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去世、海葬前後(三)

向經典致敬者 發佈 2020-03-02T12:11:51+00:00

噩耗傳來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中午十二點多,我回家正想再看當天還沒看完的報紙,十二點三十分,張愛玲的公寓經理,租房時,見過的那位伊朗房東的女兒,突然打電話來說:「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認識張愛玲的人,所以我打電話給你,我想張愛玲已經去世了!」「什麼,我不信!不久前我才和她講過話。」



噩耗傳來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中午十二點多,我回家正想再看當天還沒看完的報紙,十二點三十分,張愛玲的公寓經理,租房時見過的那位伊朗房東的女兒,突然打電話來說:「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認識張愛玲的人,所以我打電話給你,我想張愛玲已經去世了!」


「什麼,我不信!不久前我才和她講過話。」我說。


「我已叫了急救車,他們快來了。」她說。


「我馬上過來。」我說。


「不不!……急救車……我想他們已在大門口了。」她說。


我突然記起遺書的事,馬上喊了一聲:「我有遺書!」


「好!」她回答說。電話馬上給掛斷了。


我坐立不安,百感交集,這怎麼可能?她的音容,和十多年來的交往……一下子統統跳了出來!


半點多鐘後,電話又來了,一個男音說:「這是L.A.P.D(洛杉磯警察局),你是林先生嗎?張女士已經去世了,我們在這兒調查一下,請你等二十分鐘以後再打電話來,我們在她的房間裡,你有這兒的電話號碼。」


警察局要證實我與張愛玲的熟悉的,不然不會有她的電話號碼。等我打回去的時候,那男警察要我在家等候他們的通知。


我千頭萬緒,心亂如麻,拚命地在家裡找遺書,那遺書被我塞到哪裡去了呢?還沒有弄清楚,電話又來了,這回是個女音說:「請你今天通知殯儀館和法醫聯絡。」 「今天?」我茫然的問,為什麼那樣急?我正在捉摸,「是的,今天!」她說,這時已經是星期五下午快兩點了,我腦子還沒轉過來,她又丟給了我一個法醫的電話號碼。


我哪裡認識什麼殯儀館,慌了,打電話問問朋友,中國人的或外國人的?意見反而多了……突然想起為我弟弟安葬的殯儀館,風景宜人,辦事簡潔,那不是很好么?馬上撥了過去,把法醫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們,回答是:「我們知道。」原來他們之間早有職業上的來往,處理這類事物他們是熟悉的。我同時約好明天早上十一點半到他們的辦公室去,商談殯殮事宜。


我得要找人談談,這種事我一輩子都還沒碰到過。找莊信正吧,他是介紹人,和他商量商量,加上他多年來每次和我通話,都詢及張愛玲的起居,我想這回他得出點主意,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大事,他一定會關心的。打過去時,他不在家,留話請他打回來。要命!我匆匆沒有想到紐約的時差,還在拚命地找莊信正。


他一定在上班,糟了!我沒有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什麼人會知道呢?對了,我以前在他家見過張信生,她可能知道。


幸虧我平常有存檔的習慣,在租房檔案薄里找到遺書後,又打電話找到了張信生,她也不知道莊信正的電話號碼,不過她了解情況後,立即要我把遺書電傳過去,我為了要證明我的話不假,不假思索地把遺書傳了過去。


快三點時,那女警察來電要我到張愛玲的住所去,她們在房間裡等我。要我把遺書也一起帶去。我馬上出發,這時才慶幸我當初建議張愛玲搬到我家附近住。不到十分鐘,我已到了張愛玲的公寓門外。


我一跨出電梯,迎面看到兩位警察,「你就是林式同先生?」那女警察問。


當我點頭證實之後,那男警察(Office C. Smith)就迎了上來,先仔細看了遺書,然後查看我的駕駛執照,驗明正身之後,我想跟警察到房間裡去,那男警察就阻止了我。我就在走廊上等著。


一會女警察拿出一個手提包交給我,裡面裝滿了信封及文件,同時也交給我一串鑰匙,說這些是張愛玲的隨身重要東西,不要給房東收去。這些場合我就注意到美國警察訓練有素,臨事有條不紊。


當我在走廊上和警察們交談時,電梯口出現了兩位彪形大漢,說他們是殯儀館來的人,來取遺體送給法醫檢驗的。他們進房間去了一會出來拿一張紙要我簽名,我問這是什麼證明,他們說這是證明這遺體就是張愛玲本人的,我說我沒有見過遺體怎麼可以簽,他們問我見過張愛玲本人沒有,我說當然見過,於是警察就讓我進了房間。


張愛玲是躺在房裡唯一的一張靠牆的行軍床上去世的,身下墊著一床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頭朝著房門,臉向外,眼和嘴都閉著,頭髮很短,手和腿都很自然地平放著。她的遺容很安詳,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燈在房東發現時還亮著。


我覺得世上的一切都停住了!


