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壓垮父親的一捆稻草

小番茄err 發佈 2020-05-27T04:53:24+00:00

壓垮父親的一捆稻草一天在深圳,我和馬蘭在路邊散步。她說,她發現,她的爸爸、媽媽好幾次都把頭湊在一起嘟嘟噥噥,一見她進門就立即分開,又把什麼東西藏藏掖掖。她假裝沒看見,心裡卻一直有個疑竇。幾天前她終於找到了老人家藏在墊被底下的那東西,是一疊誹謗我的報紙。


壓垮父親的一捆稻草


一天在深圳,我和馬蘭在路邊散步。她說,她發現,她的爸爸、媽媽好幾次都把頭湊在一起嘟嘟噥噥,一見她進門就立即分開,又把什麼東西藏藏掖掖。她假裝沒看見,心裡卻一直有個疑竇。幾天前她終於找到了老人家藏在墊被底下的那東西,是一疊誹謗我的報紙。

她想安慰他們,但說了幾天都沒用。老人家還是老觀念,在他們心目中:國家辦的報紙等於是「政府喉舌」、「中央文件」,連篇累牘地痛罵一個人,其實就是「打倒」。

岳父、岳母的緊張,使我想到在上海的爸爸、媽媽。爸爸的血壓、心臟、眼睛都不好,在幾個老人中身體最差,萬一……我立即買票從深圳趕回上海。

先問弟弟。弟弟說,媽媽不看報,爸爸因為眼病越來越嚴重,也不看了。

我問:「爸爸、媽媽有沒有可能聽到我被報紙誹謗的消息?」

「不知道,大概不會吧?」弟弟沒有把握。

我關照弟弟:「一定不要讓爸爸看到那些報紙。」

弟弟說:「我們會因為他的眼病,禁止他碰報紙。」

我當即就去看了爸爸、媽媽。在父母親的住房裡我東摸西摸,想看看哪裡還不太舒適,更想看看哪個角落有沒有堆放著報紙雜誌之類。都沒有,我就放心了。

我在上海與父母親一起過了幾天,又回到了深圳。我認真地下了一個決心:為了四位老人少受一點驚擾,真的不能再寫書了。

終於,一個一直害怕著的電話打來了。弟弟的電話,說爸爸摔了一跤,生命垂危。

我和馬蘭立即趕往上海,爸爸已經去世。

弟弟為了尋找在追悼會上要掛的照片,打開了爸爸天天翻動又天天緊鎖的抽屜。照片很快就找到了,卻又發現抽屜里藏著大量文字資料,一疊又一疊,一袋又一袋。

儘管我已經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當我真的一頁頁翻看那些文字資料時,仍然非常吃驚。

第一部分是他寫給造反派當權者的「借條」留底,這是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原來,在他關押期間,媽媽前去探監時給他說起家裡的事,他毫無辦法,只得冒險向當權者借錢。他在十年間沒有借到過一分錢,而每張「借條」都必然引來一次次殘酷的批鬥。有幾張「借條」,我剛剛一讀鼻子就酸了。例如,我叔叔領養的表妹要在安徽農場結婚,但叔叔已被害死,爸爸決定用叔叔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作為陪嫁,卻想「借」一點點錢,買一床被褥裝在這隻舊箱子裡。又如,一張「借條」上說,寒冬已臨,但我家八口人的「布票」還沒有用過一寸,希望當權者看在老人和小孩的分上,借點錢……


第二部分是他們單位造反派批判他的大量印刷品。與這些印刷品放在一起的,是兩沓近幾年批評我的報刊。這些報刊的字裡行間,有不少鉛筆劃痕,可見,幾乎已經失明的爸爸,還是逐字逐句看了。

我曾向他熟悉的幾位醫生打聽,這些報刊是怎麼到他手上的。醫生說,是他自己不斷索取的,說是我在國外,要代我收集資料。他還一再要醫生放心,為了眼睛,他不會看。

其實他騙了那些醫生,他不僅看了,而且看得非常徹底。他把相隔三十幾年的兩種相同文字放在一起,反覆對比,我立即想像出了爸爸的最後歲月。他的高血壓,他的心臟病,他的白內障,他因渾身乏力而摔倒……爸爸,是為我死的!

厚厚一抽屜的災難文字壓了他半輩子,而那兩疊有關我的報刊,則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捆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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