社交平台,微信的成功與它初創時期良好的「私密性」分不開關係:


朋友圈可以是意見發表的場所,但是發布的內容只可以由用戶的好友看見。


正是這一點促成了這款產品最初時期的成功,但是也正是這一點使得這個平台——無論其用戶數量有多麼龐大——實質上仍然是一個多中心的私人領域。

那麼在微信平台中,到底存不存在這樣的場所,容許「互不相識的,作為私人的個體來到一起,形成公眾,進行討論而產生公共意見」呢?


事實上是有的,那就是公眾號推送中的「留言區」,這是微信平台中唯一一處允許「並未互相添加好友的陌生用戶」同時出現,並且匯集公共意見的地方。


雖然公眾號本質還是個私人領域,但產生公共意見的情況也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2020 年 3 月 11 日,互不相識的微信用戶們在一篇推送的留言區,接龍《人物》周刊的「發哨人」文字內容,體現的正是這種陌生用戶之間富於合意(意見十分一致)的互動。

這大概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微信推送中「留言區」受到如此嚴格的限制,這些限制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無法討論


並非所有公眾號都擁有留言區。在 2017 年 12 月 6 日之前,只有部分持續發布原創內容的公眾號會得到官方邀請,開通留言功能。


2017 年 12 月 6 日到 2018 年 3 月 12 日,是並不長的「好日子」,在這段時間註冊的公眾號自動帶有留言功能。2018 年 3 月 12 日以後註冊的公眾號再次沒有留言區。


理論上來說,現在微信官方還會進行不定時進行考核,考核成功之後向公眾號運營者發出邀請開通留言功能。但是,就運營者之間的交流可以知道,這實屬極其個別的情況。

2)討論的數量受限


如果公眾號擁有留言區,那麼精選數目的上限是 100 條。


另外,更重要的是,作為討論場所的留言區顯然依附於「推送」才可以存在,而「推送」的數量被限制在訂閱號每天 1 次,服務號每月 4 次。

3)討論的互動次數受限


留言出現以後,只能由作者對評論進行最多一次回復。他人不得回復。(即便是後台已經極其私密化的留言,同樣限制了 48 小時的回覆時間。在此之後留言會被刪除。)

△ 微信公眾號圖文消息的交互介面中,信息層級基本平等,內容發布與所有評論(上限 100 條)以相同權重出現在同一介面中。然而,只能由作者對讀者進行回復,讀者與讀者之間難以互動。

4)公眾號主體對討論內容負責


留言的發布,並不是由讀者自主決定,而是由公眾號的運營者在後台選擇出來展示。這也意味著,如果留言區中出現的內容違規違法,公眾號的運營者也需負擔責任。


事實上,這種邏輯體現在公眾號運營的每一處細節。


譬如,每篇推送發送之前需要用手機掃碼確認發送——明確責任人——如果推送內容違規違法,那麼可以快速追究到已經綁定了身份信息的個人。


也譬如在留言區的申請上, 2018 年 3 月 12 日之後如果想要獲得留言區,幾乎唯一的方法是進行公眾號遷移,即從「個人訂閱號」遷移至「企業訂閱/服務號」。


而「企業」號的註冊則需要提供除姓名、身份證號、手機號之外的更多信息,包括公司名稱、註冊號、法定代表人、社會信用代碼、登記註冊地址等。


這種門檻的升高將公眾號的內容發布更緊密地與企業綁定在一起,意味著主體要更加明確地意識到,自身對於內容的發布、留言區的討論內容,都負有無處遁形的法律責任。


02

豆瓣

在知道了「公共領域」的定義以後,其實不難理解,為什麼更小眾、更偏「自由主義」傾向的豆瓣平台,對用戶發布的內容進行了比微信更加嚴格的審查。


這是因為,豆瓣的傳播架構比起微信來說,已經算是極其容易形成「公共領域」了——無論是廣播、日記、評論、相冊或是小組中的發帖,留言區都是自動存在的。


豆瓣平台上的留言數量不受限制、每一篇留言的字數也不受限制、留言之間互動次數依然不受限制。


又因為,自從 2005 年網站創建開始,「書影音」的標記就是功能的重點,豆瓣網的第一批「網紅」以受教育程度較高,甚至帶留學背景的知識分子為主。


可以理解,這個數字空間自然有潛力成為公共意見凝聚的場所。

不得不提的是,豆瓣作為社交平台在 2011 年改版以前,事實上以「友鄰系統」知名。


彼時,用戶和用戶之間的交往方式是申請「與對方成為友鄰」,在這種情況下,兩個用戶要麼互相關注要麼是陌生人,更類似微信的「好友添加」,也更還原平常人際交往過程中交朋友的過程。


