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無所依》:科恩兄弟的時空構建和虛無主義主張的闡釋

美國電影評論 發佈 2020-05-17T19:49:38+00:00

科恩兄弟執導的《老無所依》改編自戈馬克·麥卡錫的同名暢銷小說,描述美國德克薩斯州西部沙漠地區的萊文·莫斯在狩獵過程中發現了一樁神秘的毒品交易,但雙方火拚後兩敗俱傷,屍橫遍野,他獲得了用於毒品交易的200萬美元現金。


科恩兄弟執導的《老無所依》(2007)改編自戈馬克·麥卡錫的同名暢銷小說,描述美國德克薩斯州西部沙漠地區的萊文·莫斯在狩獵過程中發現了一樁神秘的毒品交易,但雙方火拚後兩敗俱傷,屍橫遍野,他獲得了用於毒品交易的200萬美元現金。毒販發現贓款失蹤後,派殘忍的殺手安東·齊格前來追查現金的去向,而警方年邁的警長艾德·貝爾也尋蹤而至,三人展開了一場亡命天涯的「貓捉老鼠」遊戲

影片上映後,獲得的正面評價是壓倒性的,名利雙收,在預算只有2500萬美元的情況下卻拿到1.72億的票房。影片故事情節緊張刺激,科恩兄弟鏡頭的講述方式帶有濃厚美國西部片韻味,廣袤無垠的大沙漠和美墨邊境的城市風情渾然一體,在厚重的西部片氛圍下帶有黑色幽默的口吻,賈維爾·巴登喬希·布羅林湯米·李·瓊斯塑造了有血有肉的劇情人物,特別是賈維爾·巴登飾演的殺手齊格冷酷兇殘,具有百折不回的堅韌和難纏的執著,為他贏得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項影片同時斬獲奧斯卡最重要的三個獎項: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改編劇本獎。

科恩兄弟(左為喬爾·科恩、右為伊桑·科恩)

科恩兄弟的《老無所依》製作精緻異常,觀眾直呼過癮,但真正講明影片給觀眾帶來極高藝術享受的原因卻比較難,這正是影片的精妙之處。在觀感上,科恩兄弟對時間、空間概念進行了不著痕跡的獨特刻畫,而時空概念又是觀眾熟視無睹的潛意識層面的存在,這造成了觀眾很難覺察科恩兄弟鏡頭語言的奧秘,在深化時間和空間概念構建的同時,影片潛移默化地將虛無主義主張貫穿在精彩的故事當中。

01 時間概念的構建

沙漠真是個神奇的地方,莫斯的一次平常的狩獵演變成了獲得價值不菲的寶藏。《老無所依》的劇情以冷酷殺手齊格追殺獲得不義之財的莫斯為主線,從時間概念上莫斯「跑」在齊格的前面。在樹蔭下從犯罪團伙成員身旁發現手提箱裡的美元現鈔開始,則意味著莫斯的逃亡打響了起跑的發令槍,在整個「賽跑」中,莫斯第一個出發。他深知自己的處境,把手提箱拿回家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在下注,他也毫不猶疑地把妻子卡拉遣回岳母家,這樣既可以保證妻子的人身安全,他又能輕車簡從地逃亡,以爭取更多的時間甩開可能前來追殺的敵手。

喬什·布洛林飾演的萊文·莫斯劇照

第二個出發的是殺手齊格,由於毒品交易發生了火拚,團伙成員悉數斃命,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尋找到巨款。但狠毒的齊格殺人成性,用手銬活活勒死警察得以逃脫,並利用警車叫停路上的車輛,將無辜的司機殺害奪車,將共同追捕莫斯的兩名同夥槍殺,齊格已決心採取「孤狼行動」,獨吞可能追回的巨款。他得以立刻靠近莫斯的原因是信號接收器,而逃亡中的莫斯並不知道手提箱內有無線發射器,這在很大程度上使他的提前起跑處於被動,好在他能夠及時捋清頭緒,找到發射裝置,而極其狡猾的齊格將追蹤線索圍繞與莫斯聯絡的人展開,並沒有因為發射器暴露而被莫斯甩開距離。

