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圈靠不住了,我花了半個月工資去新東方學面點

生活時尚周刊 發佈 2020-06-11T16:25:18+00:00

刷掉5024元學費後,倪羅領到一張「學生證」、一套新的廚師服、兩本《面點教程》教科書、一個擀麵杖、一個刮面板——她成了新東方大興分校中式面點班的正式學員。

來源:貴圈-騰訊新聞 ,作者:郝繼

刷掉5024元學費後,倪羅領到一張「學生證」、一套新的廚師服、兩本《面點教程》教科書、一個擀麵杖、一個刮面板——她成了新東方大興分校中式面點班的正式學員。34歲的影視傳媒公司中層管理者倪羅,利落地換上白色廚師服,系上圍裙,戴上帽子,「有那麼一丟丟正式」。

復工的一個多月里,她所在的影視公司忙著降薪、裁員。看著到手的7000多塊錢工資,倪羅堅定了學藝的心。

面點班學制兩個月,雙休日授課。刷卡交學費的時候,倪羅沒有半點猶豫。她知道自己所處的娛樂行業眼下正在發生什麼——報名3天前,「2020年已有5328家影視公司註銷」的新聞登上微博熱搜;進入5月,朋友圈不時流傳著「一個老牌營銷公司原地解散」的消息。面點班裡的幾個同學,除了她,還有一個從事網文IP開發的。

疫情淡去,行業受到的衝擊還在。對於失業、降薪的恐懼,對生存方式的彷徨,仍在許多人心裡擴散。有人惡補行業技能,有人轉投其他行當,也有人為未來的改弦更張做準備。

倪羅學面點,是抱定了「最樸素的中國人的觀念」:下一個危機來臨時,最起碼不會餓死。

降薪30%

「開學」第一天,課程是學做餛飩、玉米餅、黃橋燒餅。倪羅站在料理台前,格格不入。為了從東五環的家坐地鐵到大興,她起了個大早,頂著一雙腫眼、一張素顏,既沒有同班闊太太的精緻,也沒有大叔大姐們勞動時熱騰騰的精神氣。其他學員彼此熟悉,下課後一邊閒聊,一邊分吃上課做的面點。倪羅靠在牆邊,掏出設置成靜音的手機,核對下屬發來的直播海報。

〓 新東方面點班的教學白板上,寫著每道菜的配方(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倪羅在一家專攻網絡影視的新媒體公司工作。三年時間,她從激情創業的基層骨幹,干到中層,管理一個部門,帶4個下屬。

好不容易盼到4月復工,倪羅所在運營部,一周接不到一個影視劇宣傳項目,隔壁的媒體部好久賣不出一個年框。去年的項目獎金,說好年後發,至今沒下文,3月工資也拖了兩周。隔壁部門的負責人急得牙床腫老高,倪羅也睡不好,心裡不斷合計:帳面現金是不是已經告急?投資人還願意注資嗎?

宣布降薪30%那天,倪羅的部門很平靜,一個海外留學歸來的女孩聽說只降薪不裁員,鬆了一口氣。接受降薪的人要簽一份協議,兩處空白等待員工簽字:同意嗎?「同意」;有異議嗎?「沒有」。

沒有人提離職,沒有人抗議。大家指望著降薪讓公司渡過難關。但兩天後,裁員還是開始了。倪羅說這是欺騙,老闆告訴她,再不裁員,公司就得死了。

為防鬧事,裁員流程隱秘且迅速。留學歸來的女孩是裁撤對象之一,被HR約談,要求當天辦理離職手續。倪羅一眼都不敢看她,通過手機道歉:對不起,我沒有留住你。女孩回應:「想想也沒什麼,我們大不了就是被裁員,不像老闆,要是公司倒閉了,他還得背債。」

也有人憤怒地離開。隔壁部門,一位負責技術的男生被約談後沖回工位,拔下手機充電線扭頭就走,再也沒有回來。他的桌上,還留著為加班準備的麵包和零食。

下游荒蕪的背後,是一整個鏈條的危機。

2020年5月,優酷、愛奇藝、騰訊視頻聯合六家影視公司發布「行業自救」倡議書,裡面提到:疫情期間,60個劇組停拍,100個項目延遲,2020年電視劇產量將比2019年減少30%……一季度全國有6600多家影視文化機構註銷。

