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華 | 北宋,一個迷人的時代

北京大學出版社 發佈 2020-04-21T00:11:28+00:00

在這個時代,整個民間達到了相當富裕的程度,而與此同時,北宋王朝從整體上看給人的印象卻又是積貧積弱的。

北宋在我看來是一個迷人的時代。讀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我們會發現北宋這個朝代非常奇怪。在這個時代,整個民間達到了相當富裕的程度,而與此同時,北宋王朝從整體上看給人的印象卻又是積貧積弱的。所以如果從某種我稱之為「青春期歷史觀」的角度看,北宋實在是無足觀矣。北宋從太宗朝以後基本上沒有打過什麼像樣的勝仗,沒有過一次給人深刻印象的酣暢淋漓的大捷。這個王朝總體感覺上是積貧積弱的。但是如果我們從精神文化這個角度看,我們又會發現北宋文化所達到的高度,到今天為止,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空前絕後的。北宋的思想藝術成就、文學所達到的高度,到今天為止都可以算作是空前絕後的,幾乎所有重要的中國古代的文化思想方面的東西在北宋都有其焦點。那個時代隨便一個準一流的人物,放到別的時代里,都是絕對的一流人物。在那個時代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都未必能算得上是一流人物,因為如果你把蘇東坡算成一流人物的話,那麼王安石、司馬光就有點兒沒地方放了。看到這批人物,我常常會想,怎麼會出現這麼一個奇怪的時代,這麼短的時間中國文化就從低谷一下子達到了頂峰?

我們知道北宋前面的那個時期可以算作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我特別同意錢穆在《國史大綱》裡面的講法,他認為五代十國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個時代。短短五十多年的時間,中原就經歷了五朝、八姓、十三君;而且還四分五裂,無法實現真正的統一。整個殘唐以來的亂局導致的結果是,唐以前的整個社會文化積澱基本上都被打碎了。殘唐五代的亂局導致從文化、政治結構到基層社會結構,只剩下一地雞毛、一片瓦礫。一般情況下,我們的歷史上亂世都不乏英雄,比如三國,亂歸亂,但我們可以看到那是一個巨人的時代。而五代卻亂到了連英雄都沒有的地步。整個五十多年的時間,基本上沒有值得記住的名字。能記住的名字大概也就是馮道這樣的人,此人歷經那麼多朝代的更迭而「屹立不倒」,所以雅號「不倒翁」。當然能做「不倒翁」也確有其了不起的地方,但這種了不起多少有些猥瑣,實在不值得我們提倡,尤其是在今天。這種人格的卑瑣一直延續到宋初,其實宋初士人的人格也很卑瑣。北宋初年士大夫裡面真正人格崇高的,大都是道教徒,如陳摶、种放之流。而整個儒家士大夫人格的卑瑣是令人震驚的:真宗朝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一群人就鼓動真宗去封禪,去做這種奢靡的無聊舉動。由此,你就可以隱約窺見那個時候的一般人格形態。

令人詫異的是,到了仁宗朝,整個文明突然達到一個躍升,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這種情況到底怎麼來的?我在《氣本與神化:張載哲學述論》的導論部分有過比較詳細的分析。我的分析是以王夫之的《宋論》為出發點的。王夫之在《宋論》中有一個我們今天看來非常奇怪的問題:為什麼根基像宋太祖這麼弱的一個人,以這麼弱的方式得了天下,卻能給天下帶來數百年的安寧,而且使這個文明很快就達到非常高的高度呢?我們知道歷史上得天下的方式:太上以德,像堯舜這樣的;其次以功,弔民伐罪之功,像商湯、周武這樣的;其次以力,力量足夠強大,能夠征服其他的國家,比如秦滅六國;最次還得能篡,篡位也是有條件的,需要經過精心準備,如果沒有幾十年甚至幾代人的積累,你根本就沒資格篡,以司馬懿的雄才大略,他活著的時候也沒能篡成位。上述這些條件,宋太祖都沒有。那他是怎麼做到的呢?箇中原因,王夫之給出的說法是:正因為宋太祖以這樣的弱勢得了天下,所以有一種東西被注入到他的心裡,這個東西叫做「天心」。上天之所以把天下給了格局這麼弱的一個人,目的就是要把「天心」加給他。而這個「天心」是什麼呢?就是一個字——畏。這樣一種精神構成了北宋開國規模最根本的一個基礎,我覺得這是王夫之的一個洞見。正因為自己弱勢得天下,所以有畏;正因為有畏,所以不敢。由畏帶來的不敢:下不敢殘虐百姓,上不敢苛待士大夫。總之,因為畏,所以寬容。用王夫之在《宋論》裡面的分析就是,正因為畏,所以「無責於人,必求諸己」,而這恰恰是儒家精神的一種體現。因為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不敢去苛責別人。所以士大夫人格卑瑣,他用的方法不是去更嚴格地要求他們,而是去養。北宋養士的風格,就是寬容的一種體現。這種寬容之風就形成了北宋的家法。

