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求著進,現在非要退,英國脫歐到底圖什麼?

東亞評論 發佈 2019-12-29T08:33:54+00:00

議會民主制國家權力中心在國會,提前大選多為強推式的非常規作業。12月12日英國下議院選舉,就是圍繞著同一「脫歐」論題展開的第二次提前大選。11月29日,首相詹森公開表示,希望大嘴盟友川普在倫敦參加北約峰會期間,不要對英國大選出言干涉,顯然是擔心給工黨送上口實。

議會民主制國家權力中心在國會,提前大選多為強推式的非常規作業。

12月12日英國下議院選舉,就是圍繞著同一「脫歐」論題展開的第二次提前大選。

11月29日,首相詹森公開表示,希望大嘴盟友川普在倫敦參加北約峰會期間,不要對英國大選出言干涉,顯然是擔心給工黨送上口實。畢竟,2017年特蕾莎·梅的「殷鑑」未遠——上次提前大選,保守黨正是在民調較大幅領先的情況下,喪失了下議院絕對多數。而近日42%的民調支持率,還不足以帶給保守黨絕對多數席位之「包票」。

自卡梅倫任內公投開啟「脫歐」魔盒以來,脫歐儼然成為英國政治生活中的頭等大事,無論朝野,都陷入一種不正常的亢奮狀態;即使有基於理性與邏輯的利益考量,也不得不屈從於輿論,被民意洪流裹挾前行。脫歐為何?是一個涉及內政外交的錯綜複雜的問題,但大致可以總結為根深蒂固的「光榮孤立」情結。

01 「戰慄的和平」

「光榮孤立」一詞,源於19世紀晚期英國政府的基本外交政策,一言蔽之就是置身於歐洲大陸事務之外。當然,這並非消極孤立,而是儘可能使用和平的外交手段,維持歐陸列強間的均勢,具體表現為「協調」和「不結盟」。這副「君子不群不黨」的清高做派,也是英國自以為的「光榮」的來源。

諷刺英國「光榮孤立」的漫畫

之所以要「不結盟」,英國也是汲取了歷史教訓。19世紀早期,在聯合歐陸各君主國擊敗拿破崙的法蘭西第一帝國後,英國卻為他人作嫁衣——沙皇俄國一躍成為「歐洲憲兵」;19世紀中期,英國又聯合法國與奧斯曼土耳其,通過克里米亞戰爭一舉重創俄國,但這又讓奧斯曼帝國迴光返照,不利於英國在東地中海的戰略布局。

英國的光榮孤立,看似像美國貫穿整個19世紀的孤立主義,但所處大環境不同,兩者的本質迥異。美國的孤立主義,是國弱勢孤時為防備歐洲勢力介入不得已而為之,就像一個幼年期的孩子羽翼未豐,戰戰兢兢地拒絕成年人的世界以免受到傷害。而英國的光榮孤立則是守成大佬憑仗財勢,小心翼翼地防備犀牛闖入自家的瓷器店,通過「協調」努力維持著成人世界的秩序。

外強中乾的俄國不識時務,被英國狠狠教訓,但實力猶存。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強勢崛起的德國,較之俄國更具叫板英國的本錢。圍繞著「東方問題」,以1878年柏林會議為分水嶺,列強開始流行結盟對抗,歐洲大陸進入了一個爭鬥越來越表面化、越來越失控的時期,史稱「戰慄的和平」。

1878年柏林會議

一心獨善其身的英國未能保持不盟金身,於1902年與亞洲的日本結盟,以遏制俄國向遠東擴張。或許,在英國看來,日本並不真正屬於文明世界,但此例一開,光榮孤立也就名存實亡。

02 為何選擇入歐?

二戰結束後,有感於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教訓,以及戰後在美蘇兩極夾縫中求生存的現實需要,西歐啟動了一體化進程。英國在1949年歐洲委員會(Council of Europe,不同於歐盟委員會)組建時比較積極,但在稍後的歐洲共同市場建設中,因為法國的杯葛,被長期排斥於歐洲共同市場之外。

法國的懷疑並非無理取鬧。一場二戰削弱了幾乎所有歐洲國家,廢墟上真正意義上的戰勝國,只有英國與蘇聯;而歐洲一體化的雛形「六國煤鋼聯合體」的創始國,要麼被納粹占領過,要麼被美蘇打到服軟,核心國法國對此極度敏感——其本意就是要通過歐陸國家結盟,在美蘇兩極之外打造第三極勢力。

1957年3月,法國、聯邦德國、義大利、荷蘭、比利時、盧森堡6國正式簽署《羅馬條約》,歐洲聯盟的前身歐洲經濟共同體誕生

德國作為兩次世界大戰的肇源,背負著戰爭原罪,影響力天然受限。放眼歐洲,可能衝擊法國核心地位的只有英國。況且在法國看來,英國雖然摒棄了光榮孤立,但一味親美附美,與歐洲若即若離,吸納進組織弊大於利。從煤鋼聯合體到1965年歐洲共同體(歐盟前身),英國一直不得其門而入。

