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滯留在俄羅斯親歷疫情:眼看著莫斯科大市場成了風暴眼

915精彩青島 發佈 2020-04-17T10:52:56+00:00

俄語中,「柳布里諾」的詞根是「愛」的意思。這些華人常年奔波在外,只為了賺點錢,可能從來沒有時間和心情了解這個地名的含義。但現在,他們告訴我,比任何時刻都期盼離開這個疫情的風暴眼,踏上已經春暖花開的祖國。1莫斯科「柳布里諾」莊園曾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為撰寫《罪與罰》尋找靈感的地方。

作者 王欣若 穀雨實驗室


莫斯科的兩個「大市場」關閉了。過去一個月,為數不少從俄羅斯輸入中國的病例,都來自這兩個市場——「柳布里諾」和「薩達沃」,這裡發生了什麼?俄語中,「柳布里諾」的詞根是「愛」的意思。這些華人常年奔波在外,只為了賺點錢,可能從來沒有時間和心情了解這個地名的含義。但現在,他們告訴我,比任何時刻都期盼離開這個疫情的風暴眼,踏上已經春暖花開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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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柳布里諾」莊園曾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為撰寫《罪與罰》尋找靈感的地方。一個半世紀過去,不遠處的「柳布里諾」市場成了華人感染的重災區,大量國內輸入病例都在此工作。截止4月13日,從俄羅斯共計輸入中國510例,包含無症狀感染者。他們有的從莫斯科直飛上海或北京,有的通過綏芬河和滿洲里口岸入境。

在大市場即將關閉的那幾天,華人中間已經出現了疑似感染的傳聞。但確切在哪個區,他們並不知道。恐慌是從在大市場做生意的華人回國後確診開始的。起初,這些消息只在微信群里傳播,後來得到了證實。

我長期在俄羅斯聖彼得堡生活,也曾在莫斯科讀書,本來計劃今年春節期間回國,但後來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成行。國內疫情蔓延,我和其他海外華人一樣,密切關注著祖國的情況,不停刷新疫情的新聞。華人輾轉遠東回國後,我找到了幾個在大市場做生意的中國人,拼湊出一些當時的情況。

大家口中的「大市場」,指的是「柳布里諾」和「薩達沃」兩家距離很近的大型批發零售市場。在這裡,很多感染者的故事就在身邊。浙江的陳達在「柳布里諾」做了8年電子產品生意,他老鄉乘坐4月5日的CA910航班,從莫斯科謝列梅捷沃機場飛往太原。4月7日,山西省衛健委通報有25名乘客確診,老鄉不在這25人中,他是後來隔離時查出來的,屬於無症狀感染者。

做箱包生意的張馨也感到情況不容樂觀。她侄女的老闆確診了,侄女途徑赤塔回國,經過十多個小時的奔波和等待,終於通過口岸,目前在隔離點隔離。而在「薩達沃」,同一區域工作的中國店主和務工者中,有6人回國後確診,他們中既有直飛回國的,也有通過綏芬河口岸入境的。

「柳布里諾」大部分區域是封閉的老式商場,一小部分是露天的,是全俄羅斯和獨立國協國家最大的商貿市場。「薩達沃」則是類似菜市場的大棚式建築。只要你想到的東西,都能在這兩個市場裡找到。服裝、鞋帽、小家電、日用品、箱包、小家具、裝飾品、漁具、中國食品調料、蔬菜,連假髮和寵物都可以買到。

「柳布里諾」大市場成華人感染的重災區


攤位老闆和打工者們,來自中國、越南、俄羅斯、中亞和其他前蘇聯國家。「柳布里諾」約有6000家店鋪,中國人居多,而「薩達沃」的中國人較少。兩個市場人員密度高,人流量大,衛生環境一般。在這邊做生意的華人估計,約有8到10萬各國公民在這裡工作。

俄羅斯的華人主要有三個群體,留學生、個體商人和務工人員、以及中資企業人員。個體商人和務工者,又可以分為市場內的和市場外的。

病毒來襲時,市場內的華人是最脆弱的群體。對於他們來說,市場不僅是工作的地方,還是配套生活設施齊全的社區。賓館、中餐廳、超市、理髮店、換匯點、藥店、郵局一應俱全。吃住都在裡面解決。離開市場,很多人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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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個華人的角度看,俄羅斯和歐美國家一樣,政府民眾的防控意識經歷了兩次轉變,第一次是態度上從消極到重視,第二次是將防控對象從中國人轉向歐洲人。這個過程中浪費了大量時間,感染病例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多到非常多。

3月初的一個周末,我和俄羅斯同學奧利亞約在市中心一家商場的咖啡廳見面。聊到新冠肺炎,她不屑地說,大量購買口罩和消毒產品是愚蠢行為,我沒好意思告訴她,我早已買了數盒口罩和防護用品。那天商場裡人山人海,只有一個俄羅斯姑娘佩戴了口罩。大家都沉浸在愉快的氛圍中。那是我最後一次和朋友聚會。

