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經典著作《荀子》全文·註解及譯文 (正論篇)

愛我國學 發佈 2020-02-06T17:32:19+00:00

文章沒有中心的思想,頗近拉雜,但某些篇章可與《非十二子》《天論》等互相發明,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荀子的一些思想,所論也頗有深刻透徹之處。


《荀子》是戰國末年著名唯物主義思想家荀況的著作。該書旨在總結當時學術界的百家爭鳴和自己的學術思想,反映唯物主義自然觀、認識論思想以及荀況的倫理、政治和經濟思想。

荀子·正論篇

荀子正論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主道利周〔1〕"。是不然。主者,民之唱〔2〕也;上者,下之儀〔3〕也。彼將聽唱而應,視儀而動。唱默則民無應也,儀隱則下無動也。不應不動,則上下無以相胥〔4〕也。若是,則與無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則下治辨矣〔5〕,上端誠則下願愨矣,上公正則下易直〔6〕矣。治辨則易一,願愨則易使,易直則易知。易一則強,易使則功,易知則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周密則下疑玄〔7〕矣,上幽險則下漸詐矣〔8〕,上偏曲則下比周矣〔9〕。疑玄則難一,漸詐則難使,比周則難知。難一則不強,難使則不功,難知則不明,是亂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則下安,主道幽則下危。故下安則貴上,下危則賤上。故上易知則下親上矣,上難知則下畏上矣。下親上則上安,下畏上則上危。故主道莫惡乎難知,莫危乎使下畏己。傳曰:"惡之者眾則危"。《書》曰:"克明明德〔10〕"。《詩》曰:"明明在下〔11〕"。故先王明之,豈特玄〔12〕之耳哉!

【註解】


〔1〕周:密,指隱匿真情,不讓下面的人知道。
〔2〕唱:倡,倡導。
〔3〕儀:準則。
〔4〕胥:等待。原為"有",據上下文義改。
〔5〕宣明:無所隱瞞。治辨:治理。這裡指明確治理的方向。
〔6〕易直:平易正直。
〔7〕玄:通"眩",迷惑。
〔8〕幽險:隱瞞實情,難以猜測。漸詐:欺詐。
〔9〕偏曲:偏私不公正。比周:互相勾結,結黨營私。
〔10〕明德:優良的品德。此話見於《尚書·康誥》。
〔11〕明明在下:《詩經·大雅·文王》篇的詩句,意思是文王之德,明明在下,所以赫然見於天。這裡引用是為了說明統治者要讓在下的人了解實情。
〔12〕玄:當作"宣",公開。

【譯文】


世俗人有一種說法:"君主治理國家的最好辦法是隱瞞真情"。這是不對的。君主,是民眾的倡導者;人君,是人民的楷模。底下的人將隨著君主的引導而應和,看著君主的榜樣而行動。上面沉默,則百姓無法應和,上面沒有榜樣,則人民無法行動。不應和不行動,那麼上下就無法互相依靠了。這樣的話,就與沒有君主一樣,這是最大的災禍了。所以,上面是下面的根本,上面無所隱瞞,下面就有治理的方向,上面正直誠實,下面就謹慎忠厚,上面公正無私下面就平易正直。得到治理就容易統一,謹慎忠厚就容易役使,平易正直就容易了解和掌握;容易統一國家就能強盛,容易役使就便於收到成效,容易了解和掌握就能做到掌握下情心中有數,這些就是社會達到治理安定的本源了。上面隱瞞實情下面就會疑惑不明,上面神秘莫測下面就會欺詐隱瞞,上面偏私不正下面就會結黨營私。疑惑不明則難於統一,欺詐隱瞞就難以役使,結黨營私則難以了解掌握;難於統一國家就不會強大,難以役使就不會有成效,難以了解掌握就不會心中有數,這些就是社會混亂的本源了。所以統治之道,以公開透明好,而不宜於隱瞞真情。治理國家公開明白,下面就會安寧無事,隱瞞實情則會導致下面人人自危不安。所以底下安定了就會尊重上面,底下不安就會輕視上面。上面容易了解,底下人就會親近他;上面難於了解,底下人就會畏懼他。統治之道,最壞的莫過於讓底下人覺得難以了解他,最危險的莫過於讓底下人畏懼他。古書上說:"憎惡他的人多了,君主就會危險"。《尚書》上說:"一定要讓光明的德行發揚光大"。《詩經》上說:"君主的舉措,讓底下的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先王特意讓自己的行為光明顯露,豈止是公開而已!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是不然。以桀、紂為常有天下之籍則然〔1〕,親有天下之籍則不然,天下謂在桀、紂則不然。古者天子千官,諸侯百官。以〔2〕是千官也,令行於諸夏之國〔3〕,謂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於境內,國雖不安,不至於廢易〔4〕遂亡,謂之君。聖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後也,勢籍〔5〕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內則百姓疾之,外則諸侯叛之,近者境內不一,遙者諸侯不聽,令不行於境內,甚者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則雖未亡,吾謂之無天下矣。聖王沒,有勢籍者罷不足以縣天下〔6〕,天下無君,諸侯有能德明威積〔7〕,海內之民莫不願得以為君師,然而暴國獨侈,安能誅之〔8〕,必不傷害無罪之民,誅暴國之君若誅獨夫〔9〕,若是,則可謂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謂王。湯、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義,興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歸之也。桀、紂非去天下也,反禹、湯之德,亂禮義之分,禽獸之行,積其凶,全其惡,而天下去之也。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故桀、紂無天下而湯、武不弒〔10〕君,由此效〔11〕之也。湯、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紂者,民之怨賊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以桀、紂為君而以湯、武為弒,然則是誅民之父母而師民之怨賊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為君,則天下未嘗合於桀、紂也。然則以湯、武為弒,則天下未嘗有說也,直墮〔12〕之耳!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強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眾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聖人莫之能盡。故非聖人莫之能王。聖人備道全美者也,是縣天下之權稱〔13〕也。桀、紂者,其志慮至險也,其志意至閾〔14〕也,其行為至亂也;親者疏之,賢者賤之,生民怨之,禹、湯之後也,而不得一人之與;刳〔15〕比干,囚箕子,身死國亡,為天下之大僇〔16〕,後世之言惡者必稽〔17〕焉;是不容妻子之數也。故至賢疇〔18〕四海,湯、武是也;至罷不容妻子,桀、紂是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以桀、紂為天下,而臣湯、武,豈不過甚矣哉!譬之,是猶傴巫、跛匡大自以為有知也〔19〕。故可以有奪人國,不可以有奪人天下;可以有竊國,不可以有竊天下也。奪之者可以有國,而不可以有天下,竊可以得國,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國,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國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聖人莫之能有也。