賈維爾·巴登飾演的齊格

處於最為被動位置的是第三個出發的警長艾德·貝爾,他要根據前兩者留下的蛛絲馬跡進行跟「跑」,雖然他經驗豐富,能夠依據莫斯的車輛,特別是能夠根據齊格獨特的殺人武器(氣壓鋼瓶)來判斷他的前進方向,但畢竟他已經年邁遲緩,即便拼盡全力,還是被莫斯和齊格遠遠甩在後面。這也是影片片名「老無所依」的含義,即將退休的艾德已無力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他也失去了作為警長的價值,失去了立足之地,「年老沒有了歸屬感和依靠」。

湯米·李·瓊斯飾演的艾德

科恩兄弟在時間概念的構建上強調了互不相識的三人在貓捉老鼠遊戲中的時間差,通過前者給後者,後者給第三者留下的蛛絲馬跡展開劇情,時間軸上不同位置的三者即要保持同一運行軌跡方向,又因為各自的行為目的有別,行動時間不同而亦步亦趨,綜合判斷線索和形勢後才能進行有效率的逃亡和追擊,這使得劇情既環環相扣,又懸念頻出,三者各自使出渾身解數,精彩場面紛呈。

除了以「起跑線」為起點的三人出發時間的不同,影片還有一個時間構建的暗線,即以老警長艾德年齡為0點的時間軸。在這個時間軸上有年輕的一代,包括莫斯,齊格,莫斯的妻子卡拉和年輕的警員,雖然艾德對「競跑者」莫斯和齊格顯得力不從心,但在卡拉和年輕警員面前尚能找到一些心理安慰;與年輕對應的年長一代有卡拉的母親和艾迪的父親,影片甚至通過艾迪的父親之口追溯了更早的一代人的事跡。作為處於主角地位並位於時間軸0點艾德,他與年輕和年長一代的互動過程,體現了科恩兄弟對時間概念的強化和多維度構建。

凱莉·麥克唐納飾演的卡拉

02 空間概念的構建

同時間概念相比較,科恩兄弟的空間概念構建更加直觀和豐富多彩手提箱一直是取景框中心的一個物品,從沙漠樹蔭下到莫斯家的地板下,從賓館的空調通道的藏匿到隔壁房間的提取,從齊格前後移動汽車根據接收器的滴滴頻率鎖定賓館的138房間,到莫斯在美墨邊境附近界橋將手提箱拋擲於橋下雜草叢中無人問津,空間概念被科恩兄弟通過手提箱表達得細膩、具體,賓館清晰的結構圖紙和信號接收器的滴滴作響聲,這些表達空間的符號都與手提箱緊密相關,進一步強化了空間的概念。

影片開頭莫斯狩獵和發現手提箱的過程,是科恩兄弟表達空間概念的經典片段。在廣袤的沙漠上一群野鹿在覓食,科恩兄弟為觀眾展現了沙漠全景(遠景)的浩渺無邊,熱浪升騰中野鹿的若隱若現。通過莫斯的獵槍的瞄準鏡,野鹿的一舉一動被拉近放大,被擊中受傷的野鹿的逃跑和倒下,也在莫斯的望遠鏡中得以清晰呈現,鏡頭視距的多種變化,使得空間的距離差異感得以最直觀的呈現

瞄準鏡里清晰的野鹿

當莫斯從遠處發現沙漠中的多輛汽車之後,鏡頭直接切換至他來到了現場的畫面,沒有人物的對話交流,只有血肉模糊的人和獵犬的屍體陳於沙漠之中。風聲和莫斯腳步移動的沙沙聲,伴隨著屍體上蒼蠅的嗡嗡聲,唯一倖存者對「水」的微弱呼喊,增加了現場的淒涼氛圍。這些細微的聲音與空曠的沙漠空間形成強烈對比,渲染了犯罪分子火拚情景的慘烈和對抗強度,是科恩兄弟對犯罪現場空間環境少有的獨特刻畫。