我們一般會說中國古代沒有憲法,這種觀點當然是有根據的。但中國古代雖然沒有憲法,卻有不成文的規矩。每一個王朝都有家法,北宋王朝也有家法,有時候稱為「祖宗之法」。我們北大歷史系的鄧小南教授就有一本書叫《祖宗之法》,寫得非常好。祖宗之法是一代開國君主確立的基本規矩,對後世君主的行為是有非常深刻的影響的。北宋王朝有三條家法,是太祖立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叫「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如果對比漢代,你會發現,漢代的宰相被誅殺的例子是非常多的。僅漢武帝這一代,他殺掉的宰相級的人物就有多少!但是宋代對貴為三公的大臣是基本上沒有誅殺之罰的。到了北宋末年,北宋王朝已經滅了,金人立了張邦昌做大楚的皇帝;後來南宋朝廷對張邦昌的處理,最多也是賜其自盡而已。這要在別的王朝可不得了,這是要族誅的。而言事官就是諫官,古代有諫官的傳統。言事官的責任就是提意見。既然你讓他提意見,你就要對他寬容。北宋對言事官的寬容可以說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他能夠允許言事官「風聞奏事」。所謂「風聞奏事」,就是可以以風傳的謠言為根據來彈劾,而且有權拒絕透露謠言的來源。這不等於說言事官有權利造謠嗎?怎麼能寬容到這種程度!

畏字帶來的第二個方面是疑忌。憂畏之心一方面可以帶來寬容,另外一方面可以帶來疑忌。北宋的很多問題都在於其過度成熟的政治文化。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郡縣制國家的模式,從秦漢建立以來,到北宋時已經經歷了上千年的積澱,這一模式的各種優缺點、各種危險,在此前的歷史中已經充分表現出來了。今天很多人講美國式的憲政民主政治是人類最佳的政治形式,甚至是唯一合理的、唯一合道德的政治選擇。但我一直覺得這種制度其實還未經過歷史的充分檢驗,這事兒恐怕還得再看看,也許至少還得再過個兩三百年,才能真正看清楚。北宋以前上千年的郡縣制國家的文明積澱,使得這種政治所有危險的可能性都已經嘗試過了。各種各樣危險的可能性像一面鏡子,處處透出暗示和提醒,對這些危險的警醒,導致了北宋政治文化根柢里的疑忌精神,這反映在太宗的理念中,就是「事為之防,曲為之制」。什麼事情都要以防為主,所有的方面都要有嚴格的管制。權力之間的相互牽制和制衡在宋朝達到了極為精微的程度,靈活運用權力的空間被降到了極低的限度。

以對外的戰爭為例。北宋在外帶兵的將帥是沒有便宜行事權的,就是說不能根據戰場情況的變化做戰略甚至戰術上的調整。北宋的將帥出去打仗一般都帶著欽定的陣圖,有變化要及時上報朝廷,不能自己做主。而那時候通訊效率又低,所以北宋對外戰爭方面的弱是制度選擇的結果。太宗常說一個王朝「有內憂則無外患,有外患則無內憂」,如果要選擇呢,還是選擇外患比較好。因為內憂是致命的,外患往往是不致命的,前幾代王朝都亡於內憂。這樣想也不能說全無道理,但歷史常常充滿了戲劇性——北宋最終卻亡在了外患上。