【註解】


〔1〕常:通"嘗",曾經。籍:位。
〔2〕以:任用。
〔3〕諸夏之國:指中原地區各諸侯國。
〔4〕廢易:廢黜。易,易位。
〔5〕勢籍:勢位。
〔6〕罷(pí):同"疲",無能,不賢。縣,同"懸",衡。
〔7〕德明威積:聲望大,威信高。
〔8〕安:同"案",荀子書中常借作"則"。能:無意義,當刪。
〔9〕獨夫:指眾叛親離、孤立無援的人。
〔10〕弒:殺,指臣殺君。
〔11〕效:效驗,證明。
〔12〕墮:毀謗。
〔13〕權稱:這裡指標準。
〔14〕閾(àn):昏暗。這裡指卑下。
〔15〕刳(kū):剖心。比干:與下文的"箕子",都是殷紂王的叔父,因為勸諫紂王而被剖心、降為奴隸。
〔16〕僇(lù):恥辱。
〔17〕稽(jī):考察。這裡指借鑑。
〔18〕疇(chóu):通"幬",覆蓋。
〔19〕傴(yǔ):駝背。匡(wānɡ):通"尪",廢疾之人。這裡指巫。大:可能是"而"字之誤。

【譯文】


世俗人有一種說法:"桀、紂擁有天下,被湯、武篡奪了"。這是不對的。認為桀、紂曾經擁有天下的位置,這是對的,但是說桀、紂靠自己的才德親自擁有了天下就錯了。認為天下人心歸於桀、紂那就更錯了。古代天子有千官,諸侯有百官。用這千官,政令能夠行於諸侯之國的,可以叫作天子;用這百官,政令能夠行於國內的,即使國家不夠安定,但不到被廢黜墜亡的地步,就可以叫國君。聖王的子孫,是擁有天下的天子的後代,占據著勢位,是天下的宗主;然而既無才能又無德行,內則百姓痛恨,外則諸侯反叛,由近處看,境內不能統一,由遠處看,諸侯也不聽從,更有甚者諸侯還削奪攻伐他,像這樣,那麼即使沒有滅亡,我也稱之為沒有天下。聖王逝世了,有繼承權的人無能而不足以掌管天下,使天下陷於沒有君主的狀態,諸侯中有聲望大、威信高的,海內之人都願意讓他做君主,誅殺那些強暴國家、奢侈放縱的人,一定不去傷害無辜之人,誅殺暴國之君就好像誅殺獨夫民賊一樣,像這樣,才可以說是善於治理國家。善於治理國家才能稱得上是王。湯、武不是奪取了天下,而是因為修道行義,為天下人興利,為天下人除害,天下人才歸順了他們。桀、紂不是被奪去了天下,而是因為他們違背了禹、湯的道德,擾亂了禮義秩序,行同禽獸,罪惡累積,惡事做盡,天下人才離棄了他們。天下人都歸順的叫作王,天下人都離棄的叫作自取滅亡。所以桀、紂根本就沒有擁有天下,湯、武也根本沒有弒君,由這個道理可以得到驗證。湯、武是人民的父母;桀、紂則是人民怨恨的奸賊。今天一般人的看法,認為桀、紂是君主,而湯、武弒殺了君主,這樣,等於是要殺人民的父母,而推尊人民的怨賊了,這實在是不吉祥啊!如果認為人心所歸才能稱為君主,那麼天下從來就沒有歸於桀、紂。這樣說來,認為湯、武為弒君之人,則非但根本沒有任何道理,而且就是毀謗了!所以,能不能當君主,要看他的德行,而不是看他的勢位。天下是最重的東西,不是最強毅的人就不足以擔當;天下是最大的東西,不是最明察的人就不足以處理得各得其分;天下是複雜的東西,不是最聖明的人就不足以使之和睦。所以若不是聖人根本就做不了王。聖人具備了所有的美德,是衡量天下的標準。桀、紂這樣的人,其思慮至為險惡,其思想情感至為卑下,其行為至為淫亂;親近的人疏遠他們,賢能的人蔑視他們,老百姓則怨恨他們,雖然是禹、湯的後代卻得不到一個人的贊助;挖掉比乾的心,囚禁箕子,落得身死國亡,為天下恥笑的結局,後世人說到惡君者無不以之為例證;這是連妻子兒女都保不住的必然道理。所以最賢能的人能保全四海,湯、武就是這樣的人;最無能的人連妻子兒女都不能保全,桀、紂就是這樣的人。現在世俗人的說法,認為桀、紂擁有天下而以湯、武為其臣子,豈不是錯得太厲害了!打個比方說,這就好像一個跛足而駝背的巫自以為高明一樣。所以可能有奪人國家的事;但不可能有奪人天下的事,可能有竊國之事,不可能有竊天下之事。篡奪可能占有一個諸侯國,但不能擁有天下;偷竊可能占有一個諸侯國,卻不可以獲得天下。這是因為什麼?答:國家,是小器物,可以為小人所占有,可以用小手段得到,可以憑藉小的力氣保持;天下,是大器,不可以為小人所占有,不可以用小手段得到,不可以憑藉小的力氣保持。國家,小人可以擁有,但未必不會滅亡;天下是至大之物,除了聖人沒有人能擁有。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治古無肉刑〔1〕,而有象刑〔2〕:墨黥〔3〕;慅嬰〔4〕;共、艾畢〔5〕;菲、紺、屨〔6〕,殺、赭衣而不純〔7〕。治古如是"。是不然。以為治邪?則人固莫觸罪,非獨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為人或觸罪矣,而直輕其刑,然則是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輕,庸人不知惡矣,亂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惡惡,且征〔8〕其未也。殺人者不死而傷人者不刑,是謂惠暴而寬賊也,非惡惡也。故象刑殆非生於治古,並起於亂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職、賞慶、刑罰,皆報也,以類相從〔9〕者也。一物失稱〔10〕,亂之端也。夫德不稱位,能不稱官,賞不當功,罰不當罪,不祥莫大焉。昔者武王伐有商,誅紂,斷其首,縣之赤旆。夫征暴誅悍,治之盛也。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刑稱罪則治,不稱罪則亂。故治則刑重,亂則刑輕,犯治之罪固重,犯亂之罪固輕也。《書》曰:"刑罰世輕世重〔11〕"。