〓 疫情期間,首都電影院西單店宣布暫停營業

劇組、項目、產量、收入、資金、市值、機構……這些詞是可量化的財富,它們曾隨娛樂行業的春天而膨脹,吸納無數人和錢湧入。如今寒冬撞上疫情,資本萎縮、退出,千萬人作為生產鏈條上的服務者,處於被拋棄的邊緣。

27歲的藝人宣傳珊珊原本每天11點上班,6點下班。降薪30%後,「考勤提得越來越少了,我也越來越遲到了」。她發現,自己需要負責的業務一天比一天多,工作量卻肉眼可見地變少。她將原因歸結為帶的小藝人很「糊」,天天在家「摳腳」。為了以後開展副業,也為了給自家藝人多傳幾個短視頻,她努力自學PS和Premiere(視頻編輯軟體)。

動盪中的人需要習慣微妙的錯位感和尷尬,整條娛樂產業鏈的從業者,或多或少都有察覺。在重慶汽車廠打零工的演員大北,感受尤為強烈。大北是橫店跟組演員,他在劇組的日子原本很滋潤——在鏡頭裡,跟著配角走大街,一天報酬就有上千元。2020年1月,他跟隨劇組到重慶,月薪5000,包食宿。疫情爆發後,劇組原地滯留,一百多號人至今未開工。

副導演起初在微信里承諾,四月底、五月初肯定開。這段日子,大北沒有分文進帳,劇組兩個同事去醫院做義工,領每天250元的補助,幹了兩天,頂不住風險,回來了。

大北想過離開,但工資從1月拖欠到現在,不拿到手實在不甘心。他到汽車配件廠應聘了一份臨時工,估摸著打上一個月零工,劇組也就復工了。他的工作是檢查全廠幾百號工人生產出的產品是否達標。早八點半打卡,晚八點半收工,除去午餐半小時,他得「釘」在貨堆里11個半鐘頭。身後有領導來回逡巡,頭頂上是監視器,大北精神高度緊張,不敢看手機,不敢隨意走動,眼睛實在疼了,就狠狠地眯一下。

「眼睛疼,腳疼,腰疼。哎呦,可是苦慘了啊,累慘了啊!」這個35歲的漢子在電話那頭對《貴圈》叫苦不迭。他懷念拍戲的悠閒,想念片場那張自帶的小摺疊椅,留戀劇組裡和熟人打交道的安全感。在工廠,他要看領導眼色行事,也無法和工友聊天——大家都操本地方言,只有他說普通話。疫情當頭,已經鮮有外地人滯留他鄉了。

五月下旬,全國各地劇組有序復工,大北的劇組依然沒有動靜。除了賓館老闆,所有人都怨聲載道。一群人「找勞動局,找警察,聯繫記者……」沒有起色。老闆「天天把疫情兩個字掛嘴邊上」,大北說,「疫情救了他。」

高和漂亮漂亮漂亮

在許多人眼中,娛樂行業是虛榮浮誇、紙醉金迷的名利場。但在倪羅、大北、珊珊等從業者看來,這個行業曾是蓬勃的、富有生命力的。繁榮的時候,它對每個人敞開懷抱,它滿足豪奢的慾望,也容納樸素的夢想。

珊珊是歷史系畢業生。按常規,這個上海姑娘會在檔案館、博物館工作,過著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生活。珊珊不喜歡,她理想中的工作,是能自主地產出內容。畢業後,她做起綜藝營銷,再一步步從乙方跳到甲方。直到今天,她依然希望能在這個行業里,實現和自由有關的理想。

來自新疆的大北,在娛樂行業找到職業自信——「在橫店,只憑一個實力,就是這麼簡單。」

大北入行前學過廚,下過工廠。2006年,他帶著對演戲的好奇去橫店景區旅遊,進了大門就往地上一坐,和群眾演員套近乎。他很快加入隊伍,日薪20元。

〓 拍攝閒暇,橫店的群眾演員正在準備妝發(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那時候的電視劇審美豐富多元,劇組哪怕選龍套,也力求戲劇張力。大北說,「那個時候長得帥的(群演)在橫店接不了戲。」

大北樣貌粗獷,蓄鬚後鬍子直連鬢角,頗有「鏡頭感」。漸漸地,他和另外幾個人成為橫店龍套中的中流砥柱,雖然等待他們的角色多是燒鍋爐的、挑糞工,胖屠夫、瘦羅漢……大北念書不多,台詞卻背得快,很快成為有台詞、有固定角色的跟組演員。