這種親密感、在場感和私人化特徵打動了不少用戶,最後也導致一部分用戶在其「友鄰系統」改版時一怒之下註銷了帳號。改版以後沿用至今的「關注」式互動,基本類似於微博。


當原先那種更趨向「原子化」的結構,改變成更複雜也更流動的網狀結構,「廣播」、「小組」功能塊,也就正式化身成為豆瓣在數字時代的「廣場空間」——


如果說「友鄰系統」更像是街坊鄰居之間點對點的走訪做客,那麼現在,互不相識的人們可以更方便地聚集起來討論事情了。

回到審查的話題上,正是因為「廣場空間」的出現以及留言區的開放,豆瓣必須採取比微信更加嚴格的內容審查。


豆瓣運營團隊自身也清楚意識到這個結構性的問題。所以,可以看到,他們做的不僅僅是對用戶發布內容的嚴厲監管:


1)「廣場」暫不開放


在特殊時期,廣播功能、日記功能、甚至熱度很高的小組(如「豆瓣鵝組」)都會被暫時停用。


2)意見領袖不許「搖旗吶喊」


特殊時期,擁有高粉絲量的活躍用戶也更容易比草根用戶遭到禁言甚至封號。


3)留言區「不允許回復」


一些敏感內容即使不被刪除,其留言區也會被限制為「不允許回復」——嚴防死守任何「公共領域」的出現。


一些清楚意識到此間取捨的老用戶也會語重心長地規勸:知識分子還是回去討論文藝作品吧。


△ 豆瓣的交互介面中,評論之間的交互層級增多時,信息層級會經過一次摺疊,內容發布與所有評論以不同權重出現在同一介面中。交互強度較高。

如果說真理是越辯越明的,也就意味著公開的討論會揭示出真相。

漢娜·阿倫特也在《人的境況》中表達了基本相同的意見。正是她在 1950 年代第一次提出了「公共領域」這一概念。


阿倫特認為,公共領域既是多樣的又是統一的。人們從不同地方,不同方向對同一位置進行觀察,聚集在它周圍的人在多樣性中看出了統一性。


所以,公共領域的現實性依賴於多樣與統一的同時存在。另外,真理或許本就是虛無的。


在公共領域中,公眾應「以意見取代真理,以意見掌握真理」。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世界,發表不同的意見,沒有人掌握的是絕對的真理。


意見相互交流,公眾才能對共同的世界有完整更多了解。

△ 漢娜·阿倫特與《人的境遇》節選


03

新浪微博

在豆瓣之後談及微博,因相似的「關注」機制,兩者之間有許多「結構性預防公共領域產生」是類似的。


區別大概在於,在空間上,微博平台中表現出來的,更多是用戶以「大 V 」為中心產生聚集,而不是以「話題」為中心產生聚集。


我們無法否認,新浪微博在 2010 年前後擁有一段黃金時期;但也同樣無法否認,在 2013 年以後,新浪微博似乎義無反顧、實則必須的,走向了越來越表淺的娛樂化。

當談及微博對於留言區公共性的控制,它則更多是從互動設計的空間結構上,去降低留言討論的重要性——


留言的可視層級要遠遠低於內容本身。討論的困難還在於用戶與用戶之間的往復交流被插入的廣告打斷。

△微博的交互介面中,評論之間的交互層級增多時,信息層級會經過一次摺疊,內容發布與所有評論以明顯不同的權重出現在同一介面中。評論區中會插入廣告。

拜厄姆教授在《交往在雲端:數字時代的人際關係》將媒體分為「貧媒體」和「富媒體」。


簡言之,富媒體的信息傳播線索少而單一,但它傳遞的內容可以更複雜;而貧媒體的信息傳播線索則多而複雜,只是其內容往往簡單明了。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新浪的重點產品從「博客」到「微博」的轉變就可以被看做從富媒體到貧媒體的轉向。