此之謂也。

【註解】


〔1〕肉刑:古代五種刑罰,有黥(qínɡ)、劓(yì)、剕(fèi)、宮、大辟。
〔2〕象刑:象徵性的懲罰。
〔3〕墨黥:用黑墨畫臉代替黥刑。
〔4〕慅(cǎo)嬰:讓犯人戴上用草做的帽帶代替劓刑。慅,通"草"。嬰,通"纓",帽子的帶子。
〔5〕共、艾(yì)畢:割去犯人衣服膝蓋部分代替宮刑。共,通"宮",宮刑。艾,通"刈",割。畢,同"襞"(bì),古代衣服上的蔽膝。
〔6〕菲、紺(fēnɡ)屨:讓犯人穿麻鞋代替剕刑。菲,通"剕"。紺屨,麻鞋。
〔7〕殺、赭(zhě)衣而不純(zhǔn):讓犯人穿去掉衣領的赭衣來代替大辟。赭衣,赤褐色的衣服。純,衣服的鑲邊。
〔8〕征:通"懲",懲戒,通過刑罰來警戒。
〔9〕以類相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10〕失稱:失其平也。稱,權衡。
〔11〕"刑罰"句:引文見《尚書·甫刑》。世輕世重,意思是世有治有亂,故刑有輕有重。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古代安定的時代沒有肉刑,只有象刑:用塗墨於面代替黥刑;讓犯人戴上用草做的帽帶代替劓刑;割去衣服膝蓋部分代替宮刑;讓犯人穿麻鞋代替剕刑;讓犯人穿去掉衣領的赭衣來代替殺頭的刑罰。古代安定的時代的刑罰就是這樣的"。這是不對的。認為社會已經很安定了嗎?那麼人本來就不會去犯罪,不但不需要肉刑,連象刑都不需要。以為人一旦犯罪,就直減輕其刑罰,那麼這就成了殺人者不償命,傷人者不受刑。罪行很重處罰卻很輕,一般人就不會知道所犯的罪惡,沒有比這更混亂的了。大凡刑罰人的根本目的,即在於禁止暴行、反對作惡,並警戒將來。殺人者不償命,傷人者不受刑,這就叫做施惠暴惡,寬大犯罪,就不是反對作惡了。所以象刑大概並不是產生於古代安定的社會,而是產生於近今之亂世。古代安定的社會不是這樣的,凡爵位、官職、獎勵、刑罰都是與人所作所為相稱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件事情失去了公平,禍亂就開始了。如果德行與其位置不相稱,能力與官職不相稱,賞賜與功勞不相稱,處罰與罪行不相稱,那就成了最大的不吉祥。過去武王伐商誅紂,就割掉他的腦袋,並懸於紅色的旗子上示眾。懲罰暴行誅殺兇悍之徒,是國家治理的大事。殺人者償命,傷人者受刑,這在歷代帝王都是一樣的,沒有人知道它的由來。刑罰與罪行相稱國家就會安定,不相稱國家就會混亂。所以社會安定是由於刑罰重,社會混亂是由於刑罰輕。在安定的時代犯罪,刑罰必定是重的,在混亂的時代犯罪,刑罰必定是輕的。《尚書》上說:"世有治有亂,所以刑有輕有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湯、武不能禁令〔1〕。是何也?曰:楚、越不受制〔2〕"。是不然。湯、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湯居亳、武王居鄗〔3〕,皆百里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通達之屬〔4〕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曷為楚、越獨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視形勢而制械用,稱遠邇而等貢獻,豈必齊哉!故魯人以榶〔5〕,衛人用柯〔6〕,齊人用一革〔7〕,土地刑制不同者,械用備飾不可不異也。故諸夏之國〔8〕同服同儀,蠻、夷、戎、狄〔9〕之國同服不同制。封內甸服〔10〕,封外侯服〔11〕,侯、衛賓服〔12〕,蠻夷要服〔13〕,戎狄荒服〔14〕。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終王〔15〕。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夫是之謂視形勢而制械用,稱遠近而等貢獻,是王者之制也。彼楚、越者,且時享、歲貢,終王之屬也,必齊之日祭、月祀之屬然後日受制邪?是規磨〔16〕之說也,溝中之瘠〔17〕也,則未足與及王者之制也。語曰:"淺不足與測深,愚不足與謀智,坎井〔18〕之蛙不可與語東海之樂"。此之謂也。