大北以橫店影人自居。他對這座小鎮、對演員職業充滿歸屬感。步行橫穿小鎮,「從左走到右,一共就15公里那麼長」,但就是這麼個地方,供四五萬常駐人口餬口謀生。在橫店,大北一出門就能遇到朋友,一天內能跑遍所有劇組。他忍不住趁機「奚落」北京的同行:一天只能見一個劇組,剩下的時間堵在路上。

這個行業曾經給大北帶來穩定的收入。2008年,他用積蓄在老家承包了100畝地,讓父母種棉花,沒想到虧了個底朝天,十幾萬本金打了水漂。橫店撐了三年,大北才還清了債。沒過兩年,家人生病做大手術,又背上近20萬債務。好在2010年到2016年,他外形上的年齡感上來了,越來越好接戲。「2016年之前,每年掙個十萬八萬很正常,特別是2014年、2015年,一年穩穩掙十一二萬。」

「電視劇時代,影視行業就是這麼掙錢。」他習慣用「電視劇時代」「網大時代」標記職業生涯的不同階段。有演技的,「萬八千一天不在話下」,至於大腕兒,「一部戲幾千萬、上億不是很正常嗎?」

2017年是大北職業生涯從順利走向困頓的分水嶺。這一年,網絡電影進入橫店,大北憤憤不平:「哼,網大,能給多少錢!千八百就把人家打發了。」不僅報酬縮水,還有大批帥哥美女湧入,橫店進入顏值時代。「一個難看的都不要,那種形象感的演員都不要……我們在橫店好不容易熬起來的,又完蛋了。」他至今對於正抱有怨念,「前幾年動不動要顏值,要小鮮肉……都是於正給帶起來的。」他看不慣這種風氣,男的只看「高和帥帥帥」,女的就選「高和漂亮漂亮漂亮」。

〓 沒有拍攝任務時,橫店「轎夫們」在一旁待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也是在2017年,倪羅入職現在的公司,月薪1萬。公司瞄準了網生內容的前景,剛剛完成E輪融資。那時候,網劇是新生力量,內容有趣,滿是想像力,又尚未被審查觸及。倪羅接手的第一個項目是漫畫改編的網劇,她第一次發現網劇也能打動人,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器靈娘」,什麼叫「世界觀」。她做病毒視頻,寫奇奇怪怪的策劃……創業型公司,日常加班到晚上八九點是常事,做多少項目,員工也拿不到一分獎金。

2020年5月,談裁員那天,領導拉著倪羅,說了幾句走心的話:「我來這裡可是賺到了錢。你這幾年,勞心勞力的,也沒掙著錢,為了啥?」倪羅心想,大概一群充滿熱情的人,做一件大家很喜歡的事情,很有成就感。「這種成就感不是工資給的,不是領導給的,是自己給的。」

立等可取的賺錢手藝

瘟疫是扇翅的黑天鵝。但現在想來,有些困境或許早已註定發生。

去年,倪羅的大領導在為融資發愁。網劇市場的大餅被無數營銷公司分食,倪羅的公司不再有競爭優勢。

影視寒冬還沒過去,大北參演的抗日諜戰劇,疫情爆發前就已陷入拮据。劇組拖欠工資的事時有發生,拍攝經常停個三五天。工資一停,攝影師、燈光師就罷工,不結清款項不幹活。

上游的製作方一旦萎縮,演員的事業也被迫匍匐。明星可以投身直播,「腰部藝人」賦閒在家,底層演員熬不起,只能另尋出路。

「以前行業好的時候,活是安排出來的。」最忙時,珊珊早8點就開始給自家藝人準備妝發,直到晚上11點收工回家,行程像打仗一樣。如今行情不好,「活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有時候看著藝人空蕩蕩的行程表,珊珊和同事們會編造幾個行程,一律統稱為「媒體拍攝」,有時候粉絲髮現不對勁,發帖問:「工作室老是說媒體拍攝,但是媒體拍出來的東西在哪?」

經紀公司趁著空閒,安排愛豆出身的流量藝人上表演課。學費不便宜,課上完了,還是接不到戲,反倒記了一筆培訓費。前段時間,珊珊好不容易給藝人接到一單活,酬勞5000元,直接打給了表演老師。