後者的交互性質,清楚說明它並不鼓勵長篇的內容,更不鼓勵長篇的回覆,而是鼓勵短小精悍、可以被快速瀏覽的內容,鼓勵進行快速的、病毒式的擴展和複製。

如果嚴格深究「社交媒體」的定義,微博究竟是不是社交媒體甚至都還值得再次思考。微博的媒體架構基本仿照推特(Twitter)。


已有研究者進行過大數據抓取得出結論,推特中用戶的「互粉關係」其實非常不對等。


所以,推特 / 微博的主要功能或許應被理解為「獲取信息」而不是「建立關係」。


既然並不建立關係,也並未促進平等多元的對話,那麼推特和微博就更像是「新聞媒體(news media)」而非「社交媒體(social media)」了。

△ 某些學者2010年的研究,展示了用戶中極不對等的「互相關注」關係。

十年後的今天,這種不對等的程度有增無減。


微博中草根用戶的「喪文化」流行,顯然也與社會結構的原子化分不開關係——個體無法參與公共討論,或參與公共討論也沒有意義,這加強了個體的無力感


個體的無力感,又進一步消耗了其下一次參與公共討論的積極性,於是無力感更深……


在這種循環之下,似乎只有「喪」、「低慾望」和看似無關zheng治公共領域的「偶像消費」,才是年輕人發泄注意力的僅存話題。

事實上,以微博作為主要陣地的「飯圈文化」,或許在這次分析中確實值得一提。


我們可以把「飯圈」視作「消費世界中的公共領域」,它也行使了我們上述權力模型中的效果。


這種嚴密的組織,把本來互不相識「作為私人的個體」,通過一個偶像作為中心聚集了起來。他們凝聚成為極具行動力的團體,在虛擬空間中進行大範圍的「控評」和「公關」。


因為可以結成社群,粉絲團體的話語權和地位顯著提升了。


他們不再是從前「偶像-追隨者」二元關係中,無法發聲的普通受眾,而是變成了可以積極參與偶像的「人設定位」和職業規劃的長輩式人物。

△ 上:傳統世界中的公共領域;下:消費世界中的公共領域(「飯圈」)


04

知乎

知乎與微博相似的地方在於,老用戶同樣普遍認為這個平台在其早期擁有一段黃金時期,而現在已經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在 2011 年起,開放內測註冊後的兩三年里,知乎更像是一個未出圈的學科精英遊戲場,其早期用戶憑藉廣博的知識積累,敏銳的洞察力以及狡黠的幽默感,征服了不少人。


他們展示優秀的求索過程,也擅於高超的玩笑去化解反智言論,以及帶有明顯火藥味的意見衝突。

與豆瓣的慢節奏不同, 2019 年 8 月知乎已經按成了 F 輪 4.5 億元的融資。


十年來,激進的商業化推動平台邊界迅速擴大,從前那種所謂小圈子「精英氣質」顯然難以為繼。這種狀態驅逐了一部分老用戶。


可以看到,新用戶們並不再著迷於接近真相,不再進行深度理性的討論,甚至也不再擁有早期用戶插科打諢的幽默感。


在這個「知」字打頭的平台中,似乎真正意義上以求知求真為目的的討論,正在快速消失。

△ 知乎的交互介面中,評論的信息層級會經過兩次摺疊,內容發布與所有評論並不出現在同一介面中。

從結構上來說,知乎內部意見排序的形式,增大了意見之間的內耗。


出於瀏覽體驗的優化,互動設計中內容發布和評論之間,也有明顯的等級劃分——評論的可視度大大低於內容本身。


並且,因為按照「贊數」對評論進行排序,用戶和用戶之間平等多次的對話變得困難。

近些年來,運營者也儘量避免平台對於特定社會事件形成公共領域的輿論熱潮。而他們此時需要做的事情其實相對簡單:


只要把問題刪掉,大量回答的內容也就一同消失。


05

機核網

今日頭條屬於新聞媒體,而不是社交媒體;虎撲對於公共事件的討論,並不太具有理性的傳統;短視頻平台因為其所選擇的媒介特性,同樣並不太有可能形成有效的公共領域。


我們認為機核網值得一提,是因為發現其中知識性、思想性的內容在留言區引發了超出我們預期的高質量討論。這不禁使我們想起十餘年前,一些論壇的黃金時期。

△ 機核網的評論區也經過摺疊,其可視化層級也明顯低於內容本身。但是交互的質量較高。這個圖例是我們在 0 粉絲的情況下在機核網發送的第一篇文章,它自動激發了大量閱讀和高質量評論。

我們並不是機核網的老用戶,在此處把它與前面四個社交媒體相提並論,是因為它可以作為一個類型進行分析。


我們需要考慮這個事實:


網際網路中並不是完全不存在優秀的討論,像機核網這樣的平台還是存在,只是這些討論存在於比較小眾的網際網路島嶼里。


機核網中,以玩家身份聚集起來的用戶,其實不只是站在玩家和受眾的角度,而是充滿能動性地站在開發者、創作者和運營者的角度去展開討論。


這樣的傳統,鼓勵用戶把思辨過程呈現出來,這在網際網路中已經算是稀有品質。


只是,這個帶有很高黏著度和 cult 氣質的小眾平台,其用戶量顯然沒有辦法和上述幾個等量齊觀。由於並未占據網際網路生態中重要的、醒目的、不容忽視的疆域,機核網不太可能,事實上本來也無意成為一個真正的公共領域。