關於北宋在戰爭方面的無能,有各種各樣的解釋。有些解釋非常有趣,但不大經得起推敲。比如柳詒徵先生在《中國文化史》中認為北宋為什麼弱,因為從五代起,中國女人開始纏足。纏足導致女性身體變弱,結果生出來的孩子也弱,當然就打不過北方的少數民族。但問題是,南宋初年的岳家軍難道不是小腳女人生出來的?怎麼就那麼強呢?同樣有趣的是錢穆先生的解釋——很多人都覺得錢先生的講法很有見地,但實際上也不大經得起推敲。錢穆先生說,古代戰爭中最重要的是騎兵,騎兵對步兵有強大的優勢,這個很容易理解。因為騎兵第一是速度快,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騎兵可以穿重裝甲。所以騎兵對步兵是有先天優勢的。而騎兵必須有好的戰馬。錢穆先生講,養戰馬有兩條特別重要:第一,要有高寒的環境和好的水草;第二,要有比較空曠的空間。而中國古代出好馬的地方都不在北宋疆域內,一個在遼東,一個在西夏。北宋養不出好的戰馬,所以仗打不過。這個解釋很多人都很信服。可按照這樣的講法,兩宋以及此後歷史中的很多史實都是解釋不通的。在我看來,北宋的弱是制度選擇的結果。關於這一點,大家有時間可以去看漆俠先生的書。關於宋史的研究,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鄧廣銘先生、漆俠先生的研究都是我們研究的基礎。作為北宋政治文化的核心,「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的綱領對王朝的方方面面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軍事方面體現得尤為明顯。以神宗晚年為例。到元豐末年,王安石變法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最重要的成果就在於財富的積累已達到了相當的程度,已經有足夠的財富能夠發動戰爭了。於是宋神宗發動了對西夏的戰爭。但幾路大軍派出去,居然沒有統一的主帥,導致各路大軍之間根本不能協同並進,最終以慘敗收場。北宋在國防方面真是堪憂。你看北宋的版圖就知道了。造成這種格局的主要原因在於王朝初年向北征討不利,轉而向南征討。在朝代初興的時候一定要把最艱難的地方拿下來。太祖朝沒有拿下北漢,太宗朝雖然拿下了北漢,但在攻打燕雲十六州的時候失利,這導致燕山山脈這個天然屏障反而成了別人的屏障。而開封又是個四戰之地,到了冬天,遼人放馬南牧,幾天就能打到開封。太祖晚年曾經要遷都,想遷都洛陽,但是遷不了。為什麼?因為洛陽在物資集散方面的便利程度,遠低於開封。唐以後的統一王朝,都在大運河沿岸建都,根本原因在於物資轉輸的方便。

北宋雖然富庶,但整個國家一直是岌岌可危的,這種盛世隱憂的局面,構成了士大夫精神覺醒的基本要素。再加上北宋有養士之風,北宋自王朝初年起就強調士大夫精神,鼓勵士大夫人格的提升。太宗朝開始,進士及第以後,由皇帝欽賜《禮記·儒行》篇。《儒行》強調的是剛毅特立的士大夫精神,由此可以看到北宋初期君主鼓勵的方向。北宋前期的士大夫如范仲淹、胡瑗等人,身上大都可以看到《儒行》的影響。北宋時期同時又有一種非常寬容的氛圍——容忍士大夫在一定限度內對朝政的批評。既砥礪士大夫的精神人格,又營造出一種包容的氛圍,加上盛世隱憂的格局,某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也就自覺自然地湧現出來。

范仲淹「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精神,是那一時期士大夫精神風格的典型。我常常講,任何歷史主體要想真正深入自己的時代,這種「憂」的精神都是不可或缺的。「憂」這種精神,當然不是范仲淹的發明。《孟子》一書中早已講到「憂」這個字。我們去看「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那一章。要理解「勞心者治人」這句話一定不能脫離具體的上下文,這句話後面短短兩三百字的一段,「憂」這個字出現了六次。其中,「勞心者」與「勞力者」的區別,主要在於所憂對象的不同。對於「勞心者治人」這句話,如果帶著理解、而非簡單從字面上翻譯的話,應該譯為:唯有憂民者才有資格成為統治百姓的人。「憂」是最深的愛,而且不是占有性的愛,是承擔性的愛。生活當中,最強烈的「憂」體現在父母對子女的愛當中。正因為這種「憂」的精神,所以北宋的思想主體可以深入到時代當中來。北宋士大夫精神里兩種傾向最為強烈:

