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陸生沒有小確幸

芥末堆看教育 發佈 2020-05-18T02:06:24+00:00

台灣媒體報導與陸生相關的新聞,通常都會放上一張學生在台灣大學椰林大道騎車的照片,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不成文約定。

回家

我是一名在台灣就讀的大陸學生。此次疫情一開始並未影響我對寒假的安排,當時我正準備回武漢老家。

1月底的台灣還沉浸在「大選」後的氣氛中。尚不明朗的疫情消息與選後的緊張情緒混合在一起,使得氣氛更加詭譎。

因為通行證和出入境證都需要續期,台灣的出入境機構要求我在1月20日之前必須離境,待註冊下一學期才能辦理新的出入境證。儘管21日我就可以註冊,一天之隔並不能讓我免於離境。留在台灣陪女朋友過春節的想法只能打消,回家看來是唯一的選擇。於是,我訂了19日從台北直飛武漢的機票。

既然已經決定回家,我便更加留意與肺炎相關的新聞。

我打電話給母親,母親說武漢市衛健委每天都會通報新增病例,一切都在掌控中,讓我不要多慮。1月5日的通報數字為59例,據說也沒發現人傳人的證據。6日到10日武漢市「兩會」期間都不再有新增的病例。

武漢,一位媽媽在謹慎地摸著兒子的頭,幫他測量體溫(圖/無畏)

到了11日,「不明原因肺炎」改名為「新冠肺炎」,病例數突然從59減少到41人。官方依然強調,沒有明顯的人傳人的證據,也沒有發現醫務人員感染。唯一讓人擔憂的是1名患者的死亡。

死亡病例的出現讓女朋友緊張。她想要讓我留在台灣陪她。她是南洋僑生,春節要留在公司值班,家人都不在身邊。女朋友打電話給出入境機構,詢問是否可以讓我免於出境,但收到的答覆依然是「不行」。一個台灣朋友開玩笑說,應該要講得嚴重點,說讓我離境會有「人道危機」。我一笑置之。

1月11日到17日,湖北每天新增的病例再次變成0。我想也許疫情真的得到了控制。沒想到18日凌晨,武漢市衛健委再次通報16日新增4例。過山車般的疫情通報讓人煩躁不安。

當天,台灣出入境機構打電話來,說只要21日註冊就可以不出境。那時機票已經不能退了,家人也做好了我回家團聚的準備。女朋友說如果我想回家也好,雖然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不舍。

1月17日,醫護人員將病人轉運到金銀潭醫院(圖/無畏)

19日出門前,女朋友塞了兩大盒口罩給我。我有些不以為然,心想我回家最多兩個星期,要一百個口罩做什麼。我退還一盒口罩給她。在去松山機場的路上,她連連囑咐我,一上飛機就要戴上口罩。

在台灣,戴口罩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即使感冒也會有人戴口罩,女生沒有化妝也會戴口罩。不尋常的是,回武漢的飛機上,幾乎所有人都戴上了口罩,華航的空姐也不例外。

抵達武漢天河機場,我見到了父母。和機場的大部分人一樣,他們都沒有戴口罩。只是機場多了一些戴袖章的檢疫人員。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我勸父母戴上口罩,告訴他們不管是什麼疾病,對年過半百的身體都是不小的損害。母親聽了我的話,父親還在猶疑。

接下來兩三天裡,我參加了一次家庭聚餐,又趕緊去武漢市台辦和出入境辦事處辦完了續簽的手續。疫情逐漸嚴峻起來。在鍾南山院士宣布發現人傳人的證據之後,父親一大早就打電話給同事,幫忙買到幾個口罩。我見到他時,他臉上口罩的金屬條貼在下巴上。

1月22日,安保人員在碼頭邊對旅客的體溫進行測量(圖/無畏)

封城的消息來得很突然。

我晚睡,23日凌晨武漢市宣布公共運輸全面停運,我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還有十個小時,回學校已經不太可能,新的簽證還需要兩個星期辦好。

有老師跟我說,她指導的一位陸生連夜搭火車往宜昌,輾轉飛到台灣回到學校。對我來說,逃離武漢並非上策,網絡上對武漢人的辱罵言論日甚一日,留在武漢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我至今都沒後悔。

