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妙玉的自述

少讀紅樓 發佈 2020-02-11T06:23:48+00:00

我本姑蘇人氏,「妙玉」是師父給我取的法號。說起來,我父母一生只得我一個女兒,自然視作掌上明珠一般嬌養著。

我本姑蘇人氏,「妙玉」是師父給我取的法號。這號卻也雅,與我曾經用的閨名倒也相去不遠。

說起來,我父母一生只得我一個女兒,自然視作掌上明珠一般嬌養著。可我自幼便體弱多病,每每醫藥無效,飽受疾病之苦。這倒有點像賈府那林姑娘了,據說她從小也是如此,自會吃飯便吃藥。

我父母因此異常苦惱,尋醫問藥,遍訪名醫,甚至買了多少替身出家,實巴望著能讓我好起來。可終是事與願違,縱然散盡千金,我的病始終沒有任何起色。八歲那年,更是病得越發沉重,多少名醫輪流診看,皆不奏效。

眼看我命懸一線,父親一咬牙,便讓我出了家。我母親哭得柔腸寸斷,只怪父親心狠。可我父親道:「不是我心狠,只這一個女孩兒,你疼,我豈有不疼之理?只一味捨不得她,她這樣肯病,將來如何了斷?」說罷也滴下淚來。

我因那時還小,又不曾離開過父母,如何耐得過庵里的淒涼?雖是奶娘、丫鬟一眾婆子陪著,也難免想家,思念雙親,好在病是漸漸地好起來了。師父憐我年小命苦,許我帶髮修行,又喜我冰雪聰明,並不苛責於我。爹娘每每背了人來看我,她也只是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一、塵世內外修行路

直到十三歲那年,師父帶我在玄墓蟠香寺修行,他們才漸漸地不來了。我雖跟隨師父清修,可是尋常也讀書作詩,烹茶品雪。那蟠香寺的梅花最是美麗,冬天盛放之時,白梅欺霜賽雪,紅梅分外妖嬈,那清香更是沁人心脾,竟是一片香雪海。若果然下起雪來,另是一番情景。

我閒了便采那梅花上的雪,濾凈了只收在鬼臉青的花瓮里,埋在地下,留著泡茶喝。那雪水因難得,我總不捨得吃,便是進了賈府,還帶了去的。可笑那林姑娘,瞅著好個清雅之人,竟是個大俗人!那日,我好意請她與寶姑娘喝私房茶,她竟把這茶當作了舊年的雨水,我忍不住冷笑,教與她知道。

那次品茶的,還有寶玉。這寶玉呢,生得倒也清秀乾淨,是個乖覺識趣的。若說我對他,高看一眼也是有的,可若他單來,我是不給他吃的。人人道我正青春年少,只得獨守青燈古佛,見了寶玉這樣俊秀公子,難免不動心。我只冷笑,世人之惡俗,自古以來便如是。

我雖非六根清凈,四大皆空,可也是世外之人,自有物外之趣。那寶玉雖知情識趣,亦可為我知己,可是我哪裡就到了「動心」的地步?

那日品茶的,還有賈家的老太太,寶玉的祖母。我特意給她奉上老君眉,誰知她竟將剩下的那半杯給了那個什麼外四路的親戚劉姥姥。這劉姥姥是個村嫗,來賈府是為了打秋風,其言行最是粗俗不堪,怪不得那林姑娘戲稱她作「母蝗蟲」!

我心疼自己的五彩成窯小蓋鍾,那個鐘子我還沒用一遭呢——原本打算棄置不用,誰知寶玉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替那貧婆子說情,要替她討了去,說她賣了也可度日。我少不得就應了,幸虧那鍾子我未曾用過,不然,便是砸碎了也是不肯給人的。

這些人倒也有眼色,只略坐坐便去了,寶玉還叫了幾個小么兒來打了幾桶水給我洗地,也只叫他們擱在山門外頭牆根那裡,不曾進門。那鍾子雖珍貴,可比起我收藏的那些古玩奇珍,究竟算不得什麼稀罕物兒。

別的不說,我那素日吃茶用的綠玉斗,被寶玉稱為「俗器」的那一個,他賈府就未必找得出來一個呢。更不用說那日我給寶釵用的分瓜瓟斝,黛玉用的點犀喬,後來給寶玉用的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的整雕竹艮蟠龍了。

二、家世顯赫終淪落

若問這些珍奇異寶的出處,就要說說我的身世了。我家原是官宦世家,祖上做著大官,且家財萬貫,家底豐厚。積年的財物,潑天的富貴。我祖上又極好風雅,到曾祖父那一輩上,已收藏了無數古玩器具。

