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街上看看中國銀行誰寫的

耕讀 發佈 2020-01-02T17:46:15+00:00

自1980年代以後,貶叱郭沫若,似成為輿論場的一個時髦。因人及言,連帶著其學問、文章乃至書法上的成就,都被肆意追毀痛詬。時論可謂刀劍風霜,字字催逼。

自1980年代以後,貶叱郭沫若,似成為輿論場的一個時髦。因人及言,連帶著其學問、文章乃至書法上的成就,都被肆意追毀痛詬。時論可謂刀劍風霜,字字催逼。

郭沫若,1892一1978,四川樂山沙灣人

可我不怕觸犯眾怒,我向來都認為,批評可以,可裡面太多叱罵,是信謠,是誅心,是脫離語境的索垢求疵。現如今,甚至就連明定陵挖掘的失誤,都要道聽途說,集惡到他名下,這未免厚誣,本屆網友也未免太不讀書。

實際上,郭沫若天分特高,精力過人,一代文宗,長期是眼下爽劇《慶餘年》里北齊莊墨韓式的存在。其學問,不消說巋然大家,「鼎堂」名號可不是吹噓而來,對手胡適傅斯年都不敢抹煞;文章,是魯迅死後再無匹敵;論及書法,更非其專業,不過「學有餘力」之外的消遣,可也是一代大手筆,放到整個20世紀比衡,躋身前十,當之無愧,更不應受「株連」全盤被否定。

莊墨韓

當年的陝西「黃帝陵」三字,由他題寫,是人適其事、事得其人、人盡其才、事盡其功的優選。單論水準,他的筆墨,點畫如鐵,渾厚沉雄,既深得文豪之雅趣,又兼領大師之氣派,這是一般書家不具備的,當時也幾乎找不出更合適的人物。其逸躅遺徽,是足與「第一勝絕之境」的黃帝陵,相得益彰的。

的確,我也承認,郭沫若其人,論為人德操,是頗有可訾議之處。尤其是在定鼎新革後,某些槍林刀樹的迷亂年代,他雖譽望攸隆,可要說啥「黃花晚節」,確實多少有些缺憾。總體上,他前半生乃疏狂浪子,後半生是懦弱詞臣,不是啥勇士,更談不上什麼烈士,有人歡喜有人厭,難為後人所普遍推戴。

郭沫若題寫的黃帝陵

而我們的傳統觀念,向來是「春秋責備賢者」,褒貶與奪,更有「由書及人」的品鑑觀。以這個標尺去核論他,說幾句不滿,對他的「黃帝陵」題字有些嘟囔,並藉此推尊知識人的良知與氣節,也確實是有正當性的。

可是,我還需指出的是,一切批判得有底線,更需實事求是,且還要回到語境中去。不能拿出一套純道德主義高標,去搬運所謂的「黑歷史」。

具體來說,因郭沫若男女私德、晚年作為上未能盡善盡美,就一概抹殺他的所有,是不應該的。這不是道德理想主義的張揚,而是歷史誤區的泥陷。比如,評判他的書法,那些什麼給康生提鞋都不配的議論,就是莫名其妙的瞎傳。

圖:流傳甚廣的這幅「魯赤水」便箋,早被證實是網友「比目魚」偽造

實事求是地講,郭氏天縱奇才,學問也好,著述也罷,確實都是大家級的。即便是業餘偶為的書法,人稱「郭體」,也足以挺立於藝林墨苑中稱一方重鎮。當代文化圈大師,諸如徐悲鴻、齊白石、李可染、傅抱石等,無不以得到郭沫若的書法題字為幸,見於各自文章與回憶中。前些年,保利書畫秋拍,郭手書的《沁園春·雪》一紙,依然以977.5萬元的天價成交,也說明他的字,不是忝竊一時虛名,高明識貨者最懂得其中的價值。

啟功先生,在1965年曾迫於情面(郭請住在棉花胡同東口的阿英出面找啟功談話),違心寫《蘭亭的迷信應該破除》一文,應援郭沫若的「蘭亭非王論」,為此深深自責。可時過境遷數十年,在後來的「口述歷史」中,他依然力挺郭氏,認為其書法大師無疑,笑說不服氣者只消看看街上到處張掛的「中國銀行」四字,就能釋疑。他說,「唯有郭先生才能有此大手筆,我等不及太多」,這是誠心推許,不是客套。

啟功

據現有材料,「老同志」中唯一有不認同的聲音,是來自康生。據說,他曾自詡「用腳夾木棍都比郭沫若好」,該說法流傳甚廣。可查其出處,實源自1993年出版的《左派理論家沉浮錄》一書第181頁,也僅為類似「保安」身份的人道聽途說而已,一般學者都認為不可信據。

本來,我們之所以要重新審視、評價郭氏其人,本意就是為了反思極左而起的,可是這樣一種一否到底的極端思維,委實還是在悲觀地顯示,那麼多年過去了,極左意識照舊陰魂不散地,掌控著大家的腦子與判斷。

郭沫若書法.題魯迅詩聯

我想起一則軼聞:北宋之際,巨奸蔡京品行不堪,可書法卓越,此點連他的生死政敵,都心悅誠服。狂傲清流如蘇軾、米芾諸人,都曾坦率自承不如他。有一回,蔡京半假半真詢問大師米芾,舉國書法以誰最佳?米芾誠懇回應說,自唐柳公權後,首席要歸你,其次算我米芾。

米癲是何等自負的人物,也並不見得真待見蔡京,可是面對真正絕妙的藝術品,即便它是出自奸孽之手,他依然會有就事論事表彰。當時,藝壇紛傳所謂「蘇黃米蔡」,此蔡原就指蔡京。責備其人,同時不隱沒其能其才,這是古人的誠厚與忠恕之道。

圖:蔡京題額的《大聖觀作之碑》,在今開封博物館可見原拓

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郭沫若其人,倘不人云亦云,細究起來,也沒有自媒體流量文數落的那麼不堪。即便你不喜他的人品,可是有一說一,不搞眾惡集之式的株連,坦率承認他書藝的卓越,難道真有這麼困難嗎?