爭取

1月26日,台灣疾管部門發布命令,全面禁止來自湖北的大陸人士來台,「即日起至2月9日暫緩陸生來台」,其餘來台交流的大陸人士、陸配也必須配合自主健康管理14天。

由於武漢市封城在先,短期內返校已經不太可能,台灣方面的禁行令對我來說,只不過讓返校的希望變得更加渺茫。但對另一些陸生來說,防疫命令是突如其來的。

有同學在陸生的微信群組抱怨,到了機場才得知「暫緩來台」的規定,航空公司拒絕出票放行。

在社交網站上,一位老師在焦急地為一位在越南的陸生尋求幫助。這位陸生一直在越南做田野,中間並未回大陸。針對陸生的禁令讓她無法返校,而越南政府禁飛赴中國航班的舉措又讓她滯留當地。最後她不得不在簽證到期之際轉往泰國。

入境長廊排滿等候審核居家檢疫書的旅客

此後,台灣教育部門則發布《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學生集中檢疫自主健康管理及集中監測措施工作指引》。《指引》要求各大專院校對1月26日之後入境台灣的所有陸生以「屏風區隔」的方式,集中隔離管理14天,期間不得外出(包括上課)。

這份倉促且專橫的《指引》引來陸生的不滿。首先是《指引》與台灣疾管部門規定的防疫措施不符。疾管部門規定一般從陸港澳入境的民眾,僅有湖北旅遊史者需要居家檢疫14天不得外出,其他人只需自我健康管理14天,但可以外出。

但《指引》的規定卻不問旅遊與居住軌跡,無差別地適用所有陸生。而且,《指引》規定的集中隔離條件不是所有學校都具備。那時台灣還在維持原定2月17日的開學日期,暫緩來台的時間疊加上集中隔離的時間對陸生學習的影響也沒有得到考慮。

2月16日,在台北市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衛生福利部部長」陳時中(中)介紹了台灣新冠肺炎確診病例的最新情況

一些陸生髮起反對此份《指引》的連署,一日內有超過5693名學生簽署,其中有4541位仍在就讀的陸生。我是參與連署的陸生之一。但我其實並不抱太大希望。爭執多年的「陸生納入健保」問題就是前車之鑑。

陸生的權益從來輪不到陸生自己來說。2015年國民黨提案的「陸生健保案」派上立法議程,卻引發論戰。有陸生在網絡上談論健保議題,卻遭「鄉民」圍攻。這次也不例外。

1月28日,一位就讀台灣中山大學的陸生針對教育部門的《指引》,在社交網站發布《向台灣三個政府機構提出的抗議信》。他要求台灣政府公開道歉,並賠償陸生的「精神損失」。

這封抗議信措辭激烈,與陸生連署信的商榷態度迥然不同。但部分台灣媒體見獵心喜,把焦點集中在抗議信上,並且拿這位陸生的「背景」大做文章。幾位陸生在臉書上成立的「新冠肺炎在台陸生關注組」的粉絲專頁也收到不少冷嘲熱諷的留言。陸生從來不是因為無人理睬而集體失聲,而是在眾生喧譁中百口莫辯。

3月19日,到達桃園機場後,乘客在排隊等待政府指定的計程車。所有抵達台灣的旅客必須自我隔離兩周,以預防冠狀病毒的傳播

感到頭痛的不只是陸生,還有在台灣想要幫助陸生的人。我的指導老師很無奈地告訴我,媒體對抗議信的報導讓老師們的介入變得更加困難。這時要想替陸生講話,必然會面對很大的壓力。

台灣大學人類學系的一位台灣博士生29日在一家媒體上發表文章,詳細檢討了台灣防疫的「陸生返台政策」。這篇出自台灣學生的文章對身處絕境的陸生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

2月1日,台灣交通大學等三所大學傳播學院的教授在媒體聯合發表文章《一起打贏抗疫與人權的戰爭》。三位教授呼籲台灣展現出「民主和開放」、「對人的尊重」、「優質的教育理念與環境」以及「溫暖慈悲的人心」。

文章的措辭顯然經過仔細推敲,既能為陸生仗義執言,又不會刺激防疫期間台灣民間脆弱的神經和躁動的情緒。當地教育部門和各高校不再能夠無視數量龐大的陸生就學權益受損的事實,開始擬定「安心就學措施」。但是,壞消息接踵而至。

