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出現過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人物，孫悟空就是其中的一個。他作為《西遊記》里主角，在《紅樓夢》出現過不止一次。那麼他每一次都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的呢？曹雪芹如此設計有何深意？

一、孫悟空三次出現的不同情況

孫悟空出現的三次情況皆不相同，第一次以戲文的方式出現，第二次通過林黛玉之口說了出來，第三次則是通過賈母之口演繹了出來。

1.孫悟空第一次出現是這樣的

《紅樓夢》第十九回，賈珍請戲班唱戲時，專門唱了一出孫悟空大鬧天宮。

賈元春省親過後，賈府開始熱熱鬧鬧的過年。賈珍在寧國府請了一班戲，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因為這些都是熱鬧戲文，所以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於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聞於巷外。滿街之人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

2.孫悟空第二次出現是這樣的

《紅樓夢》第四十九回，林黛玉明確說史湘雲像孫悟空。

冬日大雪，眾人們都穿上了斗篷外出，在大觀園裡上演了一出色彩鮮艷的斗篷盛宴。史湘雲穿著打扮與眾不同，她穿了一件賈母給她的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的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林黛玉看了史湘雲就笑說：「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她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眾人也都笑著說：「偏他只愛扮成個小子的模樣，確實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3.孫悟空第三次出現是這樣的

《紅樓夢》第五十四回，賈母給大家講笑話時，專門講了一個關於孫悟空的笑話。

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委屈，便商議去找閻王問問原因，沒想到等到了孫悟空，九個媳婦的魂魄跪下向孫行者說明緣故，孫悟空說出了原因，原文如下：

「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

賈母說完，大家都笑稱只有王熙鳳是喝了猴尿之人。

二、孫悟空三次出現有何深意

在《西遊記》里，孫悟空是一個勇敢智慧的人物，深受百姓喜歡，但是在《紅樓夢》里，他的這一形象卻大打折扣，甚至失去了原有本色。

1.妖魔鬼怪式的孫悟空，賈寶玉不喜歡

賈珍在正月里請戲班唱戲，是在賈元春省親過後，賈府到達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鼎盛之勢後的有意為之。賈珍身份特殊，他是一族之長，因為不喜歡讀書寫字，所以做事以「俗」為主。他請人唱戲自然就圖越熱鬧越好，聲音越大越好，知道的人越多越好。通過唱戲炫耀賈府的榮耀，是他認為最好的方式。

孫悟空在大鬧天宮中，以一人之力勇斗天上各路神仙，一路打打殺殺，殺聲震天，場面極其熱鬧，動靜也足夠大。但是這齣戲文同另外《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姜子牙斬將封神》等戲文湊在一起，孫悟空的大鬧天宮的勇敢行為就如成同其它神鬼一樣，都不值得讚美。為何這樣說？因為賈寶玉認為賈珍請人唱戲是繁華熱鬧到不堪。脂硯齋在四出戲文後寫了一句脂批：形容刻薄之至，弋陽腔能事畢矣。

賈寶玉之所以否認孫悟空，主要是緣於個人的認知。賈寶玉不喜歡讀書，不喜歡功名。賈元春封妃的消息後傳到賈府，賈府上至賈母，下到奴僕，都滿腮盈笑，唯獨寶玉對此並不上心。所以賈元春省親如此盛事，在他看來卻是繁華熱鬧的有些過了。所以賈珍大肆搭台唱戲，選取孫悟空的大鬧天宮，同其它戲文一起，故意弄得鑼鼓喧天，讓路人側耳，讓百姓羨慕，卻使賈寶玉心生反感。

2.史湘雲式的孫悟空，林黛玉不喜歡

史湘雲是一個豪氣的女孩，行事素來有男子氣慨，穿著打扮也素有男子之風。眾人大都喜歡她的獨樹一幟，唯獨林黛玉不喜歡。

林黛玉形象地說史湘雲像孫悟空，是對她穿著打扮的準確概括。但是說完之後，馬上又挑出她的毛病，說她拿著雪褂子不穿，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

林黛玉之所這樣說，主要是出於感情原因。史湘雲從小和賈寶玉一起長大，後來離開後林黛玉才進的賈府，若論與賈寶玉相處的時間，史湘雲是遠遠早於林黛玉的。清虛觀打平安醮時，賈寶玉得了一塊金麒麟，史湘雲來了之後，賈寶玉迫不及待地去找她，林黛玉擔心兩人做下不才之事，還偷偷跟著前往。史湘雲住進了大觀園，舍了林黛玉，選擇與薛寶釵一起居住，這自然讓林黛玉心裡不舒服。

有了這些感情上的因素，林黛玉看待史湘雲，雖然也會認可她豪氣的一面，但更多的時候卻有一種內在牴觸和排斥，所以她認為史湘雲像孫悟空一樣的裝束打扮，是一種故作姿態，是一種不賢淑、不穩重。