當男警察引導我出房門的時候,我還沒有清醒過來!


殯儀館的人說看情形張愛玲已去世三四天了,我茫然地簽了名,拿著手提包就離開了。


我好久說不出話來。


回來後才知道莊信正去了香港,他要到星期一晚上才得回紐約家中。聯絡上張信生約好第二天(九月九日)一起去Rose Hills殯儀館的時候,已是晚上七八點了。我又想找張錯談談,他是我多年前的摯友,是文學界的人,一定知道張愛玲在寫作方面的活動,他那天晚上也不在家。


一夜翻來覆去沒有睡。


也完全不知道新聞界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而我又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因此在頭兩天裡,我表現得雜亂無章,手足無措,辦事沒有經過周詳的考慮,有負張愛玲所託,很是對不起她。


把骨灰送到海上


第二天是星期六(九月九日),一早在台灣的朋友洪健益先生電傳一份剪報,張愛玲去世的消息和遺書內容,赫然大幅地被登了出來!


稍後和張錯通了電話,簡報了一下情況後,他馬上建議成立少數人的治喪小組,我覺得這很合不事張揚的原則,立即同意了,我們決定在星期二晚上待我和莊信正在頭天(星期一)晚上回家商量後,大家見面商討如何辦理治喪事宜,並如何統一對外發布新聞。


早上十一點半,我和張信生到Rose Hills殯儀館商談喪事手續和費用方面的事。殯儀館的辦事員說張愛玲的遺體在頭天下午已經進了殯儀館的冷凍庫,離手續完成後再火化還有幾天之隔為了不耽誤時間,當下我就申請了在法律手續上必須的死亡證。也在火化授權書上籤了名。


下午回家後,我再向張錯報告了一下早上去殯儀館商談的內容,也把遺書電傳給他研究,請他先計劃一下星期二晚上見面時的討論內容。然後打電話給張愛玲的房東注意門戶,以防有人用不正當的辦法進去亂翻東西。到這時候我還沒有機會注意房間裡面的情形。


從九日去過Rose Hills殯儀館之後,我幾乎每天打電話和那裡的辦事人Eberle先生詢問申請火化的進度,我還預先付清所有殯儀館的費用以打通手續上的障礙。


殯儀館在收到張愛玲的遺體後,立即向洛杉磯縣政府有關部門申請火化許可,在得到許可後遺體立即於九月十九日按遺志火化,前後除手續必須外沒有任何耽擱。火化時亦按遺志不舉行任何儀式,照殯儀館慣例也沒有旁觀的必要。


十一日(星期一)晚和莊信正通過電話後,我們決定一切按遺囑辦理,不舉行葬禮,這建議和張錯在十二日晚所表示的意見不謀而合。


至此我們治喪小組的成員為:林式同、張錯、張信生,及在紐約的莊信正。而以張錯為對外新聞發言人。


遺囑吩咐骨灰撒在空曠的地方,按加州法律只能撒到離岸三里外的海里,我向安排船隻的Borden太太說最好把出海的日期定在星期六,大家都可以按時出席,她說九月三十日有船,於是我們定於該日舉行海葬儀式,這天正巧是張愛玲的七十五歲冥誕,大家覺得很有意義。


九月三十日我和擔任錄影的朋友張紹遷在清早七點鐘從家裡出發,當時晨霧未散,路上車輛稀少,本來要一小時的路程,我們卻早到了十五分鐘。


八點整,殯儀館開門,我到辦公室取到張愛玲的骨灰盒,這是一個一英尺高十英寸直徑的木質圓桶,桶底扣著一片金屬蓋,用兩個螺旋釘釘著,上面貼著張愛玲的名字,我恭恭敬敬地捧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十多年來常常寫信、聊天的朋友,現在就在我手裡了!心裡混雜著似實似虛,亦哀亦悵的不安感。


