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應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專訪同濟大學原校長裴鋼

今日科學 發佈 2019-12-29T01:55:16+00:00

裴鋼,研究員,1981年於瀋陽藥科大學獲學士學位,1984獲碩士學位,1991年獲 美國北卡大學生物化學和生物物理學博 士學位,其後在美國杜克大學進行博士 後研究。1995年應聘擔任中科院和德國 馬普學會共同支持的青年科學家小組組 長。1999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裴鋼,研究員,1981年於瀋陽藥科大學獲學士學位,1984獲碩士學位,1991年獲 美國北卡大學生物化學和生物物理學博 士學位,其後在美國杜克大學進行博士 後研究。1995年應聘擔任中科院和德國 馬普學會共同支持的青年科學家小組組 長。1999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2001 年當選發展中國家科學院(TWAS)院士。 2000年至2007年任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學 研究院院長。2007年至2016年任同濟大 學校長。曾擔任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展 計劃(973計劃)第四屆、第五屆專家顧 問組成員等;現任「幹細胞及轉化研究」 國家重大科學研究計劃專家組召集人, 中國細胞生物學會名譽理事長,中藥全 球化聯盟副主席,《Cell Research》雜誌 主編等。

懷三分俠氣,存一點素心,這句話形容裴鋼院士怕是妥帖的。他的文字自帶「盡在杯中」的曠達,還裹著些詩人的浪漫,他讀《白香詞譜箋》曾寫下這樣一句話:「山河往事詞中歷,婉約豪放入心來。」就這麼輕輕地一筆,雲淡風輕。而作為科學家,他又是客觀嚴謹的。他說,科學實際上是認知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

裴鋼的研究領域小到「細胞」,他的精神世界卻大到生命萬象。他可以從「生生不息的繁衍能力」這一生物學基礎來認識生命,也可以從「生命到底是不是可以認識的」這一哲學角度來思考生命。他的世界,有著平常人平常事的日常生活。但是,從他的思想深度卻可以曉悟科學家在未知的荊棘叢中探索的精神高度:科學研究的過程就像登一座沒有頂的山峰,登完一段就要繼續下一段,因此要永遠憧憬下一段旅程,保持對下一段旅程的渴求。

裴鋼有著那一代人獨特的閱歷,他的人生和時代的車輪一起輾轉向前,經過「農業大學」「工業大學」兩所「社會大學」的淬鍊,他對世界與生命的關係、天與人的關係的認識似乎更為深沉;恢復高考後,國內外的學習、科研經歷,以及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7年院長、同濟大學9年校長的歷程,他的生命體驗也更為豐富,他的人生帶著些策馬奔騰、逐波踏月的激盪。

作為國內外細胞信號轉導研究領域的知名專家和「中國腦計劃」專家組召集人,近年來,裴鋼開始審視我國的基礎教育,尤其關注「兒童青少年腦智發育」。那麼,大學校長眼中的教育應該有著怎樣的理想狀態,我們的採訪就此展開。

教育要關注範圍更廣、更複雜的教育科學的研究

教育是人類最重要的活動,隨著人類的發展,教育越來越重要。「中國腦計劃」中教育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兒童青少年腦智發育」是其中的重要項目,是「中國腦計劃」中有別於其他國家腦計劃的一個亮點。

學界普遍認為,腦科學與教育的結合是未來教育發展的大方向,也是歷史發展的一個大趨勢。21世紀是關於人的科學,特別是對人的意識、智力、智能等方面的科學研究是關鍵點。探索腦的奧秘通常被認為是人類認識自然的「最後的疆域」,對於腦的研究幾乎集中了當前科學發展的所有前沿領域。而腦的發育、進化、存儲等問題,這些都與教育密切相關。

在腦發展的不同階段,接受不同的教育內容、學習方法和思維方式,所呈現的教育結果不盡相同。裴鋼認為,腦科學的基礎研究在歷史維度更深層面地影響著教育發展,因為腦是人的重要學習器官。同時,他也謹慎地指出,研究教育不能僅局限於生命科學領域,要關注範圍更廣、更複雜的科學——特別是教育科學。

理論上科學有一個所謂的客觀標準,那就是越到微觀的科學,比如數學、物理、化學,大家的觀點基本上是一樣的,而上升到環境、精神、醫學等宏觀層面,比如在環境科學中討論地球究竟有沒有變暖時,往往爭議就很大。科學講究證據,講究重現性,講究規律尋找和科學精神的弘揚。

裴鋼笑道,科學很強大,儘管剛開始科學的火苗很小很小,我們幾乎看不到,但很快便會星火燎原,燃遍整個地球和宇宙,應該它是事實,是規律。「要遵循規律辦教育,所以教育要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成為真正的教育科學,這是當前首要的任務。」

腦科學不能完全覆蓋教育科學,教育科學是交叉科學

教育科學是什麼?一直以來缺少明確的定義,教育科學的「度」也沒有統一的標準。21世紀,在基因組科學包括神經科學後面最重要的科學是行為科學,而教育科學和行為科學有著密切的關係。因為人的行為,主要由先天基因和後天環境決定的,環境最大的要素就是教育。