【註解】


〔1〕不能禁令:意思是禁令有不能到達之處。
〔2〕制:禮制。
〔3〕亳(bó):商湯王的都城,在今河南商丘東南。鄗(hào):周武王的都城,在今陝西西安西南。
〔4〕通達之屬:指交通可到的地方。
〔5〕榶(tánɡ):碗。
〔6〕柯:盂,古代盛食物的器具。
〔7〕一革:未詳何物,大概是一種皮製的酒具。
〔8〕諸夏之國:指當時中原地區各國。服:服侍天子。儀:制度。
〔9〕蠻、夷、戎、狄:指各地方的少數民族。
〔10〕封內:王畿之內,即天子所居都城五百里之內的地方。甸服:耕種王田,以供日祭之品。甸,王田。
〔11〕封外:封內之外的五百里以內的地方。侯:同"候",指偵察敵情,擔任警衛。
〔12〕侯、衛:指侯圻(qí)和衛圻。從侯圻到衛圻,共分五圻,分別為侯、甸、男、采、衛。每圻為五百里。賓服:意思是按時進貢,以服侍天子。
〔13〕要服:用禮義教化約束,使之順服天子。要,約束。
〔14〕荒服:不定時向天子進貢。荒,無常。
〔15〕"甸服"五句:祀,月祀。享,四時之享。貢,歲供。終王,崇王,指承認天子的統治。終,通"崇"。
〔16〕規磨:這裡指揣測的說法。
〔17〕溝中之瘠:因貧窮死在溝中的人。這裡指智識淺陋的人。
〔18〕坎井:壞井。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湯、武的禁令有不能到達之處,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楚國、越國就不受其禮制的管束"。這種說法是不對的。湯、武是天下最善於施行禁令的人了。商湯住的亳城、周武王住的部京,都不過是百里之地,而天下卻能統一,諸侯都能臣服,所有交通所達之地的人,都畏懼他們的威力,服從他們的統治,受到教化而歸順他們,怎麼能說楚國、越國單單不受其禮制的管束呢?那時候,王者的制度,是根據不同的地區制定不同的器用,根據距離的遠近制定進貢的物品,何必一定要一致呢?所以魯國人用碗,衛國人用盂,齊國人用一革,各地環境和風俗不同,器用和各種裝飾物也就一定不同。所以中原地區各國服侍同一個天子而制度相同,邊遠少數民族的屬國也服侍同一個天子,制度卻不相同。王畿之內叫甸服,負責耕種王田。王畿之外叫侯服,侯服負責偵察敵情。衛服負責按時進貢,蠻夷地區用禮義教化約束,使之順服天子。不定時向天子進貢。甸服進貢日祭的物品,侯服進貢月祭的物品,賓服進貢四時之享的物品,要服歲貢。荒服則承認天子的統治。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這就叫根據不同的地區制定不同的器用,根據距離的遠近制定進貢的物品,這才是王者的制度。楚、越之國,只是屬於時享、歲貢,終王之類的國家,難道一定要他們同日祭、月祀之國一樣才叫受其禮制的管束嗎?這是揣測的論調,是淺陋的見解,不足以談論王者的制度。俗話說:"淺的東西不足以測量深的東西,愚昧的人不足以與智慧的人相謀,壞井裡的青蛙無法和它談論遨遊東海的樂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擅讓〔1〕"。是不然。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有誰與讓矣?道德純備,智惠甚明,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天下無隱士,無遺善,同焉者是也,異焉者非也。夫有惡擅天下矣?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聖王在上,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民載其事而各得其宜,不能以義制利,不能以偽〔2〕飾性,則兼以為民。聖王已沒,天下無聖,則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聖而在後子者,則天下不離,朝不易位,國不更制,天下厭然〔3〕,與鄉無以異也,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聖不在後子而在三公,則天下如歸,猶復而振之矣,天下厭然,與鄉無以異也,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唯其徙朝改制為難。故天子生則天下一隆〔4〕,致順而治,論德而定次;死則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禮義之分盡矣,擅讓惡用矣哉?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氣筋力則有衰,若夫智慮取捨則無衰。曰:"老者不堪其勞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議也。天子者,勢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志無所詘,而形不為勞,尊無上矣。衣被則服五采,雜間色,重文繡〔5〕,加飾之以珠玉;食飲則重大牢而備珍怪,期臭味,曼而饋〔6〕,代睪而食,雍而徹乎五祀,執薦者百人侍西房;居則設張容,負依〔7〕而坐,諸侯趨走乎堂下;出戶而巫覡〔8〕有事,出門而宗祝有事,乘大路、趨越席以養安,側載睪芷以養鼻,前有錯衡以養目〔9〕,和鸞之聲,步中武、象,騶中韶、龗以養耳〔10〕,三公奉軶持納〔11〕,諸侯持輪挾輿先馬,大侯編後,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夾道,庶人隱竄,莫敢視望:居如大神,動如天帝,持老養衰,猶有善於是者與不〔12〕?老者,休也,休,猶有安樂恬愉如是者乎?故曰:諸侯有老,天子無老,有擅國,無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不知逆順之理,小大、至不至〔13〕之變者也,未可與及天下之大理者也。