3.婆婆媽媽式的孫悟空，沒有人喜歡

《西遊記》里的孫悟空最不喜歡婆婆媽媽，但是在賈母的故事裡，卻是一個婆婆媽媽，愛管婆媳關係的人物。賈母通過改編，說出孫悟空撒尿讓兒媳婦變成巧嘴之事，顛覆了孫悟空的形象，雖讓大家開心大笑，卻沒有得到認同。

賈母之所以改編孫悟空的形象，其實是想暗中表揚王熙鳳，敲打其他人。賈府一門，陰盛陽衰，男人們在外都頂不起「蓋」，日常只能靠女人們來撐著。但可惜的是，偌大的賈府里，只靠王熙鳳一力獨撐，無論大事小情，都要靠她善謀決斷。賈母經常開玩笑說王熙鳳是「猴兒猴兒」的，其實就是把王熙鳳當作了猴子一樣平的機靈鬼。王熙鳳病後，賈府過中秋節，雖然兒孫滿堂，但賈母仍嘆息道：「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她一個人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

賈母作為封建大家庭的老祖宗，其實並不喜歡孫悟空那種勇敢反叛的精神，而是喜歡王熙鳳那種猴子般的機靈聰明，所以在她心裡孫悟空就成了一個婆婆媽媽的形象。但是王熙鳳討好了賈母，自然就會或多或少得罪其他人。賈母越表揚她，她越容易受到別人的排斥，所以王熙鳳笑說自己沒有喝過猴尿時，大家起鬨，反說她聰明伶俐就是因為喝過猴尿。

三、曹雪芹為何要三次寫出孫悟空？

1.向《西遊記》致敬

《紅樓夢》中的石頭同《西遊記》里的石頭一樣，都是女媧補天時剩下的，從這一點上來看，兩部小說主人公的源起都是一樣的。《紅樓夢》中的賈府里，無論是見多識廣的賈母，還是粗俗不堪的賈珍，或者是足不出戶的千金大小姐們，都對《西遊記》不陌生，說明《西遊記》在當時流傳很廣。

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從中汲取了不少營養，並巧妙地將其寫入書中。《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薛寶釵過生日，吃了飯點戲時，賈母先叫她點戲，寶釵推讓一遍後為討賈母開心，點出了一折《西遊記》。在螃蟹宴的時候，李紈跟平兒聊天，表揚她和王熙鳳配合默契時說： 「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作者如此多次用筆，是一個文化人向另一個文化人致敬，是《紅樓夢》向《西遊記》致敬。

2.深層次地刻畫人物形象

曹雪芹刻畫人物形象往往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多次反覆刻畫的。

賈母既是一個充滿智慧的老太太，更是一個喜歡熱鬧的普通老人。她喜歡《西遊記》，喜歡孫悟空，更真實的反映出她睿智之外的普通世俗之心，這深刻表明她既是一個歷經滄桑的老祖宗，更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有了這兩種形象，賈母的這個人物顯得更加豐滿而鮮活。

林黛玉是一個寄居賈府的孤兒，對於她的人生來說，世俗的羈絆難不住她，但是感情世界的波瀾卻讓她起伏不定，她對史湘雲的感情其實是複雜的，既喜歡又排斥，情感中的糾結，內心裡的矛盾，讓說出來的話酸溜溜的。她說史湘雲穿著像孫悟空是有意為之，是話中含酸，生動地再現出一個戀愛中的女孩形象。

王熙鳳的形象是多變的，她的狠眾人皆知，她的笑讓人印象深刻，但是她的巧少有人知。賈母借用孫悟空的笑話，表面上說她善於處理婆婆媽媽的事情，其實是表揚她既能有本身，更會巧說。所以，在賈母的笑話里，王熙鳳的形象有了更多的層次，更高的高度。

三是反映出曹雪芹內心的掙扎

曹雪芹之祖靠軍功起身，由包衣成為世族大家，在曹家人的身上，都有一種孝忠的思想，無論是賈母還是賈政等人，當一個聽皇帝話的奴才是本分，是天經地義的。在這種教育下，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對北靜王是讚賞的，羨慕的；對錦衣玉食的生活的，是享受的。

但是曹雪芹家族最終被抄家，賈家失勢後，賈寶玉過的是「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的生活，一如曹雪芹寫書時那種「茅椽蓬牖，瓦灶繩床」情形。在這種情況下，曹雪芹又是看不起仕途的，所以他筆下的賈寶玉是具有反抗精神的，是厭惡讀書走仕途經濟之路的。

這種內心的掙扎又極像孫悟空，一方面想在天宮裡討得一官半職，走官途仕途；一方面卻又想著精神至上，為了追求自由不惜與諸神開戰。在這種掙扎搖擺中，孫悟空少了勇敢善戰的一面，多了妖魔鬼怪、女扮男裝和婆婆媽媽的一面。所以《紅樓夢》里的孫悟空不再是一個偉大的叛逆者，而是淪為一個任人打扮的猴子。

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在於敢於顛覆一個經典形象，或是敢於讓一個經典形象有了煙火氣息。所以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曹雪芹筆下的孫悟空，每一次出現都堪稱是神來之筆。

一家之言，僅供閒看。【文/小涵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