一種是政治改革的傾向。仁宗朝開始,幾乎所有的士大夫都有強烈的政治改革訴求。從范仲淹開始就一直要改革,直到王安石變法。王安石變法雖然引起了所謂的保守派勢力的反彈,但是在保守派的陣營裡面也有很多人是贊成改革的,包括二程。二程也認為必須得改,關鍵在於究竟怎麼改?是不是一定要像你王安石那麼改?除改革方案的不同外,二程還認為王安石不能「與人為善」。《孟子》中講「與人為善」的意思是「取於人以為善」。王安石拒絕容納別人對他的批評,這是程顥最不能接受的地方。要求政治變革,是那個時代士大夫的基本共識。這一個方面,在范仲淹到王安石的改革實踐中發揮到了極致。另一種傾向,則體現為對整個文化的焦慮,對人倫秩序的焦慮,由此必然產生對人倫秩序安排及其背後的哲學理由的關切。如何抵禦佛老的衝擊,用一種理性的、人倫的生活態度來引領人們的社會生活文化,就成為宋代士大夫焦慮的另外一個方向。那麼北宋士大夫的精神自覺,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的重要體現。我們剛才講到憂的精神,「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精神,以天下為己任的承擔意識。這種承擔意識不是每個時代的人都有的,或者至少不是每個時代的人都能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是困窮苦學的普遍性。北宋士大夫普遍有困窮苦學的經歷,像范仲淹、歐陽修、胡瑗這些人,全都是困窮苦學的典範,范仲淹是其中的代表。范仲淹年輕時在一個寺廟裡讀書,到冬天疲憊不堪的時候,就用冷水潑臉,潑醒了之後繼續讀書。窮得不行,每天熬粥一鍋,劃為四塊,每天就吃這一鍋粥。歐陽修的父親去世得早,早孤,他的母親用蘆葦稈畫地教他寫字。歐陽修小時候,有一次到隔壁的一個李姓的財主家裡去看書,看到有一些殘破的書扔在垃圾筐里,歐陽修就揀出來讀,覺得文章得真好,就跟人家把這本殘缺不全的韓愈文集要了過來。他的文風受韓愈影響最大,根子就在這兒,以至於歐陽修成年以後,還要不斷收集韓愈的文章。

第三點是道德的自我節制力。當時士大夫當中普遍地具有很強的道德的自我節制力,他們對於自己的私人生活有一種近乎宗教的虔誠。即使像蘇東坡這樣的放達之士,比較前朝而言也要嚴謹很多。前代如白居易、元稹之流,那種私生活的態度是很有代表性的。但到了北宋,道德的自律成為普遍的風尚。比如,司馬光是王安石的政敵,但兩個人都拒絕納妾。程顥批評王安石變法,但在不喜坐轎這一點上去口與王安石完全一致,程顥認為坐轎等於「以人代畜」。即使蘇東坡這樣的人,雖然文章寫得飄逸了些,但是私生活還是相當嚴謹的。東坡就是興趣太多。那真是個天才,做什麼都行。儒釋道都有研究,還精通煉丹——他的文集裡有多種丹方。自己會釀酒,他在一篇小文章里寫自己怎麼釀酒,連這事兒都寫得極風雅。書法就不用講了,畫也好,雖然流傳下來的極少。文章那是寫得漂亮。蘇東坡講自己的文章時說:我的文章「如遍地泉源,不擇地而出」,就是說像源頭活水那樣隨便哪個地方都能湧出,而且「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也就是說該著筆墨的地方一定寫到,該停下來的地方自然也就停筆了。他還會做菜。東坡酷愛吃肉,後來東坡和程頤之間矛盾爆發,就跟吃肉有關。他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的時候收入少了很多,不能天天吃肉,倍覺鬱悶。他居然會想到去找到某種菜,做出來口感比較接近肉。但即使這樣感性的一個人,總體上講對自己的道德要求也是相當嚴的。

第四點,排抵佛老,倡導儒家的理性生活成為一種普遍的人生態度。當然也有一些人雜於佛老,比如王安石。晚年逃於佛老的也不少,像蘇東坡早年曾極端反感佛教,遇到和尚必折辱之而後快,到後來人生遇到挫折以後,也以逃於佛老為歸宿。儘管如此,從士大夫精神的整體方向看,排抵佛老還是當時的主流。

選自《宋明理學十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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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立華,哲學博士,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域是中國哲學史、儒學、道家與道教,近年來主要著力於宋明哲學及魏晉哲學的研究。出版專著有:《一本與生生:理一元論綱要》(三聯書店,2018年)、《宋明理學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中國儒學史(宋元卷)》(合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郭象〈莊子注〉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氣本與神化:張載哲學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和《匿名的拼接:內丹觀念下道教長生技術的開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譯著五部:《王弼〈老子注〉研究》《近代中國之種族觀念》《宋代思想史論》《章學誠的生平與思想》《帝國的話語政治》等,發表學術論文五十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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