珊珊帶的藝人,睡覺或者打遊戲的時間越來越長。她猜,可能是以此消磨待業的焦慮。每個工作人員兼職的身份越來越多——珊珊安慰同事們說,「生活不易,多才多藝」。

「大家其實都知道,是大環境出了問題。」每天都有好多手握微信大號的營銷公司發來好友申請,起初珊珊會回覆:「不好意思,最近沒錢。」後來索性不通過驗證了。她倒是動不動就問一下有過合作的品牌PR:「親,有預算嗎?」「也沒有,好的好的。」得知一家國內頭部運動品牌的PR,月薪降到3000,還要承擔內購任務後,珊珊發現,品牌、藝人、製作公司,「大家都沒錢了。」

即便肺炎過去,珊珊覺得前途依然不明朗。影視項目和綜藝舞台並未增多,但選秀節目每年持續向市場輸送數100個愛豆。「10個人被記住。剩下的90個怎麼辦,他們到底去哪兒?」

倪羅也在惡補職業技能。行業快速變化,一招鮮吃遍天下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從文字到圖片、從圖片到視頻,傳播方式快速變化,營銷手段越來越多樣。她現在最羨慕剪視頻的、做圖的、平面設計的,「人家有一技之長」。

她努力培養「網感」,「不是寫得好就行,你的用語會不會老套了?」她說服自己多泡小紅書、短視頻App,卻實在提不起興趣。倪羅隱隱有了「被這個行業淘汰的感覺」。

二十幾歲的時候,倪羅的生活被工作填滿,從未有過失業的恐慌。「怎麼會沒有飯吃呢,怎麼會呢?」三十歲之後,倪羅開始在各類平台為知識付費了。她考過經紀人證,報過用戶運營培訓班,焦慮感和不安全感依然揮之不去,不斷驅使她「再學一個技能吧」——斜槓後每多加一個詞,就能「讓自己踏實一點」。

人至中年,倪羅不再想追求通往精英的雲梯,而是渴望獲得一項立等可取的賺錢手藝。一位天津同事暢想開個煎餅攤,「多自由呀!咱想中午出攤就中午出攤,想什麼時候收攤,就收攤。」倪羅心嚮往之,主動報名去擇香菜。面點班開課後,同事天天鼓勵她,「趕緊學,等學會了咱就一起開早餐鋪,你不只擇香菜,可以炸油條了。」

〓倪羅在面點班學做的炸糕和肉餅(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倪羅把開煎餅攤的念頭說給研究生同學。同學起初嗤之以鼻,很快也有了共鳴。她認真查詢了廣州長隆野生動物園招聘飼養員的條件,打算去給河馬鍘草、送水、餵食、洗澡……

那是一種想像中更詩意,卻更難獲得的生活:用身體與自然進行能量交換,遵循自然節奏而非社會節奏生活。人生不再是線性財富積累的遊戲,不再考慮成本和利潤,和剩餘價值無關,不用害羞、煩躁和焦慮。

倪羅的想法要樸素很多。她厭倦了不停地寫策劃,寫提案,不停地宣傳營銷。等面點班結業後,她還想學插花,或者自修營養學。「如果煎餅賣不成,我向高端月嫂進軍呢?有一個月嫂大賽,傳媒大學播音主持專業的畢業生都去面試了,你知道嗎?」

說歸說,珊珊對留在娛樂行業依然抱有期待。看綜藝,她會研究花字怎麼做,看看「有什麼新的技術是我不會的」。她還年輕,網感對她來說不是難事。她嘗試跟朋友們搞電子刊,做視頻採訪,自己拍,自己剪,自己加後期。她最近還給一家娛樂媒體交了一篇8000字的行業觀察稿。

「我只是覺得,不能一直生產垃圾。」從業這些年,珊珊被訓練出15分鐘寫一篇、一天寫8篇的「技能」。那些批量生產的宣傳稿件 「沒人看,過得去就行」,這讓她很沮喪。求職時要上交作品,但「自己都看不上那堆垃圾」。

倪羅和珊珊正站在各自人生的轉折點上——她們或許不認識,也或許曾在某些工作場合有過交集。人的想法隨年紀和境遇改變,焦慮和困頓卻能相通。災難過後,人們總會被激發出求生和向上的本能。

大北還在重慶,等待劇組復工。他繼續做質檢員,偶爾也裝箱,搬貨入庫。他的薪酬以小時計,白班每小時15塊,夜班16塊,算算一個月也能掙4000元。一周結一次工資,這讓他略感安心——畢竟這是近5個月裡,他唯一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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