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ese Football 徐波:漂流人間

北方公園np 發佈 2020-01-25T22:52:56+00:00

這實在是一個玩笑,他對足球並沒有太深的感情,大部分啟蒙都來自日本動漫《足球小將》,這個名字最初只是對應美國EMO 樂隊 American Football 的玩票之作,後來徐波才發現,大多數人看到 Chinese Football 的第一反應都是中國足球,將錯就錯,一個被稱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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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老月亮

作者:老月亮

編輯:木村拓周

題圖:@toollwang


在恆大 2011 年奪得中超冠軍、用幾個億的投入給關注中國足球的球迷打下一劑強心針之前,中國足球經歷著一個漫長的低谷。


01年世界盃出線已經過去十年了,當年的熱血青年等到成家立業都沒等到一個更好的中國足球。我們的足球人口持續走低,北京國安在那年舉辦社招,要招收一個隊的「99後」青少年球員,最後只招到了兩個人。


同年,25歲的武漢青年徐波,成立了一支自己的樂隊,名字叫做 Chinese Football,在樂隊介紹里他寫道:衝出亞洲,走向世界,全力以赴,體無完膚。


這實在是一個玩笑,他對足球並沒有太深的感情,大部分啟蒙都來自日本動漫《足球小將》,這個名字最初只是對應美國 EMO 樂隊 American Football 的玩票之作,後來徐波才發現,大多數人看到 Chinese Football 的第一反應都是中國足球,將錯就錯,一個被稱為「國足」的中國樂隊誕生了。


徐波的父親徐菊生,倒是比徐波對體育更有感情,他曾和一場與振興中華、女排五連冠、洛杉磯奧運會首金並列的愛國主義運動「長江漂流事件」有關。


不知道徐波名字中的「波」代表的是「長江的波瀾」還是「風波」之意。在他出生的1986年,崔健唱響了《一無所有》,鄧小平提出「讓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區先富起來」,女排贏一場比賽,就能引發全國各地大學生的狂歡遊行,一無所有的中國人迫切地想要摘掉「東亞病夫」的帽子,而當時最公平、有希望的方式就是體育運動。


也就在那時,美國探險家肯·沃倫在國務院的批准下率隊進行長江漂流的消息傳開了,為了跟美國人爭奪第一個漂流長江的榮譽,十多支沒有經驗、土生土長的中國隊伍也開始了長江漂流,女排隊長表達過對他們的敬仰:「你們不僅是不怕苦、不怕累,還要加一個不怕死。你們中間還有隊員犧牲,我們非常感動,要向你們學習。」


這場轟轟烈烈的愛國主義運動引起了大批媒體乃至全國人民的關注,但以中國人犧牲十條人命完成長江漂流,次年又在黃河喪失7條人命,最終弘揚民族精神的初衷被定性為「過熱」,漂流活動被國家叫停,「成為80年代被遺忘得最快的一場愛國主義運動。」


徐菊生當時在肯·沃倫帶領的中美聯合長江漂流隊中擔任中方槳手,這支美國隊伍因為內訌而中斷了漂流,分崩離析,肯·沃倫回國後陷入了官司,在破產中突發心臟病死亡,其餘的隊員大多成立了漂流公司,徐菊生則成為了中國國家皮划艇隊的教練。


父親是個工作狂,徐波從小在一個堆滿了獎盃的家中長大,雖然徐菊生常年不在家,徐波還是聽得了他當年與外界失去聯繫、在原始森林中被村民救濟的驚險故事。徐波對於這件事的理解是,中美兩邊的出發點不一樣,美國人是想搞商業開發,而中國人把這件事理解成了一種對抗,設備又比較差,白白地去送了死。


作為一名聽搖滾樂、看日本動漫長大,從小在自由主義、個人主義風潮浸染下的80後年輕人,徐波和他父親所熟悉的集體主義語境有著天然的距離。父親認為體育競技場上,例如奧運會,是中國為數不多能跟外國人公平競爭的地方,在那裡,中國人不會受到打壓,不會摻雜太多的政治因素。


