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采作品:我的鄰居張愛玲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5-02T18:15:05+00:00

有一張寫著Forgotto take signed for already 四/二四,她習慣用書寫體,但在這種提醒自己的地方,每一個字母都用印刷體大寫。


她真瘦,頂重不及九十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藍的寬百褶裙,女學生般把襯衫扎進裙腰裡,因為太瘦,就像只收口的軟手袋,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褶線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午後的陽光照在雪洞般的牆上,她正巧站在暗處,看不出白襯衫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覺得她膚色很白,頭髮剪短了燙出大捲髮花,發花沒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絲不苟地開出一朵一朵像黑顏色的繡球花,後來才知道是假髮。

她側身臉朝內,彎著腰整理幾隻該扔的紙袋子,門外已經放了七八隻,有許多翻開又疊過的舊報紙和牛奶空盒。彎腰的姿勢極雋逸,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即使非常前傾著上半身,也仍毫無下墜之勢,整個人成了飄落兩字。她的腿修長怯伶,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後根本沒有年齡,遠看還像燙了發的瘦高女學生。她微偏了偏身朝我望過來,我怕驚動她忙走開,走到中庭佯裝曬太陽,撩起裙子兩腳踩在游泳池中。她一直沒有出來。等我回房時才一帶上門,立刻聽到她匆匆開門下鎖的聲音,我悄悄繞另外一條小徑,躲在牆後看她,她走著像一卷細龍捲風,低著頭仿佛大難將至倉皇趕路,垃圾桶後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在她背後私語般紛紛飄墜無數綠與紫,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看清她的眉眼,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里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不真實。歲月完全攻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里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不真實。歲月完全攻不進張愛玲自己的氛圍,她只活在自己的水月寶塔,其實像妙玉多過黛玉。

我在她回房之後,半個身子弔掛在藍漆黑蓋大垃圾桶上,用一長枝菩提枝子把張愛玲的紙袋子勾了出來,在許多滿懷狐疑的墨西哥木工之前。我與張愛玲在那天下午的巷裡,皆成了難得的圖畫。

人才恐怕其實應該分天才與地才。我們常常惺惺相惜把許多有「天才症候群」的同類,嘉許或互相標榜為天才,其實都僅僅能列入地才。地才的痛快及寂寞皆帶有成分太多的自許自憐自傷。天才因為清潔到不染紅塵,定型人情一概俱無,但又有本事化身做地才,喜怒哀樂一眼洞穿,結果是弄得人世看天才總面目全非。地才極易教人喜,教人安,天才恐怕地才見了必要不安,因為照見自己的欠缺,不能逼視,唯無才見天才一樣活潑無礙,因大有和大無互不犯煞。

胡蘭成說她寧可與天才朝夕相對,也不願地才為她不安,「對人世有不勝其多的抱歉。」但悲天憫人實在仍是定型人情,於天才多所不慣,所以寧可不見。小時候看七仙女動了憐才之念下凡遇董永,天才的絕頂聰明借了地才的肉身,張愛玲就是這樣自己與自己互相扞格叛逆著,這個世界註定了是地才的地盤──「在人世里諸天遊戲」到底縛手縛腳。我的這段文字顯然受《今生今世》的影響,因為我對張愛玲的縈懷,原本就是對胡蘭成。

《聯合報》給了我張愛玲的地址,按採訪慣例先寫了一封十分八股但真實的信給她,說我從十九歲起就常讀到她的文章,希望能採訪她。張愛玲當然不見。但她住的公寓就在街邊,每天人進人出,換個方式做一場側寫的報導並不困難。公寓管理說她隔壁的房間,十天以後就能騰空,為了以後可以證明側寫本身的光明正大,我在所有的資料上都登記了真名。

我在媒體的工作也很忙,三扣四扣只剩了下午一段時間可以過去看看她。我也有作家運動神經差的毛病,學了五年仍不會開車,我的報社和我的住處僅三分鐘,為了張愛玲,每天風塵僕僕,常常到了那兒倦意連連,兀自睡著了。唐突醒來,忙臨牆貼身,聽到她房裡特別大的電視機聲,才又開心地精神振奮。她是如此重門深鎖天機難露,我是如此耕忙織忙,以至於整整住了一個月,只來得及見著一兩次,沒有能像張愛玲談詩經「這裡也是『既見君子』,那裡也是『邂逅相見』」,「這樣容易就見著了!」──事實上最好的東西,是不需要多的,恐要因而使張迷怨恨如此不落力。並且也無法再多住,因為實在分身乏術。女兒三兩天也綁在提籃里陪我去,乖巧的她是個不愛哭的安靜孩子,輕輕唱歌哄她發聲,守著張愛玲的時間其實過得很快。

