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歲月瑣憶

談青州 發佈 2020-04-19T02:10:45+00:00

一天,我們一群孩子在「丁」字街口玩耍,只見一個下了崗樓的鬼子進了我村——這是我近距離見到的第一個真鬼子。他個子短小,上穿黃軍衣,下穿黃馬褲,皮帶扎在外邊,腳穿半高筒黃皮靴,兩手各握一根木棒,像凶神惡煞,又像餓狼,見豬就追,見雞就捉,見人就打。鬼子捉雞,是把木棒沿地皮掄出,靠木棒的

我的童年時代,是在抗日戰爭的硝煙和烽火中度過的,戰亂、饑饉和顛沛,寫滿我的童年。雖然年幼無知,不諳世事,悟性也差,但憑直覺,懂得了戰爭的殘酷,邪惡的罪孽,尊嚴的無價。光陰荏苒,日月輪迴,迎來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六十九周年的莊嚴日子,童年所經歷的許多往事,歷歷如在目前。草成小文,作為對那段歷史的永不忘卻的紀念。歷史是由細節組成的。記取歷史教訓從細節開始。





我家住在青州市口埠鎮西庵陳家莊,與花橋張、於家村呈「品」字排列。翻開地名志,在華夏大地上,陳家莊多得不可勝數,但在前面冠以「西庵」二字的,只有我村。原來,村內有元代尼姑庵一座,故名。村東與於家村之間有一古廟,廟內有金壁輝煌的大殿,殿內安放著數不清的神像,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凶神惡煞,神態各異,栩栩如生。廟院內外古木參天,蔭翳蔽日。因水土關係,十數棵大葉白楊,高聳雲表,粗達幾人合圍。廟內終日香火繚繞,鐘磬之聲不絕,善男信女絡繹。日本鬼子占領了益都、口埠、高柳、朱良、豐城之後不久,也在我村的大廟內安上了據點。為了提防抗日小組的襲擊,狡猾的鬼子在那棵最高的白楊樹頂架起木板,搭成了「老鴰窩」式的崗樓,靠特製的鐵梯上下,晚上則把梯子升離地面。在暮秋、冬天和早春,樹葉凈盡,村民的一切活動,諸如人員出入,推碾、推磨、甚至攤煎餅,在「老鴰窩」里都可盡收眼底,以此加強對村民的控制和監督。一天,我們一群孩子在「丁」字街口玩耍,只見一個下了崗樓的鬼子進了我村——這是我近距離見到的第一個真鬼子。他個子短小,上穿黃軍衣,下穿黃馬褲,皮帶扎在外邊,腳穿半高筒黃皮靴,兩手各握一根木棒,像凶神惡煞,又像餓狼,見豬就追,見雞就捉,見人就打。鬼子捉雞,是把木棒沿地皮掄出,靠木棒的旋轉,先把雞腿打折,然後撲捉。於家一村民,趕高柳集回來,路經我村,被追打數棒,脊背上立時留下了幾條傷痕。


抗日戰爭初期,我村只有五六十戶人家。村民崇尚文化,重視教育,村裡的私塾辦得像模像樣,湊錢請了一位秀才當老師,學生學的是四書五經,文字艱深晦澀,有的則佶屈聱牙,學生學起來食而不知其味,把「學而時習之」,念成「學兒吃柿子」,把「有朋自遠方來」,念成「油瓶子遠方來」,絕非杜撰的笑話,就跟魯迅先生小時候在「三味書屋」的生活是一樣的。開蒙階段的學生念的是《三字經》、《百家姓》,靠的是死記硬背。老師是當地人,他還向我們教了臨朐秀才馬益著編寫的《莊戶日用雜字》,五字一句,押韻合轍,學生背誦如流,永誌不忘。後來,學生由學四書五經,而改念抗日課本,頓覺耳目一新,似春泉流淌,如風行水上,特別是課本全新的愛國主義教育內容,令人受益終生。六十多年過去了,直到如今,我還能熟記小學語文課本第一冊前五課的內容:第一課是「人」。第二課是「男人女人」。第三課是「中國人、日本人」。第四課是「中國國大、日本國小。」第五課是「中國人很多很多,日本人很少很少」。教我們課的張老師,壽光人,是一個熱血青年。在語文課上,講起日本人的侵華暴行,他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在我們幼稚的心田裡播下了熱愛中華和仇恨日本人的種子。在班會上,他經常向我們講述楊靖宇、趙尚志在東北深山老林里打鬼子的故事,講壽光縣馬保三在清東根據地舉義旗領兵打鬼子的故事,使大家群情振奮,誓當抗日小英雄。