半個多小時後我們兩人在San Pedro的預定地點——中國餐館「亞細亞村」——和大家會面。因為這地方我早一天曾去勘察過,於是我們很順利地準時到達。


當天(九月十三日)風和日麗,治喪小組除在紐約的莊信正因太遠不能趕來外,其他三位成員:林式同、張錯、張信生,都出席參加。除此之外,我們還請了三位朋友做攝影工作,把全部過程都記錄下來。許媛翔照相,張紹遷和高全之錄影。我們也準備了紅白二色的玫瑰和康乃馨。張錯、張信生分別撰寫了祭文。


九點整,我們大家和船長Jim McCampbell在Ports O'Call Village的第七十七號泊位會面,然後上船出發,這船可容二十人,開在水面上相當平穩。


我們把張愛玲的骨灰盒放在船頭正中預設的木架上,然後繞以鮮花,襯托著迎面而來的碧空,拂袖的微風,真有超世出塵之感。


此時晴天無雲,波平浪靜,海鷗陣陣,機聲隆隆,大家心情哀肅,陪伴張愛玲走在她的最後一程路上。


半小時後到達目的地,船長把引擎關掉,船就靜靜地漂在水上,於是我們大家向盛張愛玲的骨灰盒行三鞠躬禮,念祭文,然後在船長示意下開始撒灰。當我向船長要來螺絲起子,想打開骨灰盒的金屬底蓋時,船身搖晃得厲害,靠著張錯的幫忙,我才打開骨灰包,又按船長的指示,走向左邊下風處,在低於船舷的高度,開始慢慢地撒灰。當時汽笛長鳴,伴著隱隱的潮聲,灰白色的骨灰,隨風飄到深藍的海上。


在專心撒灰的同時,其他同行各人,把帶來的鮮花,也伴著撒向海里。此際海天一色,白浪飄飄,我的心情隨張愛玲的骨灰,飛向遙遠水天之間。


舉行海葬儀式後,大家在一家咖啡店小坐,治喪小組任務圓滿完成,至此宣布解散。在整個治喪過程中,治喪小組成員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們發布新聞,安排海葬儀式,撰寫祭文,拍照錄影等等。他們的熱心幫忙,具體地表示了他們對張愛玲的崇敬。


大事已了,回家後如釋重負,渾身覺得特別輕鬆。可是心裡自此留下了不可磨滅、時隱時現的空虛。我將把這位超凡脫俗的奇女氣,和我的這一段友誼,深深地藏在記憶里。


海葬任務完成後全體出席人員在船塢合影,自左至右;許媛翔、張錯、林式同、張紹遷、張信生、高全之


收拾房間


在清理張愛玲的房間之前,我曾顧慮到那是女士的寢室,有些東西整理起來可能不太方便,於是我請了在台灣教過的女學生朱謎來幫忙,她在圖書館做事,心很細,一定會勝任的。


打電話給朱謎,她正好在星期三(九月十三日)那天有假,我們約定早上一齊去清理房間。


正對著電梯口,一條筆直的走道,四面沒有窗,灰灰的日光燈,整天亮著。到了盡頭,靠左邊,就是張愛玲住的房間。


一打開門,房裡瀰漫著沉鬱的空氣,我很快的把所有的窗戶打開,這是注意到對街沒有窗,不會有人看得到這邊的情形。


我非常驚訝地感到所有東西都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在購買時所作的選擇,居然和我的差不多。奇怪!


地上擺著許多紙袋,包著不同的東西,門旁靠牆放著那一張窄窄的行軍床,上面還鋪著張愛玲去世時躺的那床藍灰色的毯子,床前地上放著電視機、落地燈、日光燈,唯一的一張摺疊床倚在東牆靠近門的地方,廚房裡擱著一把棕色的摺疊椅,一具摺疊梯,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這些東西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輕便好拿,包括電視,她原來有個小的,只有五六寸,大概太小了,看不清楚,搬家後買了一個新的,大一點,有十幾寸,也不重。


張愛玲買了大量的燈泡,因為她怕黑怕冷清,電燈電視一天到晚開著,這習慣她曾經和我談起過,「有時還借電視聲音催眠。」


對門朝北的床前,堆著一疊紙盒,就是寫字檯,張愛玲坐在這堆紙盒前面的地毯上,做她的書寫工作。她打稿不用一般的寫字紙,在舊信封上、買菜單上、收據上、報紙上,都有她的字跡。