【註解】


〔1〕擅讓:通"禪讓",把帝位讓給別人。
〔2〕偽:後天、人為。
〔3〕厭然:馴順的樣子。
〔4〕一隆:統於一尊。
〔5〕文繡:華麗的繡花。
〔6〕曼而饋:跳著舞,列隊送上食物。曼,舞名。饋,進食。
〔7〕依:通"扆"(yǐ),戶牖之間的屏風。
〔8〕巫覡(xí):古代從事求神卜卦的人。男為覡,女為巫。
〔9〕錯:塗金,鍍金。衡:車前的橫木。
〔10〕騶(zōu):通"趨",指快走。韶:舜樂。
〔11〕軶(è):同"軛",牲口駕車時加在脖子上的曲木。納:同"鞓",套馬的環。
〔12〕不:同"否"。
〔13〕至:指上文天子的"至重、至佚、至愉"。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堯、舜曾經禪讓"。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天子,是勢位最為尊貴的人,天下沒有與之匹敵的,又能把帝位讓給誰呢?他的道德純粹完全,智慧十分高明,南面而統治天下,百姓無不畏懼服從而受到他的教化,天下沒有被埋沒的人才,合乎他的就是對的,不合乎他的就是錯的。又有什麼理由禪讓天下呢?又說:"死了就可以禪讓"。這又錯了。聖王的統治,是根據德行的好壞來規定等級次序,按照才能的大小來授予官職,使老百姓擔任的事都適合自己的特長,不能用禮義克制利慾,不能通過後天的努力來改造惡的本性,那就只能做普通的百姓。聖王既然已死,天下已經沒有聖人,那根本就沒有人能夠接受禪讓的了!如果天下有能繼起的聖王,而且又是聖王的後代,那麼天下人都不會背離他,朝廷也不會易位,國家也不會改制,天下人都馴順服從新王的統治而與從前沒有兩樣,這是用堯一樣的人來繼承堯,又會有什麼需要變化的呢?如果繼承的不是聖王的兒子而是三公,那麼天下人也會歸順他,就好像重新振興一樣,天下人都馴順服從新王的統治而與從前沒有兩樣,這是用堯一樣的人來繼承堯,又會有什麼需要變化的呢?只有改朝換代,更改制度才是難的。所以,天子活著,天下統於一尊,人們極其順從,國家安定,根據道德而定次序;天子死了,那能夠擔當天下的人,一定會出現。只要禮義的大分做到了,又何必用禪讓來博取美譽?又有一說:"天子老邁了就禪讓"。這又錯了。人的血氣身體會衰老,但智慮判斷力是不會衰老的。又有人說:"老人承受不了那種辛苦而應該休息"。這是怕苦怕累的人說的話。做天子的,勢位最重但形體安逸,心情愉快而不壓抑,形神不勞而尊貴無比。穿著繡著華麗文采的五色衣服,上面裝飾著珠玉;吃的是各種美味佳肴,聞盡各種香味,吃飯的時候有人跳著舞送上食物,還有鼓樂相伴,在雍樂聲中撇下灶祭,西廂有百人服侍吃飯。聽朝接見諸侯的時候,要布置帳幕,安放屏風,背對著屏風而坐,諸侯在殿堂下快步向前朝見;出門有巫覡為之掃除不祥,出國門有宗祝為之祈福;乘著大輅之車,坐著蒲蓆以養護身體,車的左右兩旁載滿香草以養鼻,前面的橫木上塗著金飾讓眼睛舒適,車緩行的時候,伴著和鸞之聲,合著武、象之樂的節奏,快行的時候,則合著韶、龗音樂的節拍,聽上去十分悅耳,王公大臣扶著駕車的曲木和馬韁繩,諸侯有的扶著車輪,有的站在車的兩旁,有的牽著馬在前面引路,大國的公侯跟在後面,大夫跟隨在公侯後面,小侯、上士又隨其後,士兵們披著甲在兩旁警衛,一般百姓都躲藏逃避而沒有敢抬頭看的:安居的時候如大神,行動的時候如天帝,養護身體避免衰老,還有比這更好的嗎?所謂老就要休息,休息有這麼安樂愉快嗎?所以說,諸侯有老的時候,天子卻沒有,有讓國之事,沒有讓天下之事,古今都是如此。那些說堯、舜禪讓的,都是假話,是淺薄之人的傳言,是愚陋的說法。他們不知對錯的道理,不知"大"和"小","至"和"不至"的差別,這種人是不可以和他談天下的大理的。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不能教化,是何也?曰:朱、象不化〔1〕"。是不然也。堯、舜,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然而朱、象獨不化,是非堯、舜之過,朱、象之罪也。堯、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2〕,一時之瑣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不怪朱、象而非堯、舜,豈不過甚矣哉!夫是之謂嵬說。羿、蠭門者〔3〕,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撥弓、曲矢中微〔4〕;王梁、造父者〔5〕,天下之善馭者也,不能以辟馬毀輿致遠〔6〕;堯、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瑣化。何世而無嵬,何時而無瑣,自太紵、燧人莫不有也〔7〕。故作者〔8〕不祥,學者受其殃,非者有慶。《詩》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9〕"。此之謂也。