我父親雖也做著官,卻鄙棄官場之俗,最喜陶弘景之文,陶淵明之詩。初時因祖上的功名蔭蔽,倒也自得其樂。可後來因父親正直狷介,雖看透世情,無欲無求,可在官場仍是免不了受到傾軋中傷。

我雖出身極富貴的人家,可奈何沒有兄弟姊妹。不說我是女兒家,不能繼承家業,只說我身在佛門,就註定了要與世隔絕。父親一生的心血不忍落入旁人之手,只得撿了緊要的幾樣與我帶在身邊。後來總是被奸人算計,家財散盡,鬱鬱而終,我母親不久也隨他去了。

可恨我身在空門,不能於父母面前稍盡孝道,更不能為他昭雪冤屈。因我師父是良善仁慈之輩,我父親留給我的家傳並不曾隱瞞於她。她也只叮囑我萬事小心,切不可露富以避禍。這些器物,我並沒有拿出來過,實在是那日高興,一時不顧及,誰知竟為來日埋下了禍患。

我十七歲那年,師父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便攜了我進京,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對我亦是真心愛憐。可惜她老人家那冬竟圓寂了。我本欲扶靈回鄉的,可師父臨寂遺言說:「你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我便未回鄉。

可自那年師父圓寂後,我家鄉旁支的親戚竟有上京來尋我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我那些家傳。我心知肚明,自是咬緊牙關不肯鬆口。他們沒奈何,見我帶髮修行,便又想出陰損的招數企圖誘我「還俗」,他們好趁機弄錢。

見我堅決不從,甚至勾結了地方權貴要擾我清凈。我憤而報官,因我師父生前頗有些個名氣,當今聖上又潛心禮佛,那起惡人怕事情鬧大了,我這才得以保全。

因見慣了惡人作惡,初時賈府家廟請我去住,我想他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後來賈府下了請帖來請我,次日還遣人備車轎來接,我便應了。自從進了他家的櫳翠庵,日子倒也清凈。平日裡並無人來,除去那次賈母攜了劉姥姥等人來品茶,便是那次雪後寶玉來向我求梅花了。

三、踏雪尋梅好雅趣

那一夜大雪,下將一尺多厚,第二日天上竟還是搓棉扯絮一般。我見庵里的紅梅花開得正好,便出來賞玩。雖不及蟠香寺的香雪海,倒也頗有一番韻味。

「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梅花月滿天」。可惜往日不可追,姑蘇已是前塵舊事。想我那父母雙親早已不在,師父又圓寂,棄我而去,我竟有些個傷感。

千年獨有一死,富貴不過百年。正情思纏綿處,忽聽一個男子的聲音脫口而出:「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我唬了一跳,回頭一看,竟是寶玉!他隻身一人,正立在雪中,披著蓑戴著笠,正對著我微微地笑。

我見他轉盼多情,言語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便恍惚起來。直至他走過來,我問他:「哪裡來的漁翁——這會子你這麼跑了這裡來?」他笑道:「何曾不是在蘆雪庵作詩來著?只因今日聯句落了第,姊妹們便罰我。」

我嗤地笑起來,「可是不知羞?成日家出去說嘴,竟連是人也比不過!」他笑意更濃了,「你有所不知,林妹妹、琴妹妹、還有史大妹妹,才思敏捷,快把二蕭的韻都用完了。我見她們搶得有趣,哪裡還顧得上作詩?」

我微微一笑,道:「她們罰你做什麼?」他望著那胭脂般的梅花,道:「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我聽了,點頭嘆道:「難為你說得也巧,少不得與你一枝也罷了。」

於是便將一株二尺來高的梅花給了他。這支梅花傍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岐,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看那花吐胭脂,香欺蘭蕙,,也是有趣。

寶玉喜不自勝,道謝不迭。拿了梅花,卻也不急著走,只說可惜我不得隨他到紅塵中一游,不然那園子裡又多了一位詩人。還說家裡新進來了幾個親戚家的女孩兒,個個都是出色的,那琴姑娘最好,是寶釵的堂妹。

其實他並不知曉,他這幾個姐妹里,有一位是我的故交,那便是邢岫煙。這岫煙與我也是貧賤之交,當年她家窮得沒有房子住,賃了我廟裡的幾間房艱難度日。我師父為人厚道,憐她家貧命苦,時常要她來與我作伴,她的字皆是我教的。我對她雖有半師之緣,可志趣卻相去甚遠。

我以為,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那就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她聽了竟大驚失色,連連說我放誕詭僻。我只冷笑,並不理她。