徐波並不太認同上一輩渴望為國爭光的愛國主義情懷,倒是覺得體育這種事應該是跟健康掛鈎的全民運動,不應變成一種國力間的角逐。



這是很典型的中國80後青年和父輩間小小的理解錯位。徐波當然認同純粹的競技體育能給不同膚色、國籍、族裔的人提供一個相對公平的平台——正如他聽到好的音樂時,也不會被這些元素左右他的評價。


而且,隨著年齡、創作和腳步越走越遠,他似乎也對自己的祖國、母文化有了更深的認同,比如以前他的歌詞創作是全英文的,後來第一次使用中文創作,是因為在西方世界玩任何一種風格都可找到類似的作品,而中文是獨一無二的。


他想試一試,是不是既可以用母語表達曖昧細微的情感,又可以反向輸出,不妥協也不迎合,衝出亞洲,看看自己的音樂能在世界上走多遠。


但這種認同始終是微觀的、個體的,而不是他父親那一輩所習慣的宏大的、集體的。在八十年代,一場女排的勝利可以讓全國各地的大學生上街狂歡遊行,一首崔健的搖滾歌曲能把千千萬萬年輕人心裡的勁兒喊出來。


而到了徐波這一代,在千禧年後成年的8、90後們,那種在競技體育、文化藝術上投注強烈集體情緒的狂熱,似乎已經消失了。


在二十一世紀的前二十年里,中國的年輕人迅速進入了和我們的東亞鄰國年輕人相似的精神狀態。


公共參與感和責任感被迅速削弱,公共精神生活的參與方式從積極的、建設性的,變成另一個極端:虛無的、消解的、消費的。虛無、喪、隨波逐流、無力等形容詞成為這些年媒體們用在年輕人身上最高頻的詞彙。


徐波也是這當中的一員。就像他自己說的:他說不出具體哪一件事情讓他感到挫敗,只是不管去做什麼也改變不了現狀,只能一直原地踏步、不停重複現在的生活。


於是,在 Chinese Football 的第一張專輯裡,有「找到了謎底找不到意義繼續」的守門員,有《不是人人都能穿十號球衣》里的「十號榮譽 誰不曾 不想」、《紅牌罰下》的悲傷,和一直都在的米盧……


這些元素實在勾起了年輕人關於體育、關於熱血青春過早消失的的傷痛與哀愁,有人在評論區寫下這麼一段話:學生時代輸了一場球那天,晚上放學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photo by @負鯨


徐波在今年的跨年演出上很難得地唱了《再見米盧》,演出結束之後,他發了一條微博:「逝去的那些重要的人和事物其實從來都不曾消失,都會在未來某一時刻給你力量,並提醒你珍惜那些暫時還未逝去的。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勇敢說再見。」


提起這件事,徐波說,他的外婆在上個月去世了,看著一個生命慢慢衰弱,走到盡頭的感覺很悲傷,同時又很解脫,因為他知道,就像歌里唱的「I know you're everywhere」,心裡的那個人會一直在。


之所以難得才演一次《再見米盧》,是因為它也是一首關於遺憾的歌。Chinese Football 的第一張專輯發行於樂隊成立四年之後,25、6歲寫的歌,到了30歲再唱,就不是那個感覺了,「<再見米盧>是很早的創作,現在 Chinese Football 現場幾乎都不演,因為覺得演起來沒勁。」在接受街聲採訪時,徐波說。


一張專輯拖了四年,這在不全職的樂隊裡面其實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大家平時要上班,有時排練完還要回去加班,從畢業到30歲辭職,徐波在工作和樂隊間拉扯了六、七年,他並不覺得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把樂隊排練形容為 K 歌,「只不過普通人去KTV,我們去排練房罷了」。


最終還是得有取捨,30歲那年,也是 Chinese Football 成立的第五年,樂隊出完第一張專輯,正在慢慢走起來,徐波辭掉了建築設計師的工作。


想要穩定的物質保障,又想要玩樂隊,什麼都想要的日子結束了,他跑去日本去遊學,想看看不一樣的世界。父母沒有太多地阻攔,只是偷偷去看了徐波的演出,回來問他:你這樣上躥下跳地不累嗎?