當時,歐共體排斥英國,英國卻極度需要歐洲,因為英國的經濟境況不好。早在一戰前,英國就是第二次工業革命的落伍者,之後長期作為歐洲列強中經濟增速最緩慢者,早已淪為啃老本的紈絝子,且社會固化嚴重,社會矛盾突出。英國大眾為此將主張建設福利國家的政壇新勢力——工黨推入白廳,但經濟依然低增長,甚至還發生滯脹,一連持續30餘年;高福利也沒有緩和社會矛盾,反而養就了一大批「端碗吃肉,放碗罵娘」的「無產有閒階級」。

反觀法、德,戰爭創傷更深,但戰後經濟發展迅速,甚至連義大利都一度將英國甩到身後。經濟界甚至將英國的長期滯脹取名為「英國病」,英國甚至還得了「歐洲病夫」的諢名。所以,「只有加入歐洲才能救英國」逐漸成為當時英國的全民共識。

1970年法國總統戴高樂病故,繼任者蓬皮杜對英立場鬆動,英國於1973年加入歐洲共同體。

03 為何要退出歐盟?

1973年眼巴巴地加入歐共體,2016年又眼巴巴地要求退出歐盟,英國的舉動令歐洲盟國驚詫莫名。

作為一個成熟的老牌大國,英國在涉及國運走向的重大議題上斷不會隨意行事。當初加入歐共體是為了挽救英國經濟,如今要求退出歐盟,難道僅僅是為了挽救英國主權?

問題的癥結恐怕在於——43年間,歐洲發生了什麼?英國又經歷了什麼,以至於萌生退意?

進入冷戰後期,歐洲的一體化持續推進。橫向上,成員國不斷增加;縱向上,從《申根條約》開放國界到建立歐洲單一法律、統一貨幣,一體化程度加深。隨著《馬斯垂克條約》簽訂,1993年歐盟成立。歐盟成立至今20餘載,經東擴成員國增至28個,體制、發展不平衡導致成員國良莠不齊,形勢與當年英國加入時不可同日而語。

對於中東歐的原蘇聯陣營的後進國家而言,加入歐盟意味著機會;而對於那些發展程度相當的已開發國家成員,則意味著負擔增加。

《馬斯垂克條約》的簽署

毋庸置疑,當初加入歐盟給英國帶來了發展機遇,比如打破貿易壁壘降低了關稅,給英國企業和消費者都帶來了好處,但真正挽救了英國經濟的並非歐盟。事實上,英國入盟6年時,至工黨卡拉漢內閣任期末,面臨的仍是一個經濟滯脹、罷工頻繁導致社會癱瘓的爛攤子。直到1979年保守黨柴契爾夫人上台,啟動自由化經濟改革,英國的陳年痼疾才算有了真正的起色。

保守黨此番自由化改革,只是對主張國家干預經濟、並經戰時經濟模式放大而被工黨奉為圭臬的凱恩斯主義進行了矯正,恢復了市場本來的基礎功能,但英國經濟卻由此鹹魚翻身。

自由化改革的影響深遠,引發過工黨內部大論爭。儘管保守黨因矯枉過正輸掉民心,但工黨大抵繼承了柴契爾夫人的政策基本面,並在社會福利方面有所恢復,從而有了不輸於柴契爾夫人時代的「布萊爾繁榮」。

柴契爾夫人

本國經濟繁榮之後,英國看待歐盟的眼光也跟著變了——不是變寬容了,而是變挑剔了。

從入盟動機來看,英國對歐盟的需求僅限於經濟,在政治和社會層面立場消極。總體而言,英國於歐盟只是一個勉為其難、愛「挑肥揀瘦」、接近半獨立的夥伴。而歐盟對於成員國的需求卻是全方位的,一直堅定地沿著從超國家機構向泛歐統一主權的方向發展。這種需求的不對稱,給英歐關係埋下了隱患。

2008年的全球金融海嘯及由此觸發的歐債危機,是道分水嶺。「倒貼錢」「為他人填坑」令英國人不滿,而英國經濟今非昔比,表現較法、德更為穩健,對於歐盟的需求遠不如入盟時那樣迫切,更遑論歐盟的中東難民政策帶來的社會衝擊有多麼糟心。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難民潮湧入歐洲

2016年的「脫歐」公投中,脫歐派51.6%對留歐派48.4%的比值,顯然說明這次公投遠不能承擔起衡量利弊的重任,但作為一種直接民主形式,充分詮釋了民主的真諦,不宜冠以民粹之名。

看過脫歐派民眾打出的「把錢從布魯塞爾拿回來」「制訂我們自己的法律」「看牢我們的邊界」等口號,就不難看出公眾的不滿集中在哪裡。無獨有偶,1975年英國曾就是否「脫歐」進行過第一次公投,最終67.2%的投票者選擇「留歐」。至少,可以問上一句,為什麼2016年的留歐派比例會比1975年減少近20%?