從結構上說,機核網的小眾也體現在它在組織形式上更類似於一個線上社團,而不是社交媒體。


在時間維度上,媒體必須強調即時性。然而,草根用戶想要在機核發布內容,往往要經過幾天甚至到幾個月的內部審核時間。


06

5 個社交平台之間的比較和分析

剛剛,我們描述了網際網路中微信公眾號、豆瓣、新浪微博、知乎、機核網這五個「社交媒體」的結構特性,並比較了這些平台上提供給用戶們進行討論的具體形式和空間,來理解它們分別在技術上如何避免公共領域的形成。

在上文中提及的《交往在雲端:數字時代的人際關係》里,南希· K ·拜厄姆(Nancy K Baym)提供的七個理解網際網路的關鍵概念則是:


交互性、時間結構、社交線索、存儲、可複製性、可及性和移動性。

因為網際網路的特殊性,我們把這些評價維度簡化成了五點:審查力度、時間調度、互動強度、平台熱度和存儲。

不難發現,上述五個社交媒體都選擇性地捨棄了五點的某些方面:


1)微信公眾號


沒有過於嚴苛地進行內容審查,但在時間調度和互動強度上進行了嚴格的限制。


2)豆瓣


在時間調度和互動強度方面都沒有進行過多限制,但用戶數量顯然低於微信,審查力度也明顯更高。


3)微博和知乎


用互動設計把留言區隱藏在更不可見的位置,以此勸阻了用戶之間多次往復的討論。


4)機核網


其互動強度確實非常優秀,但是代價是漫長的審查時間以及內容熱度的有限性——內容停留在小眾平台上,無法進一步複製、轉發以擴展意見的影響範圍。

「存儲」這一點主要針對於公眾討論的過程,以及討論以後形成的公共意見是否得到了妥善保存。


在《人的境況》相應章節的論述中,阿倫特認為,公共領域是超越了凡人的有限生命,而具有潛在世俗永恆性的領域。


它「持續存在」——一代又一代的人們生生滅滅,但發表公共意見的火種永不熄滅;重要的事件也應該被永久儲存在公共領域中,作為後來者值得參考的歷史材料。

△ 漢娜·阿倫特與《人的境遇》節選


相比阿倫特的時代,當代信息的存儲顯然在技術上進步了無數倍,然而數字信息的「持續存在」所面臨的審查也增加了。


對不少讀者來說,放在書櫃里的紙質文件,反倒比新時代的數字媒介更值得信任。


此外,數字化場所中信息的流動顯然異常迅猛,即便不被刪除,絕大多數內容也被遺忘在數字空間發霉的虛擬倉庫中,無人問津。

重要的應是網際網路怎樣對公共事件和意見進行記憶。


對用戶而言,重要的則是怎樣找到特定的記憶,答案自然是通過「檢索」。


很遺憾的是,當我們從搜索時代過渡到如今的投餵時代,搜索也變得比從前更困難了。


首先,網際網路中幾個重要平台之間並不共享資料庫。這好比一個曾經包羅萬象的中央圖書館分散成了幾個地方圖書館。


譬如說,知乎和微博都搭建了自己平台內部的搜尋引擎;


而如果想要搜索某個微信公眾號的歷史推送內容,那麼騰訊自家的「搜狗搜索」就比百度或必應更方便好用;


至於豆瓣,其內部甚至還並不具備一款差強人意的搜尋引擎。

△ 不同社交內部搭建了自己內部的搜尋引擎,資料庫互不共享。

結合這五點,其實我們也可以反向歸納出將近二十年的學者們暢享的理想化數字公共領域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的:


1)審查力度


內容發表不受過多限制——沒有篇幅/字數/形式的限制。不設置過多敏感詞。內容不被刪除或者由用戶自己選出管理者來審查並刪除。


2)時間調度


用戶發表內容的同時,其他用戶可以即時在平台中瀏覽。平台不限制用戶每天發表的內容數量。


3)互動強度


存在留言區。內容可以被討論,而且討論本身是被看重的。討論的內容沒有篇幅限制,而且交互介面上其可視層級不應比回復的內容低太多。留言之間的交互次數不受限制。


4)平台熱度


平台對所有用戶開放。可達性高,占據網際網路中一塊重要的疆域。用戶身份是多元而非單一的。


5)存儲


歷史內容不被清理並且作為一個整體易於檢索。

△ 我們可以從現有社交媒體閹割自身討論區的方式,反推出理想的數字化公共領域應該具備哪些特徵。

事實上,接近於這種烏托邦的社交媒體並不是沒有存在過。十餘年前的論壇和博客幾乎都滿足了這五點要求。


從這個角度上,也更好理解為什麼這兩種平台衰落了。


它們或許確實沒有跟上技術疊代的節奏,但是根本的原因仍然是「更大的結構性原因」——在今天的環境下,它們必須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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