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影評:泛黃的嚮往,混合光與影

碎語閒言 發佈 2020-05-08T17:44:26+00:00

片名《日暮》,誠然已囊括作品的本質與意象,無論是文明的殞落,時代的革命,個體的覺醒,然而導演不著墨於落日曆程與結果,而是聚焦於那飄忽迷離的未知旅途,任由時代擺弄的無常命運。

片名《日暮》,誠然已囊括作品的本質與意象,無論是文明的殞落,時代的革命,個體的覺醒,然而導演不著墨於落日曆程與結果,而是聚焦於那飄忽迷離的未知旅途,任由時代擺弄的無常命運。

一戰爆發前夕的匈牙利布達佩斯,青春的愛麗絲來到已故雙親所創的高檔女帽店求職,不料人事全非連身世之謎都不得其解,流連之餘意外得知自己原來還有個哥哥,她循著親人的足跡展開尋找自己是誰的驚人旅程。從仕紳舞會到黑暗的城市邊緣, 走過不同世界不同社會,目睹時代衰敗文化傾頹, 穿越暴力絕美兵荒馬亂的動盪年代。

第一部長片《索爾之子》在2015年在坎城影展獲陪審團大獎的匈牙利導演拉斯洛·奈邁施 (Laszló Nemes),第二部長片《日暮》兩個半小時的身歷其境古裝歷史「體驗」是一部關於自我毀滅、轉變的電影。在瘟疫蔓延的此時,我們似乎只有更深刻體會亂世中,孤女愛麗絲的不安焦慮、她的成長和自我尋找。

我喜歡「帽匠」下「瘋帽匠」的隱喻。已經不是《索爾之子》個人的瘋狂,而是女主角被捲入愛麗絲夢境般的瘋狂(還有那麼一點保守的《大開眼戒》)。


末世中的主體之謎

如同歷史洪流當中小人物的「偽紀錄片」,《日暮》與導演在坎城獲獎的前作手法相同,鏡頭全程尾隨緊跟著主角。這無疑是一種「私」電影,但我們並不是看見角色內心,看著她臉上的天真和焦慮失措,卻不朝她的心裡去,而是映照出千頭萬緒的大時代歷史。

如韓國文學大導演李滄東的《燃燒》中團團迷霧疑雲重重,《日暮》就是一個謎團,主角的腳步無論到哪,也都不斷發現新線索,但如置身「真實」之中, 線索大都相互矛盾難以理解。我們對她一無所知,與她一同尋找發現這個世界, 不畏危險不斷冒險向前,穿過暗巷社會邊緣,越是穿越層層迷宮,疑團就越多。「私」故事與歷史的關鍵時刻不斷交錯,謀反暗殺,皇儲來訪,暗夜群起造反。

愛麗絲自己更製造出哥哥的生死謎團,似乎是親手殺了他?或只是自己的幻想?正如同哥哥的同黨在起義前質問她加不加入,更劈頭直說「妳不需要他」,解答只有留給我們觀眾。



衰敗=混亂=暴力=悽美

如哲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Zizek)的科幻愛片《人類之子》,重點在於人物故事「背景」浮現的近未來世界,《日暮》中主角與狂奔世界之間的聯繫,內外交錯的巨大暴力才最是關鍵。鏡頭從未離開愛麗絲周圍不斷傾瀉而至的人事物, 人群熙熙,馬車和汽車穿梭,人物從景框之外、從視線焦距之外湧現,如蒸汽火車等大量的時代事物環境不斷奔馳湧現,大大超出景框邊緣。20世紀初,一戰爆發前的世界極為焦慮,即將發生大事的氣氛瀰漫,不論她走到到哪裡,人們都警告她快離開這座城市。

毀滅邊緣的暴力和憤怒在城市邊緣的亂黨巢穴最為鮮明,這群法外之徒都是「革命」黨羽,可能是殺人不眨眼的罪犯,可能是無政府主義者,或對維也納講德語的皇室貴族不滿的分裂主義分子,而哥哥正是聚眾造反的核心人物。暗夜中大量馬車持火把奔馳,火光照亮底層群眾激動的情緒,暴力混亂的夜半造反。

面臨迫在眉睫的危險,愛麗絲不斷陷入謎團和困惑,她所能做的就是繼續這個夢境般的旅程。一次次在立場曖昧的狀況下,莫名地參與重大事件的發生。從一開始試著制止刺殺暴行,到漸漸了解「真相」不再拒絕暴力,甚至在片尾,變身男裝加入亂黨半夜的起義「暴行」。


「體驗」真實的電影語法

導演拉斯洛·奈邁施的師傅,名導演貝拉·塔爾(BélaTarr)的《鯨魚馬戲團》中極為著名的一場開場戲,正可以說明這個鏡頭緊跟主角,如小宇宙行星運動的電影風格。當中主角與酒吧關門前的酒醉眾人上演一場小宇宙運轉的群體舞蹈,指揮眾人一同轉圈跳舞。而《日暮》開場,愛麗絲坐在鏡頭前試帽子,她一動不動,周圍的人事物、特別是聲音與畫外音都繞著她「運轉」,個人體驗正是小宇宙中心,其他一切都圍繞她轉動。