這兒公寓門禁都嚴,洗衣、倒垃圾、上下樓梯、去停車坪、取信、游泳……都得掂著鑰匙進進出出,有幾次因忘了帶鑰匙,到了張愛玲窗下,只好又盪回頭。整條街都不是很平靜的住宅區,住著太多黑人、墨西哥人、東南亞難民、印度人……是個「第三世界」。我們的公寓已經算是這條街的貴族。像非洲的教堂,糙米中的一袋白米。設備還算潔凈,房租一個月三百八,押租五百塊,簽約得簽半年,另扣清潔費五十,住不滿半年押租不退。預訂房間後,繳「銀行戶頭信用檢查費」廿五塊,都只收現金或money order。在那之前很多年,張愛玲住了很久的流浪中心,帶著一張簡單的摺疊床和小板凳,就因為一次要拿出這麼多現金對她很吃力。從她搭配公車時間表開列購物清單的清楚仔細來看,她完全還能寫文章,只是成天待在一個房間裡閉門過日子,沒有東西可寫,張愛玲是世上最需要網絡和電視的人。網絡可以改變她整個的寫作人生,其實有線電視就可以。

張愛玲的房間與我的皆在通道底。有一模一樣的格局及家具。公寓是個特大號辦公桌,淺陶土色水泥牆彎花劍尖黑鐵欄杆。每一個房間有一扇落地窗,窗口是抽屜般圍堵著的小陽台,視線只有前方──不要想偷窺鄰房。底樓全是停車坪──一張辦公桌下懸空著桌腿,在懸空的正中央升起半圓形階梯,洗石子質感如大地的米花糖。階梯頂左右倒吊兩隻八角風燈,一整堵密鐵條的大門用了本名E.Chang。進門之後兩列信箱,正當中天井部分是個游泳池,陽光落入翠晶水波里,仿佛含著大玻璃珠子,環廊一棵奇妙的童話似的藤蘿自一樓梯底繞著扶手欄杆迴旋整幢公寓,乾淨得幾乎誤為剝了樹皮的粗藤,長滿檸檬大綠葉子,開著薄瓣百合形黃珠蕊白花。

單身公寓就是套房。房門用了很重的黑褐色,看起來很沉悶。我們都有乳白粗呢細格子沙發床,貼木紋皮面的一整套舊家具,矮桌,茶几,柜子,牆上凹進去半壁雙層的衣櫥,茶几上有隻乳白陶瓷燈,天花板上掛著黃銅色木片的燈扇──扇葉下帶動著月亮般大圓泡。矮吧檯裝了水槽權充廚房,台面下兩隻櫃及小冰箱,細鐵腿蘇絲黃式的高凳子。其實很陳舊也很簡陋,但對她來說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歲月靜好,無親無故也無人照顧的她,活得太吃力太辛苦,為什麼她好些年沒有和張子靜聯絡,也不回信,應該根本沒有收到信,流浪中心也沒法替流浪者收發信件。賴雅走了以後,賴雅原來的朋友和親戚家,她都不適合住,也不被歡迎,不是走投無路不會去住流浪中心,水晶提到的恐蚤症其實有一定的道理。

浴室是水跡滿牆的奶白和麥黃,白的搪瓷浴缸銀水龍頭,半牆貼了杏黃的防濕壁紙,有劣質琥珀的暖暈,鞋盒子形白壁燈鑲著一顆金鎖,整個房間鋪著老地毯,核桃片與白芝麻的色調。

張愛玲的窗口正對著兩棵棕櫚樹,長酒瓶般的粗實青干伸到天口,突然蓬了一頭稻草堆,頭上開出大寫意幾片葉芽,風一吹撼天撼地。樹下人家的雜院,半邊荒疏半邊種得艷紫妖藍冶紅,轟轟烈烈「第三世界」區的植物特色。那幢房常有兩個印度女子相攜出來散步,穿月白麻紗長衫,披著紫紅大披肩兜著頭頸,俏黧黑的烏眼間點了一粒朱紅痣,圓潤豐滿的雙胸,洛杉磯市區做小生意的印度人很多。另一個稍矮小,穿金黃紗攏黑金鑲滾的披肩,因為用色太鮮麗,宛如日色喧譁下一尊圖騰,髒了衣服的女神。誰若讀過張愛玲,都會油然想起炎櫻,薩黑荑妮或者霓喜的影子。有一天她們的兩個中東朋友開漆著海藍與粉紅的金龜車,四個人湊在樹下談心,有一種雜拌好笑的張氏刺激。因且窗口看下去是俯角,距離縮短了一半,就像伸手可攔可招。從原地抬頭看張愛玲的窗口,卻是接近八十度大仰角,憑空拉長了遙不可及,除非她肯走近窗前。她選了看人容易看她難的位置。就在那炎櫻的下午,我見著了她。

好多年前有文章說張愛玲仿佛吃得很「隨便」,多半吃零食。當年讀之,曾經捧著報紙軟弱地替她抗辯,食物是服裝以外最能體現女性風格的部分,不算很小的主題。但張愛玲那時候也已經不大吃零嘴了。