3月初的彼得堡市中心,人頭攢動


疫情開始時,雖然關於疑似亞洲輸入病例的消息不時出現在俄羅斯本地新聞的頭條,但真正關注這些報導的似乎只有華人。大家通過朋友圈表達擔憂,俄羅斯人依然歲月靜好。

小時候閱讀俄羅斯文學,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為什麼書中人物和作家本人不論職業和貧富,都動不動就去度假呢?後來到俄羅斯學習生活,才意識到對於長期生活在天氣寒冷地區的東歐人來說,去有陽光大海沙灘的地方度假是剛需。這也成了病毒進入俄羅斯的突破口。

俄羅斯朋友中,有不少在二月下旬三月中上旬出國旅遊度假的。看著他們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購物、尼斯海灘曬太陽、清邁餵猴子的照片,我只恨Instagram沒有dislike功能。最讓我害怕的是,他們中大部分回俄羅斯後並沒有自我隔離,而是直接上班,當時政府也沒有任何監管措施。

第一個向我詢問疫情狀況的俄羅斯人是閨蜜娜思佳。愛好音樂的她每周都去上聲樂課,她和聲樂老師的中國學生共用一間教室,問我有沒有風險。我回答如果隔離過,肯定沒有問題,而且病毒通過物體傳播的機率極小。

娜思佳跟我抱怨,她公司的老闆以防疫的名義禁止員工出國,自己卻帶著全家飛去馬爾地夫。她還說,歐洲的朋友告訴她,當地疫情不樂觀,所以她取消了6月的英國旅遊計劃。娜思佳一向重視健康和衛生,甚至有點「潔癖」,所以她的態度並不能代表大部分俄羅斯人。


3月,遊客在莫斯科紅場 圖丨新華社


3月2日,莫斯科出現了第一例本國國民新型肺炎確診病例,患者曾去過義大利。後面每天都有新增病例,全部有歐洲旅遊史。從此俄羅斯公布疫情的政府官網成了我每天必看的地方。一開始,確診案例較少,採用正文的形式公布人數和地區,接著病例越來越多,變成了單獨豎排列出,讀完整個表格,需要不停下拉頁面。

我常去的一家中式咖啡廳緊鄰一所大學。中國留學生是這家店的主要客源。這裡成了我了解留學生信息的重要地點。學生們吃飯間的話題逐漸從遊戲、抖音視頻、喜歡的女孩變成今天俄羅斯又新增幾例,國內又有幾例輸入病例曾從莫斯科轉機,以及,哪所宿舍被隔離。

戴口罩的中國人數逐漸增加。從少數,到一半,再到大多數。4月16日,俄羅斯官方公布的信息,一天之內新增3448例,累積27938例。潘多拉的盒子就此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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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赤塔確診的商人萬贇彬入院後曾拍攝視頻,發布到網上。萬贇彬展示的病房略顯簡陋,不過他稱為他治療的醫生護士很「給力」,對他的病情非常重視,值班醫生還會把自己的餅乾、水果分給他吃。12天後,萬贇彬痊癒出院。而在一天前,在秋明的中國女生也順利出院,俄羅斯電視台播出的鏡頭中,醫護人員們用鮮花和彩色氣球慶祝。

這是俄羅斯最初的兩個病例,但這裡不是只有鮮花和氣球。疫情初期,防疫的重點還是中國。一些留學生就對含糊不清的抗疫計劃和遣返規定有一些切身體驗。警察在地鐵里、公交車站、街上有權檢查中國籍公民的證件並要求其填寫長達4頁的表格,有可能以違反隔離條例為由將其驅逐出境。但隔離條例與移民法,以及各高校的規定存在相互矛盾的地方。

了解到這些情況,我忍不住在instagram上表達了自己的不滿。收到了很多俄羅斯朋友們的善意回復。此事件的後續是,部分被判處遣返的留學生上訴成功,法院鑒於他們還是學生,且沒有對他人健康造成實質性的威脅,撤銷了驅逐的判決。

現在,由於歐洲的輸入,龐大的華人群體——莫斯科「大市場」的中國商人,也被捲入這次大流行。3月28日,「柳布里諾」和「薩達沃」市場在普京宣布全國放假後,停止運營。

薩達沃市場裡的華人商販


「柳布里諾」的友誼賓館和「薩達沃」的紅樓賓館,在華人中知名度很高。「友誼」賓館開設於2007年。共五層,一層是對外租賃的辦公室,二至五層是客房,最多能容納2000餘名客人。每層都有幾個公用廚房,賓館內還有超市。

陳達多年來一直住在這裡。疫情初期,市場只對經營者測量體溫,對顧客沒有檢測。他懷疑,病毒後來在賓館內傳播,和使用公用廚房不無關係。4月10日,我們聊起這件事,他已經在賓館內隔離15天了,他的聲音疲憊中透著無奈。根據多個信息來源,和他一起在賓館隔離的還有500至1000餘名華人。