沙漠中的汽車和屍體遠景

如同狩獵追尋獵物留下的血跡一樣,莫斯也試圖通過血跡尋找倖存者的蹤跡。但常識告訴他,在沙漠中歇腳的地方,只有在大樹的樹蔭下,他用望遠鏡搜尋四周,遠處的大樹下模糊可見一個人靠樹而坐。藉助瞄準鏡和望遠鏡,科恩兄弟為觀眾分別呈現了攝像機遠景、瞄準鏡中景和攝像機近景的野鹿和火拚現場三重畫面,觀眾也同莫斯一樣十分好奇,從而空間距離感得以巧妙傳達

當然,在河水中獵犬追逐莫斯的劇情里,觀眾深切感受到了二者之間的距離在逐步拉近,莫斯只能棄水上岸,就在獵犬撲在莫斯身上的瞬間,槍響起,獵犬中彈翻倒在一邊,科恩兄弟在空間距離上的微妙構建,營造了人犬追逐的緊張和命懸一線,十分驚險刺激又易於感官接納

喬什·布洛林飾演的萊文·莫斯劇照

03 穿梭於時空中的虛無主義

從沙漠和鄉村,到現代化的美墨邊境一帶的城市,影片前後呈現了這種空間的巨大差異和變化,而在不同時間段,莫斯、齊格、艾德都會先後到達同樣的地點,比如莫斯的家,賓館和城市的街道。不同的是後者只能尋到前者的星星點點的蛛絲馬跡,將追蹤繼續下去。上鎖的門是莫斯留下的,被齊格用氣壓鋼瓶打掉的鎖芯是齊格留下的,而艾德只能眼看空洞洞的鎖孔和被彈在沙發上的鎖芯,喝著莫斯放在冰箱裡、齊格喝完放在桌子上的牛奶,進行著他們的形象刻畫和行蹤推測

不同時間依次出現在多處共同空間素未謀面三人來到了「賽跑」的終點,時間和空間在這裡完成了交匯和統一,三人也可以面對面為漫長的貓鼠遊戲做一個了結。但匆匆趕到賓館門前的艾德只能看到莫斯暴屍街頭,他所追蹤的齊格得以逃脫,即便他在夜晚重返案發的賓館房間,也沒有能夠捕獲到躲藏在門後黑暗當中近在咫尺的齊格

賈維爾·巴登飾演的齊格

影片的結局是充滿悲觀主義情緒的,無功而返的艾德即將退休,他並沒有將齊格捉拿歸案。他雖然無奈和心有不甘,但「老無所依」已經明確表達了他不再適合警長的工作,而更為悲觀和沮喪的是,莫斯的妻子也因莫斯與齊格在電話中「下的賭注」而丟了性命。正義何在?公理何在?希望何在?雖然齊格在逃走過程中發生了慘烈的車禍,造成重傷,但他依然用金錢買了一件年輕人的襯衫,固定了已經支出胳膊的骨頭,就如同他在「賽跑」中途自己的「刮骨療傷」一樣,最終逃脫了法律的制裁

科恩兄弟不喜歡皆大歡喜的結局,他們的電影風格向來以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主張居多,即便普遍被主流所接受的兩部電影也難以擺脫悲觀和虛無。兩人執導的《撫養亞歷桑納》(1987)是黑色犯罪喜劇,笨賊麥克多諾為了挽救與不能生育的警察妻子的家庭幸福,偷盜了嬰兒內森二世,雖然最後他良心發現將孩子送回,但夫妻仍然將重新面臨家庭不完美的危機。在兩人導演的《冰雪暴》(1996)中,主人公傑瑞只想僱傭綁匪綁架妻子以便敲詐岳父一筆錢,但「假戲」變成了「真做」,綁匪殺人的同時也將傑瑞置於萬劫不復的境地。由此可見,《老無所依》的虛無主義只是科恩兄弟一貫風格和思想主張的延續,但其悲觀和絕望的程度要遠超過前兩部作品