【註解】


〔1〕朱:朱丹,堯的兒子,傳說他為人不守忠信而又好爭辯。象:舜的異母弟弟,傳說他曾設計殺害舜。
〔2〕嵬(wéi):怪。
〔3〕羿:后羿,傳說中善射箭者。蠭門:即"逢蒙",相傳是夏代善射的人,曾跟羿學射。
〔4〕撥弓:不正的弓。曲矢:彎曲的箭。中微:射中微小的目標。
〔5〕王梁:即"王良",傳說中善於駕車的人。造父:傳說中周穆王的車夫,善於駕車。
〔6〕辟:通"蹩",跛足。毀輿:壞車。
〔7〕太紵(hào):伏羲,傳說中東方部落的首領。燧(suì)人:傳說中火的發明者。
〔8〕作者:編造這種傳說的人。
〔9〕"下民"四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小雅·十月之交》。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堯、舜的教化有不能到達之處。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朱、象就是沒有得到教化的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堯、舜是天下最善於教化的人了,南面而統治天下,百姓無不畏懼服從而受到他的教化;然而朱、象獨獨沒有得到教化,這不是堯、舜的過錯,而是朱、象的罪過。堯、舜是天下的英豪;朱、象則是當時偶有的怪民、小人。今天世俗的說法,不怪罪朱、象而責備堯、舜,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嗎?這就是奇談怪論。后羿、逢蒙是天下最善於射箭的人了,他們也不能用不正的弓、彎曲的箭射中微小的目標;王良、造父是天下最善於駕車的人,他們也不能駕著跛足的馬、趕著壞的車到達遠方;堯、舜是天下最善於教化的人,也無法讓怪人、小人得到感化。哪個時代沒有怪人,哪個時代沒有小人,從伏羲、燧人之時起就有了。所以編造這種傳說的人是壞人,聽信這種傳說的人會受害,不接受這種傳說的人則是值得慶幸的。《詩經》上說:"老百姓有罪孽,不是老天降下的。當面說說笑笑,背後憎恨攻擊,這完全在於人為啊!"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領〔1〕,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亂今厚葬飾棺,故抇〔2〕也"。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於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盜也,必以有為,不以備不足,則以重有餘也。而聖王之生民也,皆使當厚優猶知足〔3〕,而不得以有餘過度。故盜不竊,賊不刺〔4〕,狗豕吐菽粟〔5〕,而農賈皆能以貨財讓,風俗之美,男女自不取於塗〔6〕,而百姓羞拾遺〔7〕。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盜其先變乎!"雖珠玉滿體,文繡充棺,黃金充槨,加之以丹矸〔8〕,重之以曾青〔9〕,犀象〔10〕以為樹,琅珄、龍茲、華覲以為實〔11〕,人猶且莫之抇也。是何故也?則求利之詭緩,而犯分之羞大也。

【註解】


〔1〕三領:三稱。單衣復衣合起來為一套。
〔2〕抇(hú):挖。這裡指盜墓。
〔3〕當厚:疑當作"富厚"。優猶:優裕。
〔4〕刺:探取。
〔5〕菽粟:泛指糧食。
〔6〕取:通"聚",聚集。塗:同"途",道路。
〔7〕拾遺:撿拾丟掉的東西。
〔8〕丹矸(ɡān):硃砂。
〔9〕曾青:銅精,一種繪畫用的顏料。
〔10〕犀、象:犀牛角、象牙。
〔11〕琅珄、龍茲、華覲(jìn):都是珠玉的名字。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遠古的時候舉行薄葬,棺材厚才三寸,死人的衣服只有三套,葬在田裡不妨礙種田,所以沒有人去盜墓。當今亂世舉行厚葬,用珠寶裝飾棺材,所以會被盜掘"。這是不懂得治理之道,又不去考察盜墓與不盜墓的原因的人說的話。大凡人去盜墓,一定會有原因,不是為了補充自己的不足,就是為了更多的獲得財物。而聖王對於老百姓,都應該使其達到富裕寬厚而知足,但也不要超過限度。這樣就會強盜不搶,小偷不竊,連豬狗都不吃糧食了,而農民和商人都能以財貨相讓,風俗如此之美,男女自然不會聚集於道路,百姓也都以拾取他人財物為恥了。所以孔子說:"天下有道,從盜賊的變化最先看得出啊!"這樣死者雖然珠玉滿身,棺材裡裝滿了色彩美麗的絲織品,棺槨上塗滿了黃金,上面用硃砂、銅金塗飾,用犀角象牙做樹,用琅珄、龍茲、華覲做果實,人也不會去挖墓的。這是因為什麼呢?因為人求利的詭詐之心不那麼急切了,而以違背禮義為恥。

【原文】


夫亂今然後反是:上以無法使,下以無度行,知者不得慮,能者不得治,賢者不得使。若是,則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廢,財物詘而禍亂起。王公則病不足於上,庶人則凍餒羸瘠於下〔1〕,於是焉桀、紂群居,而盜賊擊奪以危上矣。安〔2〕禽獸行,虎狼貪,故脯〔3〕巨人而炙嬰兒矣。若是,則有何尤抇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4〕!雖此倮而薶之〔5〕,猶且必捆也,安得葬薶哉!彼乃將食其肉而齙其骨也。夫曰"太古薄葬,故不抇也;亂今厚葬,故抇也",是特奸人之誤於亂說〔6〕,以欺愚者而淖陷〔7〕之以偷取利焉,夫是之謂大奸。傳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謂也。

【註解】


〔1〕餒(něi):飢餓。羸(léi)瘠:貧困。
〔2〕安:同"案",荀書中常借為"乃"。
〔3〕脯(fǔ):肉乾。
〔4〕有:通"又"。尤:怨恨。抉(jué):剜出。
〔5〕倮(luǒ):裸。薶:同"埋"。
〔6〕特:只是。奸人:邪惡詭詐的人。
〔7〕淖陷:陷害。淖,溺。

【譯文】


今天這混亂的世道卻相反:君主不按法度統治,臣民不按法令行事,有智慧的人不讓他參與政事,有能力的人不讓他去治理國家,有德行的人得不到重用。像這樣,就會上失天時,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導致百事廢弛,財物窮盡,而禍亂出現。就會出現王公貴族擔心財物不夠用,老百姓饑寒交迫的情況,於是桀、紂那樣的人就會大量出現,而盜賊也到處搶劫財物,危及統治者。於是人行如禽獸,貪如虎狼,吃人肉而食嬰兒。這樣的話,又何必責備那些掘人墳墓,從死人的口中去挖珠玉的人!像這樣即使赤身裸體而埋,也一定會有人去掘的,哪裡還能夠安葬!那些人會把死者的肉和骨頭都吃掉的。今天有人說:"遠古的時候實行薄葬,所以沒人盜墓;混亂的今天舉行厚葬,所以會被人盜墓"。這只是那些姦邪的人故意製造亂說,以欺騙愚昧的人,使他們陷於迷惑,以便從死人身上得利罷了。這種人是最壞的。古書上說:"危害別人而保全自己,損害別人而讓自己得利"。說的就是這種人。