現存郭氏的書法集冊,以我陋見,可能當以廣東教育社1996年出版的那套《二十世紀書法經典.郭沫若卷》最顯全面,也適合作為窺測口。

圖:1941年,郭沫若50壽辰,手扶文藝界同仁贈送的如椽巨筆,偕幼子漢英在重慶

陝西橋山「黃帝陵」三字碑題,也被收錄在這裡。而綜觀本冊郭鼎堂墨跡,我自個的結論:郭鼎堂的書法,既能深承前人,又能不泥舊法,是古學今貌、南帖北碑,溶成一家,是氣貫筆滲、形神兼備,淋漓大氣,被譽為「郭體」,是實至名歸。同為文學大家,魯迅的字,也一直為世稱美,可內行人看,定能看出不小差距來。

郭沫若年少時代

書法,是民元以前國中讀書人的基本素養。從郭妻子於立群的回憶錄看,郭是自幼就勤練書法的。他四川樂山老家,本是販過鴉片的有錢人家,小時延請的塾師沈煥章,是本地書法名宿,對他要求極苛,是以各體書帖都費了大量功夫。加之蜀人多膜拜鄉親蘇軾,學蘇字的特多,郭的兄長郭橙塢就耍得一手好蘇字,淵源所自,他很自然也是從這起步的。

郭題故宮博物館

還有,從其流傳的一些墨跡,比如早年的《金文叢考》題頁(1932年)、甚至晚至1965年的《蘭亭序》臨本加以臆測,他年輕時代對於二王書風定是花了極多精力的,而於顏體又當耗功最巨。還有上述他蜀中前輩蘇軾的行書,他必然也參學良多。

所以,郭體字那種卓立寬博的韻味、振翮搏雲之筆法,很明顯可以看到,二王、顏體、蘇字,是他的童子功與書風底色。即我們所爭議的「黃帝陵」三字,我以為,那線條的敦厚朴茂,那結構的立體寬博,那筆力的爽勁洒脫,那寵萬端於石上的「文氣」,都是顯而易見的。

少見的楷書作品

尤其可以看出由二王父子、顏魯公與東坡居士混雜而來,又能崛出自我的精神氣質。郭字有古、能新、大氣、不俗!

中年以後,郭鼎堂由浪漫文人而粹然學者,全副身心用功在史學、甲骨及金文等實學上,窮源溯流,斂華就實,書法上的增上緣也當是極大的。

圖:中年郭氏與其創辦的《救亡日報》——深入古學,同時最著力於提筆救亡的時期

我們可以看到,他此際信筆揮毫的一些書信、筆墨,在體勢、行款、結構、布白、韻趣及氣勢等諸層面,都有了顯在的金石格調,既能爽勁流麗,又可極蒼莽渾厚,已颯然大家證境。前年,我本人過成都杜甫草堂,遊玩中偶見他題寫一副對聯,據落款為1953年61歲所書,曾駐足觀察良久。當時就很明晰地感受到,郭沫若書法,在洗盡鉛華的中年之後,幾乎已是得心應手狀態了。特別是用筆的逆入平出、回鋒轉向之法,平易與險絕的運轉變通之術,真有一股人書俱老的神采。

行書

可以說,解放後也即他屆在中年以後的時光,是他書藝的最成熟期,也是他終於在文名之外,連閒情偶寄的書法都足以自立稱家的階段。1956年,郭鼎堂62歲,漸入晚景。那年,陝西「黃帝陵」再次得到大規模的修繕,蔣中正原題碑被推倒。時黃陵縣主管部門上呈報告,懇望換置毛先生的墨寶以為光寵。

黃帝陵原碑

毛先生不知何意,接此呈報,雖洋洋洒洒親自寫了祭文,可是對於題寫「黃帝陵」三大字的這樁重任,卻卑己自牧,不敢落墨,讓賢點名「郭老」。其實,不僅毛先生,當時文化界幾乎有共識,都認為此碑非郭莫屬,中華民族始祖的博大氣魄,與人文風範,唯借郭之筆,透過線條,使之真龍隱現。

郭題「中國銀行」四大字

於是,時至今日,我們還是看到郭鼎堂那洒脫豪闊、力透石塊的大字榜書,雄邁地挺屹在蒼松古道邊。慣看風雨,沉默無言,是非任人評說。

再扯的遠些,要我說,當日毛先生此舉,固有禮賢重文的用意,可是他的眼光在那,書法專業素養在那,考慮一定是慎重的,並且是瞧對了的。

實際上,不怕再一次開罪諸位,不止是「黃帝陵」題碑,包括「故宮博物院」題匾、「中國銀行」題額、中華書局那套「二十四史」的題封,我都時常感慨,這些恰如其分的大手筆,在當時,真的很難找到比郭鼎堂更合適的人選了。

壓抑沉痛的晚年郭沫若

總之呢,郭鼎堂的人品,並沒有眾口所賤的那般糟糕;其字,是真的大家手筆。我不是有意與各位唱反調、立異為高,我真就是這麼想的。請您原諒我的誠實,只批判我的無知,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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