科恩兄弟與賈維爾·巴登在拍攝現場

在《老無所依》中,艾德不但沒有抓獲殺人如草芥的齊格,也沒有兌現對卡拉許下的幫助莫斯的承諾,甚至連卡拉本人的生命安危都沒有盡到保護的義務,這表達了在特定情況下,正義並不能總是戰勝邪惡的虛無主義思想。人類生存的宇宙,在影片中主要表現為時、空概念,完全是一種隨機狀態,英雄主義可能遭受挫折和失敗,十惡不赦之人也可能雞犬升天,沒有人能真正控制這個宇宙,也不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在科恩兄弟的眼裡,宇宙是隨機的,也是結構化的,甚至可能具有極強的理性和邏輯性,但這些也不能完全阻擋隨機事件的頻繁發生,其中虛無主義的宿命論主張,在投擲硬幣決定生死一場戲中得以充分體現。

影片的經典片段俯拾皆是,但加油站一場戲被公認為是經典中的經典,這一片段集中詮釋了時、空之下虛無主義的是主流的思想主張。一向冷酷兇殘的齊格情緒一直穩定,但閒聊中加油站老闆的言語不配合激起了他的殺人想法。在時間上,一枚隨機抽出的1958年生產的硬幣成為了生死的關鍵,齊格認為這枚硬幣在市場上流通了22年,如今被用來決定加油站老闆的生死絕非偶然,用齊格的話講,就是「它旅行了22年來到了這裡」;在空間上,正面(頭像)和反面(尾部)已經與生和死緊密相連,一枚普通的硬幣的正反面在齊格投擲的特寫中快速翻轉,最終靜止在他的手下,正面和反面的局部空間對立,也將把店老闆帶入完全不同的境地

基恩·瓊斯飾演的加油站老闆

幸運的是,店老闆的正面(頭像)選擇保住了自己的腦袋,但他並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面臨的死亡險境,所以齊格讓他不要把這枚硬幣與其它硬幣混在一起,因為他給店老闆帶來了好運。如果被混放,它將變成一枚毫無拯救生命意義的普通硬幣。在此過程中,齊格信守了諾言,放了店老闆一條生路,即便如此冷酷莫測的殺手,他也有章法可循,他相信宿命論,他信奉的是運氣和命運。對於與金錢無關的生命,也就沒有了價值,所以齊格將這當成了娛樂自己的擲幣遊戲。當然,卡拉的猜硬幣定生死完全不同,那是齊格額外給她的一次機會,她拒絕猜硬幣,認為生死與硬幣無關,一切都是齊格造成的,她放棄了宿命的機會,自然難以躲過齊格的簽發的「奪命符」。

總結

科恩兄弟在《老無所依》中對時間和空間概念予以了刻意的強化構建,其構建是多維的在時間上強調了三者貓鼠遊戲的時間差,以及以警長艾德為時間軸的0點的年輕與年老角色的不同位置分布;在空間上以同一地點不同的視距,以及多個相同地點不同人物先後光臨的空間轉換予以呈現。觀眾在陶醉於藝術享受時很難察覺他們的刻意所為,主要是因為時間和空間概念是觀眾最熟悉的東西,司空見慣和熟視無睹之下難以覺察,再者,科恩兄弟的製作把時、空概念完美融入到鏡頭語言當中,其精緻程度使得時空與劇情結合天衣無縫,沒有任何時空轉換的頓挫和不流暢感存在

科恩兄弟(左為伊桑·科恩、右為喬爾·科恩)

在強化時空概念的背後,是科恩兄弟對時間和空間為主要構成要素宇宙的暗喻,而故事劇情本身表達了悲觀主義虛無主義的主張,這首先要歸因於小說原作者戈馬克·麥卡錫的宿命論思想。但從科恩兄弟對影片題材的選擇和過往影片風格來看,影片的虛無主義主張與他們的思想高度吻合當然,奧斯卡最佳影片獎並不是贊同科恩兄弟的虛無主義的主張,而是對他們通過時、空概念的強化,表達虛無主義這種鏡頭語言惟妙惟肖的刻畫和講述方式的褒獎,《老無所依》帶有濃厚的美國西部片流派的味道和風骨,是犯罪驚悚片中不可多得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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