1975年,英國第一次「脫歐」公投,街頭上的三名女子支持英國「脫歐」

作為區域一體化的先驅者,歐盟雖非盡善盡美,但完全可算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成功、一體化程度最高的國際組織。同時,歐盟也有著跨國組織常見的低效、務虛、不接地氣等弊端,且因高度一體化弊端更甚。它給英國帶來了如下影響:

一是對憲政原則的衝擊。英國作為近現代議會民主制的創始國,其議會擁有最高權力。歐盟法律規定「歐盟被賦予能夠影響成員國及其公民的至高無上權力」,而英國堅持,歐洲議會的立法僅當威斯敏斯特議會「委託」歐盟立法機構制訂直接影響英國司法管轄權的法律時,才適用於英國。

二是對司法體系的衝擊。歐盟法與英國法並行,歐盟法甚至占到英國現行法律的一半以上。

2017年9月12日,英國下議院表決通過《大廢除法案》。該法案旨在將現有歐盟法律轉換為英國國內法,為英國「脫歐」後的法律承接做準備

三是對行政系統的衝擊。與繁多的歐盟機構的對接工作,占用了英國公務員的許多精力。文山會海、官僚主義、案牘主義無處不在,出現了可感知的決策者與人民關係在問責制上的缺失,被稱作「民主赤字」。這導致包括英國在內各成員國公眾對歐盟的疏離感和不信任感。

最後是對次國家級的政治體系的衝擊。英國的政黨、民間利益團體乃至地方當局,或為謀一己之局部利益,或為省事,越來越習慣於撇開英國政府,直接與歐盟接觸,以「出口轉內銷」的方式來對英國政府施加影響。譬如,蘇格蘭民族黨就有「在一個聯合歐洲內成為獨立的蘇格蘭」的綱領口號。

04 光榮孤立:我們與眾不同!

無論選擇脫還是留,事關國運,利弊權衡自然不會少,無非做出選擇,後果自負。倒是英國人因為自身特殊的地緣和歷史,對歐洲大陸一直抱持的猜疑、警惕和優越感,頗值得玩味。

英國與歐洲大陸分離,一道淺淺的多佛海峽,卻塑造了英國人的島民性格。曾幾何時,從羅馬帝國到諾曼入侵,英倫三島與歐洲大陸互動密切。中世紀時, 英國人還有過跨海進軍歐陸的夢想。無論是積極參加十字軍東征還是百年戰爭,至少英國是將自己當成歐洲大陸的一分子。直到1558年在大陸最後一隅之地加萊落入法國之手,英國才徹底成為島國。當法國、西班牙等列強馳騁歐陸,各民族國家陸續成形之際,英國只能靜觀其變。久而久之,自己也沒把自己當作歐洲大陸的一分子,而是與歐陸平起平坐的鄰居。

多佛海峽

我們與眾不同。

歐陸因宗教改革大打出手,我自立英國國教;法國將自己的路易王送上斷頭台,我有不流血的光榮革命;全世界都統一度量衡,我獨愛英制那一種……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總之,英國的是最好的,傳統的是最好的,存在即合理,能延續的更是如此。這種典型的經驗主義,與歐陸理性主義在哲學層面的基本認知分歧,帶來了英國人與歐陸人思維方式和精神氣質上的迥異。

英國不喜主動改變,但因島國地少人多、自然資源短缺而產生的危機意識,驅使英國人不走尋常路,對內推動工業革命降本增效,對外選擇歐陸之外的廣闊世界作為新的發展空間,竟意外打造出一個世界級的日不落殖民帝國。歐洲還是歐洲的,但英國是世界的,優越感油然而生。不僅如此,從路易十四、拿破崙、威廉二世到希特勒,每當歐陸出現霸主,英國總能挺身而出,鋤強扶弱,充當歐洲自由的捍衛者。情到深處,自己也被自己感動。

二戰後的英國勢力雖一落千丈,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既有與美國並肩作戰解放歐洲的血盟之誼,又有大英國協的一眾親緣國家賣面子,英國的外交底子較法德更好,對於本國要扮演的角色自我定位更高,自然不甘、也不屑於在歐盟懷抱里泯然眾人。

綜觀英國入歐後的表現,其對歐盟擴編的橫向發展多予支持,一遇加深一體化的縱向發展,便態度消極。即便是對歐盟事務最積極上心的布萊爾內閣,心目中最好的歐洲,也只是一個較鬆散的國與國聯盟,而非歐洲聯邦。

英國脫歐黨黨首法拉奇曾顧盼自雄,將英國比作「被驢子牽著的獅子」,雖一家之言,恐怕也道出了許多英國人的心聲。只是,歐盟倒不至於如驢子般不堪,英國也未必還是其國徽上的那頭雄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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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授權轉載自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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