【原文】


子宋子〔1〕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人皆以見侮為辱,故斗也;知見侮之為不辱,則不鬥矣"。應之曰:然則亦以人之情為不惡〔2〕侮乎?曰:"惡而不辱也"。曰:若是,則必不得所求〔3〕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惡之為說,非以其辱之為故也。今俳優、侏儒、狎徒詈侮而不鬥者〔4〕,是豈鉅知見侮之為不辱哉〔5〕?然而不鬥者,不惡故也。今人或入其央瀆〔6〕,竊其豬彘,則援劍戟而逐之,不避死傷,是豈以喪豬為辱也哉?然而不憚斗者,惡之故也。雖以見侮為辱也,不惡則不鬥;雖知見侮為不辱,惡之則必斗。然則斗與不鬥邪,亡〔7〕於辱之與不辱也,乃在於惡之與不惡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惡侮,而務說人以勿辱也,豈不過甚矣哉!金舌弊口〔8〕,猶將無益也。不知其無益則不知;知其無益也,直〔9〕以欺人則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將以為有益於人,則與無益於人也,則得大辱而退耳。說莫病是矣。

【註解】


〔1〕子宋子:即宋釺。
〔2〕惡:憎惡。
〔3〕所求:指宋榮子追求的目標,即救民於斗。
〔4〕俳(pái)優:古代宮廷里的歌舞藝人。侏儒:身材矮小不正常的人,通常是宮廷里豢養的玩物。狎徒:用一些低級趣味的東西逗人笑的人。
〔5〕豈鉅知:哪裡知道。鉅:通"詎"。
〔6〕央瀆(dòu):大洞。央,大。瀆,通"竇",洞穴,窟窿。
〔7〕亡(wú):無。
〔8〕金舌:形容嘴巴會說。弊口:說破了嘴。
〔9〕直:只是。

【譯文】


宋子說:"明白受到欺侮並不是受辱的道理,人們就不會發生爭鬥了。每個人都知道受到欺侮是恥辱,所以相互間爭鬥不休;知道受到欺侮並不是恥辱的道理,就不會有爭鬥了"。請問:照這樣說來,是認為不憎惡被欺侮是人之常情呢?答道:"憎惡但並不以之為恥辱"。答道:如果是這樣,宋子的目的肯定是達不到了。大凡人之間發生爭鬥,一定是出於憎惡,而不是因為受到侮辱。你看俳優、侏儒、小丑這類人,互相之間辱罵侮辱但卻不發生爭鬥,這難道是因為明白受到欺侮並不是恥辱的道理?他們不發生爭鬥,只是因為互相併不憎惡。今天如果有人從大洞中進入別人的家,偷了別人的豬,被偷者就一定會拔出劍戟來追打他,不擔心會死傷人,這難道是因為丟了豬感到恥辱嗎?之所以不怕爭鬥,是因為憎惡偷竊者。所以,即使以被欺侮作為恥辱,互相不憎惡就不會發生爭鬥;即使不以被欺侮為恥辱,互相憎惡也一定會發生爭鬥。如此看來,斗或者不鬥,不在於是否感到恥辱,而在於是不是感到憎惡。今天宋子不能消除人們之間憎惡被欺侮的心理,而一定要勸說人不要以之為辱,豈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就算怎樣能言善辯、說破了嘴都沒有用。不知道沒有用,就是不夠智慧;知道沒有用,而只是拿它來騙人,就是不仁了!不仁不智,沒有比這更大的恥辱了。自以為其學說是有益於人的,其實是無益於人的,最後只落得最大的羞辱而退。沒有比宋子的學說毛病更大的了。

【原文】


子宋子曰:"見侮不辱"。應之曰:凡議,必將立隆正〔1〕然後可也,無隆正,則是非不分而辨訟不決。故所聞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職名象之所起〔2〕,王制是也"。故凡言議期命〔3〕,是非以聖王為師,而聖王之分,榮辱是也。是有兩端矣:有義榮者,有勢〔4〕榮者;有義辱者,有勢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慮明,是榮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榮。爵列尊,貢祿厚,形勢勝,上為天子諸侯,下為卿相士大夫,是榮之從外至者也,夫是之謂勢榮。
流淫〔5〕、污侵、犯分、亂理、驕暴、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辱。詈侮摔搏〔6〕,捶笞、臏腳〔7〕,斬、斷、枯、磔〔8〕,藉、靡〔9〕、舌糹舉,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謂勢辱。是榮辱之兩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勢辱,而不可以有義辱;小人可以有勢榮,而不可以有義榮。有勢辱無害為堯,有勢榮無害為桀。義榮勢榮,唯君子然後兼有之;義辱勢辱,唯小人然後兼有之。是榮辱之分也。聖王以為法,士大夫以為道,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萬世不能易也。

【註解】


〔1〕隆正:指判斷是非的最高標準。
〔2〕分職:指等級官員。名象:名物制度。
〔3〕期:約定。命:指規定事物的名稱。
〔4〕勢:勢位。這裡指外邊加上去的東西。
〔5〕流淫:荒淫無度。污:穢行。
〔6〕摔(zuó):揪著頭髮。搏:用手打。
〔7〕捶笞(chī):鞭打。臏(bìn)腳:古代去掉膝蓋的刑罰。
〔8〕斬:砍頭。斷:斷屍。枯:暴屍。磔(zhé):車裂。
〔9〕靡:同"縻",繩子。