牆上沒有掛任何東西,連一張日曆也沒有,真可算是家徒四壁了。


張愛玲的房內除了她自己的作品和定期雜誌外沒有書,和我想像中的一般作家不同,也沒有任何參考書,有的英文報,是從報攤上買的。由台灣經航空每日寄來的聯合報,是她每月一次到信箱去取來的,其中有許多都還留在封套里沒有看。她喜歡看英文偵探小說,看完就丟,所剩的兩三本翻得都破爛了,她還訂偵探雜誌。房裡到處擺著許多贈閱的皇冠和聯合文學。


房間裡凌亂不堪,伊朗房東逼張愛玲僱人幫忙清掃廚房和浴室,打掃完了張愛玲還是不滿意,說她不能忍受他們留下的那層清潔粉,她要自己來做,一動手就「掉了一層皮」,結果房裡還是沒清理,確實不乾淨,尤其是浴室,白的浴缸都變成灰黑的了。她生前一再抱怨她的浴室設備不好。現在親眼看到,果然很差!張愛玲用了無數的紙巾,也無濟於事。洗臉盆旁,以及盆旁的藥櫃里,擺著牙膏牙刷、化妝品、藥瓶之類。有一個特點,我沒有看到洗臉用的毛巾!大概她怕毛巾用了髒,不好洗,浴用的大毛巾在去世後還留在地下室里的洗衣房架上,可能是體力弱了拿不動,或者是不想多和其他房客和洗衣機打交道,結果她的浴室里堆滿了用過丟棄的紙巾。


在這浴室里可以看到既愛乾淨又嫌家事繁瑣的張愛玲,多年來掙扎奮鬥的結果。


貯衣室是東西擺得最多的地方,除掛著的衣服外,地上堆滿了各色各樣的紙袋,衣服大半是搬家以後買的,快四年了,看起來都非常新。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就是她從來不用箱子,什麼都是臨時現貨,一搬家能丟的就丟了。


在房間裡,包括去世那天警察給我的手提包內,我沒有看到任何首飾,她用的東西都不貴,這和她在《對照記》里的照片很不符合。


她不用普通的女鞋;涼鞋、皮鞋、高跟鞋都沒有,唯一常用的是膠底浴用拖鞋,買了好幾大包,全是新的,用髒了就丟。


張愛玲不用通常的碗筷,廚房裡堆了許多紙碗紙碟及塑膠刀叉,吃剩的電視餐,連盒帶刀叉統統塞進紙袋裡丟掉,有些買來的金屬刀叉也逃不了被丟的命運。她不常煮東西吃,鍋子都很乾凈,不怎麼用,還留下些全新的。用得最多的算是那小烤箱了,又破又髒。她也喝濃咖啡、茶,有咖啡壺。


她買了許多罐頭食品,也有一大桶冰淇淋,最顯眼的,莫過於那四五大包ENSURE營養煉奶了。


她長期服用一種草藥,名叫Senna Pods,去世前還煮了一鍋,這藥是從墨西哥進口的,據說是為了醫眼病的。


自從她身體不好之後,常常叫附近超級市場派人送食品。因此訂單一大堆,紙袋到處隨地擺。凡是她喜歡的東西,她就老是用,怕用完,一買就買一大堆,所有的紙碟、紙巾、拖鞋、假髮、營養奶等等,都是如此。


幸虧朱謎來幫忙,而且帶了她的父親來照相,我們用了兩天的時間,把房間打掃一凈,在九月十八日交還房東。


臨終前


張愛玲是因心血管病去世的,按古語可以說是無疾而終。


這診斷是法醫說的。從我認識她開始,她就說她的皮膚被跳蚤叮得發癢,好了以後,才開始安定下來住公寓。後來她又看了許多醫生,大多是皮膚病科的,長期塗用各種藥膏,也不見好,最後還用太陽燈紫外線療法,直到去世。至於牙齒,她定期看醫生,也用假牙,不曉得為什麼,還是經常喊痛。她也花錢配眼鏡,還吃補眼神的藥。每次在電話上,她經常抱怨染上感冒,和得了這樣那樣的小毛病,說用了各種的藥,總不見好。不過她講的這些都不是大病,沒有引起我特別警覺的地方。


我沒有料到她會有心臟病!