賓館距離「柳布里諾」只有20米,所有住戶都是在市場開店的中國商人。而住在這裡,可以排除在上下班路上遇到意外的風險。賓館老闆孫曉光來自溫州,去年就已回國,因為疫情,一直沒有回莫斯科,只能遠程管理酒店業務。他說,莫斯科太大了,交通堵塞嚴重,這些商人不願意在路上花費太多時間,另外,買車和加油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友誼」賓館原來有十幾名俄羅斯員工,出於防疫考慮,現在酒店內只剩下兩名俄籍保安和兩名俄籍清潔工,全部住在酒店。孫曉光介紹,賓館封閉後,每天對所有樓層進行消毒,在廚房內放置免洗消毒洗手液、每層安裝了四台帶有消毒功能的空氣過濾器。工作人員與客人保持零接觸。

停工的第一天,「友誼」賓館的住客還可以自由出入,但僅限市場範圍內。從第二天開始,進入只能出不能進的狀態,持通行證可以離開酒店,但不允許再回來,要麼回國,要麼另找住處。辦理一個出門條,出去之後就不可以再回來了。

4月15日起,電子通行證成莫斯科居民外出必備證件


儘管俄羅斯政府和官方媒體一再強調「居家隔離」不等於「休假」,但大量俄羅斯人在實行隔離的第一天就前往郊區別墅。俄羅斯別墅文化與酒精、燒烤、桑拿扯不開關係,這些都是容易聚眾的娛樂項目。

很快,俄羅斯各地方政府就做出了反應,加強了監管力度,對違反居家隔離的公民採取罰款措施。後貝加爾邊疆區直接發出了禁酒令, 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邊疆區、哈卡斯共和國、巴什科爾托斯坦共和國、卡雷里亞共和國等地都縮短了法定購買酒水的時間。如同大家預料的一樣,4月5日普京再次舉行電視講話,宣布全民帶薪隔離延長至4月30日。

參照國內的抗疫經驗,市場上的中國商人推測,百貨市場作為第三產業至少還要兩個月才能重新營業。於是一部分華人有了回國的打算。當時大家的想法很簡單,覺得與其在這裡隔離兩個月,沒有事情做,不如回去陪家人,況且回國只需隔離14天。

如果友誼賓館的華人是自願回國,那麼住在「薩達沃」市場紅樓酒店的客人則沒有太多選擇。4月5日,「紅樓」酒店以消毒為由關閉,給住在那裡的中國商人3天時間尋找新的安身之處,疫情期間,外國人租房難,以及在市場外可能面臨被警察檢查的考慮,很多人決定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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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們交談的前一天,張馨低燒37.2, 緊急撥打了103(當地救護車號碼)。接線員稱,要等兩三個小時車才能到。2小時後,救護車來了,醫護人員僅佩戴口罩,沒有其他防護。經過量體溫、聽心肺等基礎檢查後,醫護人員認為張女士沒有大礙,沒有做新冠測試的必要,只開了些藥就離開了。

不同於其它長期生活在市場封閉環境裡的華人,張馨的先生是俄羅斯人,她俄語較好,對當地了解也較全面,加上東北人熱情的性格,華人微信群中有誰遇到了困難,都願意找她幫忙。

當天上午,一名叫阿東的中國小伙在群中求助,他經歷了賓館關門,因為身份問題無法回國,現在各種症狀高度疑似新冠肺炎,俄語不好,不知道怎麼叫救護車,叫了又怕醫院不收治,已經捱了10多天,害怕極了。

張馨和其他熱心的華人們紛紛出謀劃策,順利將他送入醫院。目前,阿東情況穩定,同胞們通過微信不斷鼓勵他,囑咐他「堅強樂觀的心態才能戰勝病毒」。隨著疫情的蔓延,莫斯科市場華人最深的感受是恐懼,最強烈的願望是不生病。

4月中旬,莫斯科華人攝於紅場


我能理解他們為什麼迫切想要回國。對於市場內的華人來說,他們對當地醫療水平也缺乏信任。語言是個大問題,大部分在市場工作的華人俄語水平有限,特殊時期也找不到翻譯。但友誼賓館入院的兩名確診患者反饋,俄羅斯醫院的環境整體還是可以的,醫護人員也沒有對中國人區別對待。

看到武漢解封,中國人生活逐漸恢復正常,娜思佳給我發來一條訊息——「中國—麻辣雞絲(好樣的)」,語氣中既有讚嘆,也有羨慕。接著她告訴我,為了維持經濟,政府要求生產類企業這周復工,雖然她是財務,但領導也不允許在家辦公。單位不發口罩,藥店早已斷貨,她以身體不適為藉口,請假沒去上班。

張馨用藥後體溫恢復正常。侄女回國後的測試結果呈陰性。孫曉光還在為接收防護物資的事情忙碌。陳達和大市場的同胞們在「柳布里諾」的賓館房間隔離,不知道自己是否染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國。

「薩達沃」翻譯過來是「園藝師」。「柳布里諾」 的詞根是「愛」的意思。

在大市場,這些常年奔波在國外的中國人,只為了賺點錢,可能從來沒有時間和心情了解這兩個地名的含義。但現在,他們告訴我,比任何時刻都期盼離開這個疫情的風暴眼,踏上已經春暖花開的祖國。


*文中陳達、張馨為化名。本文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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