台灣,病人及家屬需提供健保卡或身份證確認旅遊史,再配合體溫測量後,才能進入醫院

2月6日,台灣全面禁止大陸各省份人士來台,並將陸生返台的時間無限期推遲。根據台灣教育部門的統計,有近7500名在台修讀學位的陸生無法返校上課,占了陸生總數的近九成。

得知此消息我只能苦笑。此前想要爭取的一切到這時都變得徒勞。

等待

封城中的武漢時間仿佛停止。

我原本打算這學期畢業,只剩下論文需要完成。這讓我免受遠程視頻上課之苦。但是這也不是能夠專心寫論文的時候。居家不能出門,我對武漢的了解並不比在台灣的同學了解得更多。大部分時間都只能盯著手機螢幕,那是獲取訊息的唯一管道。謠言和真相無從分辨,情緒透過螢幕放大,傳染給每個人,又無處發泄,讓人寢食難安。

因為交通斷絕,自封城之日起我就沒見過父親。他在長江對岸照顧奶奶。家裡就只有我和母親。母親連日咳嗽不止,且又胸悶。她打電話給社區,社區讓她自行去醫院檢查。核酸檢測要做兩次,每次都要等一個星期才有結果。

等待讓我忐忑不安,想著若是確診了該如何是好。社區也很緊張,幾次三番打電話來詢問,所幸兩次檢測的結果都是陰性,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只是母親又咳了一個月才逐漸好轉。

3月15日,湖北省中醫院花園山院區,人們在內科門診彼此拉開一定距離排隊就診

我和女朋友從來沒有分別過這麼久。我們吵了幾次架,但又很快和好。我們都知道,下次見面遙遙無期,電話斷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3月19日,台灣宣布全省封鎖,所有非台灣籍人士一律不准入境台灣。女朋友困在台灣,也不能回家,出去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學校。雖然島內疫情算不上嚴峻,但是惶惶不安之感四海皆同。

4月8日零時起,武漢市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的管控措施,恢復對外交通,結束了長達76天的封城措施。武漢人在家漫長而焦慮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對於所有中國人來說,這都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消息。但是對於陸生來說,喜悅只維持了一天。

4月9日,教育部發布消息,暫停2020年大陸各地各學歷層級畢業生赴台升讀工作。已在台灣高校就讀並願意繼續在台升讀的陸生,可依自願原則在島內繼續升讀。當務之急,要解決陸生返回台灣高校就讀受阻問題,切實維護他們的正當權益。

4月16日,台北抗疫視訊交流會現場,兩岸專家在通過視頻進行交流

這個消息很突然,卻不那麼讓人意外。對在讀和已經畢業的陸生來說,這個消息帶來的更多是感嘆和無奈。

「歷史」是陸生的朋友圈最常出現的一個詞。因為「陸生」的身份既是在歷史中產生,也可能會在歷史中消失。

自從2011年,台灣首度開放陸生學位生來台,陸生就成為了一個不可迴避的群體。不論是親友,還是陌生人,都只會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相同的問題:「為什麼要去台灣念書?」顯然,沒有一個答案讓人滿意。

如今已是5月,武漢大學的櫻花早已經開過了。很多人的生活都恢復如常。窗外已不再是封城時的死寂。現在就連汽車的馬達聲,孩子的嬉鬧聲,散步的人踩過井蓋的聲音聽來都是可愛的。

只是我就像所有滯留在家的陸生一樣還在等待。復學的日期比想像中要久太多。沒有人想要通過一場視頻答辯就草草結束在台的學習。

在畢業前,有太多的朋友需要告別,有太多的師長需要感謝。自從大陸旅客自由行取消後,要再相見都很困難。但是,有等待也就有希望。

台灣媒體報導與陸生相關的新聞,通常都會放上一張學生在台灣大學椰林大道騎車的照片,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不成文約定。我也在椰林大道騎過自行車,太平洋的風吹在臉上,一路順暢無比。沒有人分得清誰是陸生,誰是台生。也許兩岸的學生,差異其實並沒有那麼大。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南風窗」,作者王濱,排版STAN。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繫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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