photo by @一個胖友


在 Chinese Football 的演出開場之前,如果你留心年輕人們談論的話題,通常會是康姆士、橘子海這樣風格迥異、但總是被相提並論的樂隊。


相比國內市場的龐大、繁雜、是獨立樂隊就都可以聽的現狀,日本的音樂市場更加細分,台下都是專門聽 EMO 或者數搖的人,徐波很愛穿樂隊的T恤,只有在日本才會被認出來,還有很多也玩樂隊的人來看他的演出,翻唱他的歌曲,花很大的力氣聽歌詞記成日語假名來唱。


徐波說,在國內演出有時反而更寂寞,但這樣的市場又是鮮活的,更開放的,日本的 livehouse 有時來來去去就那麼一些人,各有各的好壞。


photo by @海淀闌尾


徐波印象中的武漢人熱情得有點「凶」,街上總是熱熱鬧鬧的,小時候,到了夏天,人們總是把涼蓆鋪在樹下,一起乘涼,從文化的角度來說,因為當地大學很多,武漢也是包容的、紛繁的,但一種疏離感卻時刻伴隨著徐波。


同齡人都比徐波早一步適應了在社會中角色的轉換,在同學群里大家討論育兒、工作晉升時,他插不上嘴,而更年輕一代討論的抖音、綜藝、手游等事物他又不感興趣,「這樣的疏離感比起在日本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更讓我覺得不適」,徐波說。


異鄉疏遠的人際關係正好在物理上隔絕了這種不適感。在日本,徐波就是一個單純的客人,沒有融入當地的人際關係圈,也不會被視為異類。


那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有自己的興趣愛好,在商場裡、大街上,徐波總會看到一些人很投入地在做自己的事情,而跳出了安逸、熟悉的武漢,徐波的大腦變得活絡、好奇心被激發,開始重新觀察身邊的事物,思考很多問題,他一直很享受這種狀態。



見到徐波是在北京的故宮,零下幾度的冬天,一個戴著綠色帽子的大鬍子穿著灰白色牛仔衣迎面朝我走來。他們與日本少女團體 Regallily 聯合巡演來到北京,帶這幾個女孩兒來故宮看看,徐波一行人很沉默,在一簇一簇的熱鬧的老年團中顯得格格不入。


在 Chinese Football 的描述中,將兩支樂隊連在一起的,是 Regallily 在歌里唱到的「奔跑著,摔倒了,忘掉母親的哭聲,讓我們放聲歌唱,然後成為大人」,是 Chinese Football 說的「先衝出去吧,在夢裡不用承擔什麼風險」這樣口號式的宣言,這也是 Chinese Football 在樂迷心中的模樣:


在一眾或厭世或浪漫的樂隊中,有一支樂隊沒那麼軟綿綿,也不算太剛,它只是剛剛好在那裡,唱著青春期才會有的感傷與挫敗,保護世界上最後一個柔軟又脆弱的 EMO 男孩。


「去創造」。在「宅男美學」之外,創造才是徐波面對無力感最有力的方式。他會因為絕對的權力、強勢、正確而感到反感,也會因為「特難聽特平庸的藝人或樂隊都混的風生水起」而感到不公,而這一切的解決方法都不像父親拿個金牌就能夠證明什麼那樣直接。沒有改變世界之前,他還在改變自己,「自己做了什麼創造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才是真真切切」,他在微博上寫。

photo by @銅力


有一次,徐波在唱《漂流人間》時,坐在充氣的皮划艇上跳水,船翻了,被樂迷戲稱為「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還是中二又熱血的樣子。也許在那時,徐波的父親正偷偷在台下觀望兒子,想起三十三年前,長江的波瀾壯闊——


「在狂風暴雨後放聲哭放聲笑 踏過千條水和萬重山 在人間漂流 在人間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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