教育能成就一個人才,也可能會毀掉一個人才,在關注腦科學與教育的研究中,不能忽略另一個關鍵點,就是要把教育科學和行為科學、社會科學結合起來。裴鋼認為,「腦科學作為教育科學的重要部分,是當前科學發展的最前沿領域,但腦科學不能完全覆蓋教育科學,教育科學是包含更多學科的交叉科學」。

裴鋼頗為幽默且形象地解釋了決定人行為的先天基因和後天環境,他舉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是遺傳的因素,中國還有句古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又體現出社會環境對人產生的影響。他進一步指出,德、智、體、美、勞是培養全面發展的人的基本準則,是教育科學重點研究的內容。「德」涉及人的善惡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德育教育是社會公德教育;「智」不排斥情感教育、責任教育的培養,智育與「腦科學」研究緊密相關;而「體」與生命科學相關,涉及身體、生理的發展;「美」包括音樂、美術等,培養學生對「美」的理解和鑑賞,從而促進人個性的充分發展和人格的完善,這涉及行為科學及腦科學;「勞」包含體能教育,動手能力培養,也包含善惡教育,譬如「不勞動者不得食」。

教育既要進行定性、定量分析,又要對教育結構、內部關係進行考量。從德智體美勞五育並舉可以看出,教育走向科學化形成教育科學,是與自然科學、行為科學、人文社會科學等相交叉的。因此,教育科學是包含腦科學、哲學、美學等各方面在內的交叉科學。裴鋼指出,「教育科學不可能完全是定量的,也有可能是定性的,存在模糊的地帶。」

教育科學研究需達成共識,新的教育理念和傳統教育方法要同時兼顧

教育能否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這是一個大命題,學界存在著很大的爭議。有感於學術派別爭執不下的局面,裴鋼表示,教育科學是一個龐大的領域,短期內還無法給出一個權威性的解釋,對於教育科學的理解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盲從於權威、一家獨大」。

裴鋼認為,從人類發展的歷史長河來審視,可以看到人類思想是多樣的,但具體到對某個領域的研究,比如隨著智能時代的到來對教育科學的研究,有必要在一定的時間內形成共識,然後開展行動。

通過裴鋼的闡述,我們不難理解,智能時代的教育,更需要對教育科學進行深入研究,並將研究成果應用到教育實踐層面上,築起教育科學通向教育實踐的橋樑,將新的具有指導意義的研究方法和傳統教育方法相對接。

人工智慧發展到今天,已經勢不可擋。在人工智慧的環境下,教育領域必然發生一場廣泛而深刻的變革。老師怎麼教、學生怎麼學不可能不考慮智能時代的發展,這就迫切地需要設計出科學合理的人工智體課程體系,培養學生的「人工智慧思維」。

雖然老一套的課堂教學方式有待改進,但人工智慧無法完全取代傳統的教學方式,人的教育還需要感性的情感作紐帶,正所謂「親其師,信其道」。裴鋼認為,「如果人工智慧取代人,對人的教育還有什麼必要?社會發展,人是關鍵因素,智能時代人的發展,素質教育更為重要」。

裴鋼總結素質教育包含兩層含義,一方面是因材施教,教會能力,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另一方面是培養社會責任感。2012年,北大中文系教授錢理群在一場研討會上提到,現在的大學,可能培養了一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裴鋼深以為然,一些聰明人在頂尖學校接受良好的教育,獲得能力、本領和社會關係都為自己服務,而忘卻了社會責任感。「這是教育最大的失敗,這和教育科學沒有關係。」裴鋼認為,教育不僅要培養高智商、有能力的人才,更要培養有高度社會責任感,能向善、行善,能夠為大家、為社會、為人類做好事情的年輕才俊。

裴鋼的論述也從另一個方面提示我們,教育教學要與時俱進,基於現代實證科學的研究固然重要,但不能徹底拋棄個人智慧的感性經驗和對學生德性的培養。因此,對教育科學的研究應該具備基本的共識:在教育科學指導下的教育實踐,新的教育理念和傳統教育方法要同時兼顧。

要重新審視基礎教育,明晰教育科學的研究目的

從歷史的發展看教育變遷,裴鋼認為,我們歷來重視教育,原因有其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在中國幾千年傳統的大背景下,求知的意義源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傳統教育注重經世致用人才的培養,倡導「學而優則仕」,有志之士認為只有做官才能實現人生價值和抱負。將腦科學以及其他前沿科學領域中的成果引入教育,尤其是基礎教育,有必要對教育目的和受教育的意義有更為明晰的認識,這樣才能讓教育科學的研究更為清晰。

裴鋼格外重視基礎教育,通過近些年的觀察,他發現很多科學家在後來的研究中很難有所突破,原因在於基礎教育階段一些基本的東西沒有掌握好。「實際上,後勁不足被落下了,還是因為前面一直沒搞明白,總有一個疙瘩沒解開,拖到高中、大學,到後面越剩越多。基礎教育做不好,基礎科學就做不好,基礎教育和基礎科學做不好的話,中國的基礎也不會好。」