【譯文】


宋子說:"受到欺侮不要覺得受辱"。回應到:大凡一種議論,一定要建立一個最高標準才能進行。沒有標準就會導致是非不清而爭論不定。所以聽說:"天下最高的標準,判斷是非的界限,確定各種官制、名物制度的根據,就是王制"。凡是要發表議論或規定事物的名稱,都要以聖王為標準。而聖王的綱要,則是榮辱。榮辱各有兩個方面,有內在的榮,有外在的榮;有內在的辱,有外在的辱。志意美好,德行美厚,思慮精明,這是發自內在的榮,就是義榮。爵位尊貴,貢祿豐厚,勢位高,上為天子諸侯,下為卿相士大夫,這是來自外部的榮,這就是勢榮。
荒淫無度,行為放蕩污雜,違反名分,悖亂禮義,驕橫跋扈,暴躁貪婪,這是發自內在的辱,這就叫義辱。被人辱罵,揪住毆打,鞭打挖膝,砍頭斷屍,暴屍車裂,用繩子反綁,這是來自外部的侮辱,這就叫勢辱。這就是榮辱的兩個方面。君子可以有勢辱而不可以有義辱,小人可以有勢榮而不可能有義榮。有勢辱並不妨礙成為堯,有勢榮並不妨礙會成為桀。義榮、勢榮,只有君子才能兼有;義辱、勢辱,只有小人才能兼有。這就是榮辱的分別了。聖王以之為法則,士大夫以之為正道,官吏以之為操守,百姓以之為習俗,這是萬世都不能改變的。

【原文】


今子宋子案〔1〕不然,獨詘容為己,慮一朝而改之,說必不行矣。譬之,是猶以塼塗〔2〕塞江海也,以焦僥而戴太山也〔3〕,雴跌〔4〕碎折不待頃矣。二三子之善於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將恐得傷其體也。

【註解】


〔1〕案:相當於"則"。
〔2〕塗:泥。
〔3〕焦僥:傳說中的矮人。戴:頂。太山:同"泰山"。
〔4〕雴(diān)跌:跌倒。

【譯文】


現在宋榮子則不是這樣,不但自己甘心受辱,還希望很快改變人們的觀點,這種學說必然是行不通的。打個比方,這就好像用磚和泥來堵塞江海,讓焦僥背負泰山,立刻就會跌倒、被壓碎。那些贊成宋子觀點的人,如果不趕快糾正這種看法,那就恐怕要自食其果,傷害自己了。

【原文】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談說,明其譬稱〔1〕,將使人知情之欲寡也。應之曰:然則亦以人之情為目不欲綦〔2〕色,耳不欲綦聲,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為不欲乎?曰:"人之情慾是已"。曰:若是,則說必不行矣。以人之情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猶以人之情為欲富貴而不欲貨也,好美而惡西施也。

【註解】


〔1〕譬:比喻。稱:說的意思。
〔2〕綦:極,很。

【譯文】


宋子說:"人之本性是寡慾的,而都以為自己的本性是多欲的,這是錯誤的"。所以率領他的弟子,為他的學說辯護,闡明他的比喻和思想,想使人接受本性寡慾的理論。問道:這樣說來也就是認為人天生不想看到各種美麗的顏色,不想聽到各種悅耳的聲音,不想吃到各種美味佳肴,不想享受各種身體的安逸。這五個方面極盡的享受,難道人的本性都不想要嗎?回答說:"這正是人的本性所想要的"。答道:如果是這樣,那麼宋子的學說一定行不通了。認為人的本性想要這五種極大的享受但不想多要,這就猶如說人的本性希望富貴卻不要財物,喜歡美色卻討厭西施一樣。

【原文】


古之人為之不然。以人之情為欲多而不欲寡,故賞以富厚而罰以殺〔1〕損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賢祿天下〔2〕,次賢祿一國,下賢祿田邑,願愨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則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賞而以人之所欲者罰邪?亂莫大焉。今子宋子嚴然〔3〕而好說,聚人徒,立師學,成文典,然而說不免於以至治為至亂也,豈不過甚矣哉!

【註解】


〔1〕殺(shài):減少。
〔2〕祿天下:這裡指三公。下文"祿一國"指諸侯,"祿田邑"指士大夫。
〔3〕嚴然:同"儼然",莊重。

【譯文】


上古的人不是這樣做的。認為人的本性是多欲而不是寡慾,所以有功就賞賜以財物,有過就減少賞賜,這在歷代帝王都是一樣的。所以最賢能的人受封為三公,次一等的人被封為諸侯,再次一等的人被封為士大夫,老實本分的人則使其保持基本的衣食生活。現在宋子以人之本性為寡慾而不多欲,這樣說,那麼先王是用人不想要的東西賞賜人,而用人想要的東西懲罰人嗎?沒有比這更混亂的了。今天宋子莊重立說,沾沾自喜,聚集弟子,自居師位,著書寫文,然而這樣的學說最終不免陷於把極好的說成是極壞的,這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嗎?

【評析】


這篇文章的內容主要是駁斥當時社會上流行的一些觀點。
文章列舉了十種觀點,即"主道利周"、"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治古無肉刑,而有象刑"、"湯、武不能禁令"、"堯、舜擅讓"、"堯、舜不能教化"、"太古薄葬、亂今厚葬"、及宋子"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見侮不辱"、"人之情慾寡"等觀點,然後對之進行了批判。而荀子批評的標準則是他所謂的"王制"思想。
文章沒有中心的思想,頗近拉雜,但某些篇章可與《非十二子》《天論》等互相發明,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荀子的一些思想,所論也頗有深刻透徹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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