1942年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份,掃蕩最頻繁,日本推行「三光政策」極為慘烈。高粱剛揚花,棗子還沒紅鼻,秋季大掃蕩就開始了。一天晨曦未現,家鄉的濟青公路沿線就響起了密集的槍聲。人們判斷,可能是豐城、朱良或孫家莊的鬼子來掃蕩了。青壯年很快逃離了村莊,老弱病殘也不願坐以待斃,藉助青紗帳,涉過茅津河,輾轉來到益都縣六區於古店村北的一個梨園內。
梨園有幾畝大,周圍扎籬笆牆分個內外,還有一間矮小的看園屋子,柴門虛掩。來此逃難的,皆是老弱病殘。待天大亮時,已有上百人。其中有一病婦,是在女兒與小兒攙扶下,最晚進入梨園的,她面部憔悴,形容枯槁,步履艱難,一步三喘,虛汗淋漓,典型的癆病(今結核病)體徵。在那顛沛和動盪的歲月里,人們養成那麼一種習慣,大人不嘻笑,孩子不打鬧,都是愁眉緊鎖過日子。梨園靜悄悄,如處無人之境。這時忽聽於古店村內雞飛狗吠,沸反盈天,人們很快作出判斷:鬼子也來掃蕩了!未幾,一個戴眼鏡、穿白對襟褂的翻譯官,陪一個腰挎東洋刀,也戴眼鏡的鬼子小頭目,闖進了梨園。他右手握著刀柄,歪著腦袋,逐一審視在場的每一個逃難者,陰陽怪氣地吼:「老人、孩子,也有花姑娘!哈哈!」然後,離開了人群,放眼去看樹上的梨子,並不時環顧一下逃難的人們!這時,那位有病的老人給閨女支招:「家裡晚飯還沒譜,你去剜些野菜!……」閨女理解媽媽的用意:園外就是高粱地,逃離現場很容易。她牽著弟弟的手,在園內拔起野菜來,她「剜到籃子裡就是菜」,想藉機逃離。這時,鬼子大步流星返回,用刀攔住姑娘的去路,「花姑娘,莫走!哈哈!」姑娘離家時,特意化了裝:穿一件破舊的左大襟褂子,穿一雙「插花半」鞋,垂腰的髮辮上扎的是黑頭繩,臉上還抹了幾道鍋灰。儘管向醜陋處打扮,也還是掩飾不住她的青春麗質,她被鬼子盯上了。鬼子嘻皮笑臉地圍著她打轉轉,露出滿嘴的黃牙,不時發出陣陣獰笑,極盡調戲侮辱之能事。姑娘嚇得面如土色,汗如雨下,木訥地站在那裡,她的母親則上氣不接下氣地乾嚎起來!這時,突然村內響起了急促響亮的哨音,翻譯官提醒說:「集合哨聲!快去集合!」於是,鬼子丟下姑娘,回了村子。大家則藉機翻越籬笆牆,鑽進高粱地,輾轉他鄉。

我村與於古店村,僅有一箭之遙,平素在一個坡里幹活,彼此都熟悉。這年種麥子時,於古店一個村民說,上次掃蕩,那個鬼子小頭目,不久又獨自回到梨園,見人去園空,便歇斯底里大發作起來,掀斷了籬笆牆,揮舞戰刀,跳著高,把梨子刪落滿地,他心裡裝的是什麼壞水,是顯而易見的。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下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地處窮鄉僻壤的益都北部農村,直到8月20日以後才陸續得知這一消息。這是因為,當時各敵占區的日本人放下武器的時間有早有晚,很不一致。據史料記載,就渤海沿岸地區而言,8月19日,八路軍解放了日本人占領的壽光城,相繼解放了國民黨張景月部長期盤據的田柳莊及尚家莊。就全山東來說,何思源作為國民黨在山東省的黨政首腦人物,這時還未進駐省會濟南。8月19日,何思源在益都縣苑上村接見了日軍駐張店的部隊長藤田大佐。8月20日後的一天,上課的時間到了,卻不見張老師的影子。大約十點鐘,張老師回來了,他徑奔講台,漲紅著臉,興奮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同學們!告訴大家一個特大喜訊:日本鬼子無條件投降了!」教室傾刻沸騰起來,「抗戰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小雞完蛋了!」的歡呼聲,經久不息。「小雞」指日本侵華的甲級戰犯、實施「三光政策」的元兇東條英機,小學生們出於對東條英機的仇視和輕蔑,平素就簡化稱之為「小雞兒」,而且都把「小雞」二字讀作捲舌音。這天中午提前放學,老師叫我們回家把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告訴父母、鄰居和鄉親。抗戰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


在村民們都知道了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之後,大約過了二十天,有一小隊鬼子,取道我村,步行去青島,在村內吃過一餐飯,引來了村民的圍觀。投降的鬼子與往日相比,迥乎不同了。那天,正逢我村大集,約十點鐘,鬼子們排著緊湊的隊伍,魚貫進入大集西邊的空曠場地上。大概因為長途跋涉,個個疲憊不堪,人人現出無精打采的樣子,像一叢嚴霜打過的衰草,又像一群敗下陣來的鵪鶉。停步後就扎堆席地而坐,都是兩人背靠著背。仍然穿黃軍衣,但沒有戴帽子,領章、肩章、臂章撕了個凈光,個個低著頭,順著眼,現出自慚形穢的樣子。前來趕集的鄉親,對他們怒目而視,或投去鄙夷不屑的目光。有個小頭目樣的鬼子,到茶爐上買來一灰瓦罐開水,鬼子們都拿出水壺飯盒和玉米餅子,狼吞虎咽起來。個個低著頭,順著眼,無一人作聲。很多趕集的人前來看熱鬧,雖然怒火中燒,但無任何報復行為。其中有個彪形大漢,風風光光地走到鬼子跟前,厲聲喝斥盤查:「你們從哪裡來?是干何的?」那個去買水的鬼子頭目,站出來,鞠個躬,低著頭,順著眼,用說得生硬的中國話作答,他們從張店來,已辦理了繳械投降手續,要徒步去青島,然後坐船回國去!彪形大漢雖窩著一腔怒火,但他深明大義,不曾發作。鬼子草草吃過一餐飯,又成群結隊去小樹林深處解了大小便,然後匆匆上路了。他們除每人有水壺飯盒外,沒有其他包裹行囊,唯有排在隊伍最後的兩個鬼子,背後各掛一個骨灰匣和一雙破舊的日本木屐,想必裝的是戰死在侵略中國的戰場上的同夥的骨灰,木屐是遺物,捎回國去,交給死者家屬的。 (陳道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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