岫煙其人,雖拘泥,倒也是個荊釵布裙的清白女兒,近日隨父母進京投奔來的是賈府的大太太,即她的姑母,聽聞這邢夫人為人最是慳吝刻薄,也是難為她了。倒是寶琴,寶玉誇得她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好,我不禁產生來了一絲好奇心。那寶玉最是善解人意,見我微微露出意思,便道:「你等我將花拿去交與她們,卸了這差事,我便帶了琴妹妹來這裡尋你,如何?」我並不答話。

一時寶玉去了,果然過了半個時辰便帶了個絕色的姑娘前來。我冷眼打量了她,真真名不虛傳,比她姐姐寶釵竟還出色呢。且這姑娘年紀雖小,卻宛若一塊璞玉,頗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妙。

我見了也喜歡,與他們玩了會子,臨別又叫他們帶了幾支梅花回去,贈與他家裡那些姑娘們賞玩。望著他倆的背影越來越遠,只留下一行行腳印,不提防丫鬟喚我進屋歇息,我才驚覺今日在雪中站得久了。

四、中秋之夜顯才情

轉年四月後,我聽聞芒種那一日是寶玉的生日,便差人送去一張粉色信箋,上書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隔了一日,岫煙來找我說話。見了我便道:「你這脾氣竟不能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從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真是愈加妄誕詭癖。」

我訝然,她這才將路上偶遇寶玉之事說出。我一笑,並不在意。她坐了會子,不過是話些家常。我見她雖神色如常,可多少帶些萎靡之氣。她雖不說,我卻想著,總歸她一個貧苦女兒,住在賈府的園子裡,處處捉襟見肘也是有的,那起未必跟得上賃屋而居的時日。她走後,婆子拿進來一個帖子,說是地下尋見的。我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書著「檻內人寶玉薰沐謹拜」,我會意一笑,也罷了。

又到了中秋之夜。人道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我雖遁入空門許久,到底是女兒心腸,這樣的好景致,也值得一賞。

原以為天色已晚,他們紅塵世俗之樂應已落幕,誰知竟逢著黛玉、湘雲兩個聯句。我聽她兩個聯得倒也有趣,便不做聲,微微讚嘆。聽著聽著,忽見一個黑影從池裡飛去,我知是只鶴。她倆卻大驚小怪,甚至以為是個鬼,正暗自好笑,卻聽湘雲道:「寒塘渡鶴影。」我心頭一動,果然好句!

那黛玉也是連聲稱奇,片刻,卻聯道:「冷月葬花魂。」我一驚,衝口便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她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因問:「你如何到了這裡?」

我笑道:「我聽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裡,忽聽見你兩個聯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只是方才我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那裡找你們呢。你們也不怕冷了?快同我來,到我那裡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誰知道就這個時侯了。」

我們三人遂一同來至庵中。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幾個老嬤嬤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團上垂頭打盹。我喚她起來,現去烹茶。忽聽叩門之聲,小丫鬟忙去開門看時,卻是丫鬟與幾個老嬤嬤來找她姊妹兩個。

我忙命小丫鬟引她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她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黛玉見我今日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即請改正改正。」我笑道:「也不敢妄加評贊。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

黛玉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我便說:「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二人皆道極是。我遂提筆一揮而就,遞與他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淒楚之句,亦無甚礙了。」

她二人看後皆讚賞不已,說:「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我笑道:「明日再潤色。此時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聽說,便起身告辭,帶領丫鬟出來。

我送至門外,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可我心內猶自不安。那兩句詩不知怎的,翻來覆去在我心頭縈繞,揮之不去。那時我雖不知這是她倆命運的讖語,可也自覺是不祥之兆。佛門清凈,我心地清白,可是究竟佛法不能渡人,人還是要自渡的。

五、大廈傾頹各奔騰

我雖自幼入了空門,可我心裡並不想入來著,先是為病,後是為避禍,我又哪裡是什麼虔誠的信徒呢?我只看不得這世間的骯髒醜陋罷了。我以為,不入世,便不為世俗所擾。可是事實證明,我太天真了。

賈府這座大廈究竟是怎樣傾覆的,我也略知一二。先是他家的貴妃薨了,失了所恃,再就是他家那些老爺、少爺、奶奶做過的傷天害理之事一併被翻出來。最終落得個樹倒猢猻散,似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我原是出家人,按理說不該被牽連至此,大不了換個所在也便罷了。只因那日我請黛玉、寶釵她們喝私房茶所用的名貴茶具惹了禍。我至今不知是哪個多事的婆子或丫鬟透露的信息,賈家那般不長進的子弟和惡奴見賈家抄了家,敗落了,竟來算計於我。