最後幾個月,看樣子她的身體情況突然惡化,可能是好久沒有吃東西了,或者是吃不下東西,她去世後的遺體,瘦得真是皮包骨了。


她極其不喜歡燒飯煮菜,也不出外上館子,在家盡吃些罐頭或現煮食品,又為了補充營養,她買了不計其數的ENSURE營養奶,喝奶喝壞了肚子,又去看醫生,這樣生活,身體弱了,沒有人照拂,是不能維持的。張愛玲的個性,和她的健康,是有因果關係的。


今年七月底當租約滿期時她可能沒有料到自己會走得這麼快,因此她又多簽了兩年的續約,為了這訂約那伊朗房東還動腦筋想多要些錢,鬧得我找律師幾乎和那伊朗房東打官司。


去世前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各種重要證件全部放在手提包內,擺在靠門口的那張摺疊桌上,因此警察很容易地發現它而把它交給了我。而我也因此很順利地辦完她所交代的事,不必東翻西翻地找。


就在這個時候,她還是不要人幫忙,一個人就這麼泠泠清清地走了!每當我想到這裡,為我對她照顧不周,抱著深深的歉意。


遺物處理


張愛玲去世後,各方反應的熱烈程度,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心想管理她的遺物,責任可不輕,面前擺著的這些信件手稿和衣物,不小心給什麼人拿去,又會大做文章,這樣我的罪過,可洗也洗不清了。我特別謹慎,按照遺囑,把所有東西,全部寄給宋淇夫婦,不得有所遺漏!


我本人從開始到現在,因為不懂文學,一直把張愛玲視為一個值得敬佩的朋友看待,所以當整理遺物時,在好壞取捨上,全憑直覺,和普通朋友沒有兩樣。


張愛玲生前,為了避免搬家累贅,在韓國城租了一個三英尺見方的小倉庫,裡面放著她以前的英文著作、打字手稿之類的東西,沒有任何一點所謂「值錢」的。和她的家居一樣,她仍舊不用箱子、盒子,為了她自己提攜方便,她把所有的物件用許多手提紙袋裝著。在和倉庫老闆訂約簽名的時候,她就把我的名字也填了上去。這件事她從未向我提過,直到去世後,我才在那女警察交給我的手提包里,發現那份倉庫合同。不然我是進不了那倉庫的。


她如此地信任我,我卻一無所知!走筆至此,不禁愴然!


我把所有的東西,倉庫里的和房間裡的,稍事分類,裝進紙箱裡,以海運寄給在香港的宋淇夫婦。在整理遺物的過程中,除清理房間時請朱謎幫忙外,其餘我都沒有假手他人,在法律問題上和財務處理上則借重了律師的幫忙。


有些遺物我沒有保存下來;譬如廚房用具及食品,房間裡的清潔用品,牙膏牙刷等沒有紀念性的東西,我就把它丟了。還有在坊間可以買到的,而且從圖書館也借得到的報紙、定期雜誌,和通俗偵探小說等等,如果上面沒有張愛玲的筆跡,我也沒有留下來。


去世時用過的毯子及行軍床,因為不乾淨,也在被丟之列。家具並不多,也不方便寄,就沒有打包。


朝東窗前的一堆紙盒,就是張愛玲的寫字檯,一具摺疊梯,可以拿到冰箱上面柜子里的東西。

太陽燈是為了醫皮膚病新買的,盒子還在。左下邊可以看到聯合報的一角。


遺書內容的詮釋


在執行遺書的任務時,對喪事的處理方式,大家意見特別多。怎麼回事?張愛玲的遺書上不是很清楚的列出她的交代嗎?她生前不是一直在避免那些鬧哄哄的場面嗎?她找我辦事,我不能用我自己的意見來改變她的願望,更何況她所交代的那幾點,充分顯示了她對人生看法的一貫性。她畢生所作所為所想的精華,就是遺書里列出來的這些,我得按照她的意思執行,不然我會對她不住!


她要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遺體。自她去世火化,除了房東、警察、我和殯儀館的執行人員外,沒有任何人看過她的遺容,也沒有照過相,這點要求我認為已經達到了。


從去世到火葬,除按規定手續需要時間外,沒有任何耽誤。


她不要葬禮。我們就依她的意思,不管是在火化時或海葬時,都沒有舉行公開的儀式。


她又要把她的骨灰,撒向空曠無人之處。這遺願我們也都為她做到了。


最後她要我把她的遺物,包括銀行的存款,全部寄給宋淇夫婦。這差事我也由律師協助,順利完成。


她在遺書上寫的幾點,我都替她辦到了,她如在天有靈,想來也會滿意點頭稱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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