外面世界流淌的事件使人眼花繚亂,這也正是「私」電影主觀經驗的部分放大(想到VR或360度電影?)我們像是面對事件不斷的歷史情境劇,人物沒有多少對手戲或對話,而是透過不斷行動反應。也因此敘事稍顯含糊不清,然而這正是作品的重要電影語言。模糊接近「真實」世界的敘事風格也讓人聯想到另一個深受貝拉·塔爾啟發的格斯·范桑特(Gus Van Sant),特別是《大象》中一切盡在不言中,緩緩浮現的整體社會問題,徹頭徹尾沒有說破。

我們沉浸《日暮》諸事不明的迷宮世界中,不理解主角,無奈,挫折和困惑是過程的一部分。但我們與她感同身受,即使時間一長稍顯窒息。太多信息,無法理解,難以賦予意義,這是一部關於挫敗感的歷史電影,絕對不是可以立馬獲得滿足的情境動作片。我們慢慢被這個「體驗」,被這個世界的混亂催眠了。

腐壞衰敗的世界中心

如美劇《尼克病院》 20世紀初,一個世紀後電子音樂襯托的奔馳時代劇氣氛中的紐約,《日暮》陶醉在布達佩斯戰前輝煌的最後時刻,哀悼即將逝去的人事物。電影的開場字幕巧妙地提醒我們這裡也曾經是世界中心,1913年奧匈帝國的鼎盛時期統治著十二個國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

世界的恐怖隱藏在這些無邊無際的美麗背後。

第一個鏡頭就出現的高端淑女帽,適切地象徵著一戰前夕的時代複雜性,這正代表著光明未來的希望,卻也同時標誌破壞衰敗的開始。當時布達佩斯有不下一百家女帽店,帽子正象徵身份,階級,職業等社會符號。片中的帽店不僅僅是一家簡單的豪華服裝店,更是維也納皇室貴族情婦的後備精修學校。邪惡隱藏在光鮮富裕的華燈之下,文明的舉止掩藏無盡的腐爛,一個孤女的尋根故事,顯然走了一遭看遍了帝國的侵頹,變態貴族奴役人民,犧牲年輕天真的女性。



快離開這裡,將有血光之災/他喚醒了我們

秘密將公諸於世/歷史重演了

切近全片的手持攝影,緊隨跟在愛麗絲身後,逼得人們不得不置身其中。探索城鎮樣貌,挖掘家族真相,他人的異樣視線和流言蜚語,不時附耳低談的隔閡壓迫,全片像是籠罩在華美卻不實際的恐慌當中,而那對於真相的奮力追尋,也慢慢感到疑惑。從對於哥哥的謠傳,到不被接納的自己,即使後頭乍看是尋覓到貴族秘事、世間翻轉,不過先前選中的女孩事件仍無實情,上司說法也並非無稽之談,而愛麗絲親自遭遇時的待遇,也難說是非黑即白。有沒有可能,是我們掉進了導演的幻景?



​蛻變的無限可能


拉斯洛·奈邁施:「愛麗絲是一個困在光明與黑暗、美麗與瘋癲之間的角色,但對於中間的灰色地帶卻無能為力。」

如同夢境般的神秘,歷史般的貼切,恍恍惚惚卻又精準的敘事手段,在著迷和沉浸之外還略帶一絲歇斯底里。在層層架構起的文本之中,雙面各是沉著或激動,迷失或清醒,衰落或復興,女性或男性,而矛盾,是引人入勝之處,更是出神入化之處,也是造就電影能晦澀卻不失領會的原因。

世間的恐怖,就藏在絕美事物的背後。

即使沒有奧匈帝國的文化知識,只要曾在追逐的道路感到迷惘,孤懸浮寄,依然能從中看見迷路的自己。好多人說它難懂,殊不知這正是了解這部電影的最佳證據,我想導演所想呈現的,並不是擁有廣泛視角和信息的歷史電影,而是一部近乎真實,將影像與觀眾結合的感悟作品,甚至可說這部電影,擁抱著執念和體驗,沒有屬於作品的標準解答。



片尾最後一個「長」鏡頭,穿越第一次世界大戰下雨積水的戰壕,來到難以辨雌雄的愛麗絲面前,他第一次直視鏡頭徐久。這搖呼《奧蘭多》中身體轉換性別的外交官歐蘭多在片尾,女兒身騎著機車載著小女兒往前奔馳。

《日暮》 中崩壞時代不安焦躁的氣氛,漂浮的能量如同革命造反的空氣,解謎尋找的旅程中,愛麗絲試圖了解這個燃燒的世界,卻發現最關鍵的是「自己」是誰。「我是誰?」開啟了無盡的可能,於是一切都可以改變。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