我一個弱女子,且身為出家人,抄家之時本來與我無涉,可是那個叫賈薔的,因為死了父母,自己又無官銜,並未關押治罪,夥同那本家叫賈芹的無賴——這人先時管著賈家家廟事宜,便來庵里作踐我。

先是逼我拿出那些家傳,我矢口否認,他們自然不信,只混翻亂搜。我冷笑,那些東西若叫他們翻出來,我還活著做什麼!而且他們畢竟來晚了一步,早在賈府獲罪之時,我便將那些古玩親手毀了!我深知懷璧其罪的道理,這世道,跟強盜有什麼道理可言!毀損了那些家傳縱然可惜,可是若要令其落入奸人之手,那才是罪過呢!

那些人再三地搜尋,再三地一無所獲,甚至掘地三尺,也只掘出了我那盛著梅花雪的鬼臉青花瓮。這起沒見過世面的,見了這個也喜不自勝,到底值幾個錢。我只可惜那剩下的水,我一直不捨得吃,最後卻被他們潑了。

罷了,塵歸塵,土歸土罷。可是那些豺狼又怎麼會放過我呢?我縱然毀了那些珍寶,我忘了我自己也是一塊美玉!他們發狠將我打暈,賣到了青樓。大概也是怕被人發現,這一賣竟是山高路遠,等我從船里被婆子扶上岸的時候,我禁不住笑了:天啊,這裡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姑蘇城嗎!

拿定了主意,我不慌不忙,只不肯穿婆子與我的桃紅柳綠的服飾——俗不可耐。沒奈何,她們只得讓我穿著自己的道袍進了那地方。

老鴇一見我便愣住了,片刻便大笑道:「好!正去了一個好的,這個更好,更好!」我不動聲色,只緩緩道:「我本姑蘇人氏,此行也算是命中注定。我自認命,但有一件心事須了斷。」老鴇道:「說來聽聽。」我說:「自從遁入空門,與父母隔絕至今,不曾祭拜過雙親。如今要還俗,自然先要去他們墓前拜一拜的。」老鴇忖度了會子,道:「怕你到時候給我尋死覓活,倒是不好!」這才輪到我笑:「人若要死,怕是看不住啊。」

正說著,一個藩然老嫗領著一個半大的女孩行至老鴇面前。那老嫗竟有點眼熟,女孩雖穿著粗布衣裳,可那氣質竟不像村姑,面目極乾淨,只是額頭一片血痂。老鴇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女孩一番,漫不經心地說:「那就去吧。」老嫗伸出手來,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皺紋、龜裂、粗糙乾枯……

老鴇這才不情不願地將一張紙遞給她,我看見了那是一張賣身契!突然,在那賣身契的邊上,我竟然看到了我的成窯五彩小蓋鍾!不會有錯,那真真是我的東西,我認得那鍾子上的彩釉……難怪那老嫗如此眼熟,可不就是那劉姥姥嗎!

難怪在船里我求死不能的時候婆子抱怨:「你不過是個道姑,那賈府千尊萬貴的大小姐還不是也被賣到了那個地方?」我當時並未當真,我知道那個最小的四姑娘已剃了頭當姑子去了,卻沒想到她說的「大小姐」實指的是這半大女孩!賈府只有當家的二奶奶王熙鳳生有一個女兒名喚巧姐的,必是她無疑了!

我正想著,這劉姥姥已領了巧姐,蹣跚地去了。我心中不知是個什麼滋味,這巧姐小小年紀也遭此荼毒,這一家子親骨肉難道不是天大的諷刺?竟還比不上這一字不識的老人家重情重義!那個我原想砸了的鐘子,倒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老鴇見我失魂落魄,悠悠笑道:「我勸你還是安生著,不要胡思亂想了。這小小女孩兒,我原本想好好調理兩年,或許將來可以賣個大價錢。誰知跑來這麼個姥姥,傾家蕩產也要贖了她去,你看她才去了,你便來了——莫非你家也有這麼個姥姥,立等贖你回去?」我一笑,朗聲道:「自然沒有。所以還懇請媽媽了了我的心愿,方可死心塌地活下去。」老鴇細細望了我一番,點頭道:「我就說,得是有個明白人,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呢?」

當我終於在父母的墓前失去知覺的時候,我有多慶幸,這家傳的丸藥,我沒有在船上吞下去。能魂歸故里,我已知足了,身後事,我顧不得也管不得了。這梅花正盛放,一片寒香,那「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湘雲、黛玉,今何在了?我卻是要葬身於這香雪海中去了。

作者:杜若,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歡迎關注我的頭條號:少讀紅樓,為你講述不一樣的名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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