他認為,目前的應試教育風氣很重,雖然培養出的學生基本功紮實,但弊端也很明顯,「對已知的事實,在熟練掌握的情況下能夠對答如流,但是面對未知的情境,學生就犯了難。」一次演講中,裴鋼很犀利地指出:「學校教育中很大的敗筆就是總要有一個標準答案,答對了老師就給個高分,實際上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固定答案呢?」

裴鋼對基礎教育的重視也反映在教育規律上,「學知識,要研究怎麼學,學了以後怎麼延伸,把這些弄明白了,我覺得是事半功倍的。」裴鋼建議,在國家大的教育體系中,應重點辦好基礎教育。「要用科學的方法,讓基礎教育發展得更好」。

教育貫穿著歷史、當下和未來,它不是一段孤程,而是一條完整發展下來的鏈條,與社會方方面面聯結在一起,形成紛繁複雜的關係結構。教育不能完全割斷歷史,其已成為一個民族文化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滲透在了人們的骨骼、血液里,改變著人們的思維、生活方式,約定俗成地規矩人們的一言一行。正如裴鋼所言,我們幾千年的教育傳統,其教育目的在當下和未來還需要再清晰,培養什麼人、怎麼培養人、為誰培養人,這應該是教育科學研究的目的所在。

腦科學要落到課堂上,讓大家都懂很重要

腦科學落地課堂要做好各方的銜接,當前實驗室做的腦科學研究不接地氣,在老師眼中,腦科學項目沒有改變教育和課堂教學。家長看來,無益於孩子學習成績的提升,也沒有挖掘出學生長遠發展的動力和潛能。

現階段腦科學研究與教育的目標不一致,腦計劃中「兒童青少年腦智發育」項目提出要有明確出發點和落腳點,都應該以教育為主。裴鋼指出,腦科學在課堂落地,要讓學校的老師們懂,要讓家長懂,也要讓學生自己懂,做好教育科學的科普很重要。

裴鋼強調,「中國腦計劃」以及許多前沿科學領域中的成果,需要在祖國大地的教育實踐中來落實。當初提出「兒童青少年腦智發育」項目的時候,裴鋼就在思考三個問題:

第一,我們中國人常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有沒有道理?有沒有證據?

第二,我們說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到底德智體美勞之間有什麼關係?體美勞對腦智發展有什麼關鍵作用,對人的全面發展有什麼作用?

第三,現在學習英文從娃娃抓起,甚至從胎教抓起,到底有沒有科學依據?什麼樣的兒童更適合早期多語言教育?

這三個問題,具體都指向了教育科學研究。目前「中國腦計劃」正籌劃大規模隊列研究,主要針對6—12歲兒童青少年人群,運用多學科綜合方法,深入研究其大腦發育。裴鋼指出:「兒童青少年的腦智發育要拿出一個符合國際影響、國際水平,符合倫理規範的大規模青少年(腦智)發育隊列。這件事尤為緊迫。」

記者從相關資料了解到,國際上很多國家對兒童青少年的腦智發育給予了很高的關注,相關研究進展迅速。歐盟的IMAGEN項目,旨在了解影響青少年大腦功能和心理健康的生物和環境因素,以助未來研究出更好的預防策略和治療方法。該項目中近1600名14歲青少年接受了DNA樣本分析以及腦部核磁共振掃描等一系列智力測驗,以期發現與智力有關的大腦結構差異情況。

2015年,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發布人腦發育ABCD計劃,最終目標是追蹤10萬個從9歲到10歲孩子10年成長的數據,以探索物質濫用、運動損傷、觀看電子螢幕的時間、睡眠習慣,以及其他的情況如何潛在地影響了大腦的成長,或者大腦又是如何影響這些。但是,以上各國的項目對腦功能沒有系統的研究,尤其在腦與基礎教育相結合方面沒有相關聯的研究。

裴鋼坦言,到目前為止,世界上科學發展還是西方貢獻較大,但在新興領域,比如在教育科學領域,東西方能不能有同樣的貢獻、甚至東方有更大的貢獻?旋即,他又補充道,中國長期缺乏科學的思想和科學精神,振興教育科學,任重而道遠。「教育科學的發展,要用歷史和未來做考量,這並不比振興其他學科容易,要拿出萬里長征的精神。」

教育科學是需要關注細節的,需要一個一個問題的突破,改變教育現狀更需要靜水流深,而非大波大瀾。教育科學之路的探索,無異於在滿天的星斗下尋找一顆小小的芥子,雖煙塵茫茫、困難重重,但這是對認知生命進而認識大千世界規律的尋找,裴鋼對教育科學的追尋仍然有著執著的理想。

「新竹爭春時,老松笑看之;百年風雨後,依然是我師。」讀著裴鋼的詩,有風過疏竹、雁過寒潭的淡泊,有遍閱自然萬物後而生髮找尋和敬畏的本然。置身於茫茫蒼穹之下,越是大千世界物華紛雜,越需要一種松、竹、梅、蘭的情結,這是科學家的心境。萬物雖廣仍有邊界,而科學家的精神和捨我其誰的使命感,正推波助瀾著人類的發展,松竹為師,情懷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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