說吃零食度日是「隨便」,這是一廂情願的觀點,其實根本傾向物質主義,又犯了想當然耳的錯。女人對食物與女人對愛情一樣,主張精神戀愛。很少女人大飽大飢,處理飲食猶如調理感情,少量的,不是那樣貪心的,如果還能夠心甘委屈必不致忍痛割捨,都得千迴百折綿纏好些年,總是若有似無,愈是女人味愈是如此,是女人為身材扣吃挑吃的平行哲學觀照。如果到了三餐米飯肉蛋青菜填飽肚子的階段,是男人的吃法,在精神意義上來說,其實是更粗率。美國有幅政壇漫畫,把國會政要畫成小孩,敲著木槌問:有任何東西可吃嗎?(Anything to eat?)「有任何東西可吃嗎?」這又是兒童攝食法,把肚子當作倉庫,也是另一種粗率。女人燒飯九成以上為了應付男人附帶孩子──拴住一個男人先拴住他的胃,沒有聽說過男人可以用零嘴來拴。總之女人進食並不為肚子餓,只是閒情的釋放,屬於趣味主義,愈挑嘴愈現精緻,沒有辦法對自己的情趣苟且,這才是零食的精神內涵。

光吃零食如果是柔艷,極端挑嘴就是剛強,柔艷剛強,亮烈難犯,《今生今世》書里說張愛玲「柔艷剛強,亮烈難犯」。

很多地方說張愛玲喜歡用大玻璃杯喝紅茶,還喜歡吃芝麻餅。粉粉屑屑掉芝麻渣,非常「香風細細」。她又數十年鍾情甜軟熟爛黏牙之物,余絲沾在牙床里,千里一線牽。軟而甜食多半糯米或麥芽原料,也確實得配茶,用茶鹼去稀釋它的傷腸胃。在「外面風雨琳琅,房裡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的午後,捧著茶杯就著雲片糕,或者天津炒栗,杏黃紙袋印著深麥棕色的栗子,頂上一個紅泥圖章「天津」,有四個小圓口用紅棉繩拴著,仿佛廟裡求過神卜過卦,是個吉物。而「茶杯里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致地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如果是有月光的涼夜,「玻璃杯里的茶微微發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個黃色圓月」。如果把茶杯貼著兩眼,「這地方整個的像一隻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亮閃閃的幻麗潔凈」。……這樣的句子,如果想等天天靠吃正經三餐飯的男人寫出來給我們看,恐怕不容易,算是一種零食文學。

可惜張愛玲現在不再就著茶吃零嘴了,她總使人發愁的到了美國寫不出文章,正和她再也沒有喝茶吃零食的悠閒日子有關吧。

可以令張愛玲的「極端柔艷以及極端剛強」皆委屈大讓一步的,也只有醫生。

張愛玲的牙壞了。

吃甜食配茶几十年才壞牙,可以想見原來有副極任勞任怨的好牙齒,可以耽擱這樣久。

在她的紙袋裡,有一袋裝了很多棉花球,和裁成一小張一小張的擦手紙。棉花球滲著淺淺的粉色,不過僅僅是外面一層,內里仍是白棉花,滲透得並不厲害,她壞牙的情形似乎不算嚴重。唯一眼仍看出來是淡淡的血水,若是心疼她,也許覺得如同扶桑黃蠶吐絲結的繭,裡面裹著一絲絲的不忍以及楚楚可憐,埋在心頭,叫也叫不出。

大概因為常常用棉花球,她常常洗手,留下擦過水漬子的紙巾。張愛玲用一種白色的有羊毛紋而棉質成分比較重的軟紙巾,上面印著淺湖水色鳳尾草,有一點輕微的梔子花香,常見的Keenex牌。香氣也許不是原有,她的另一個空香皂盒,倒有很濃的梔子花香。公寓的水喉離水槽頗高,像個懸空細電燈杆彎在廚台,水一開嘩啦啦濺起許多小珠子,她一定常常擦,而且好像當抹布用,每一張都對摺兩次成個四方形,鳳尾草間有她按捺的指捏印。她年輕時必是行止斯文。

她常吃Stouffes牌的雞丁派,深淺兩色玫瑰紅的硬紙殼,右邊大半角印著一碟露出夾餡的派皮,夾餡有菇丁、胡蘿蔔、雞肉丁、洋蔥、青豆、通心粉、火腿片、洋芋丁,勾了濃濃的玉米茨汁。附有鋁製圓碟子,直接放在爐上烤,吃完碟子一併放棄。她還吃一種胡桃派(Pecan Pie),用玉米漿、脫脂奶、紅糖、棕櫚油(與椰子油近似)、檸檬酸和大胡桃及大豆粉烘製,是她現在極少數的甜食之一。烤熟了面上酥,對著餅心一嗑,有蜜色的湯汁溢出來,Ralphs Grocery生產,燙金的貼紙上畫著字尾鉤許多小圓圈的花體英文「Very Special」。她在《談吃──畫餅充飢》里提過,有上海棗泥餅的風采。她完全不吃新鮮蔬菜,魚肉也沒有,其實除了罐頭和雞蛋,什麼也沒吃。

她拿罐頭配蘇格蘭鬆餅(Thomas English Muffins),有微微的酵母酸,十九世紀就在英國流行的傳統早餐。鬆餅開盒之後極易搓弄出小粉粒,張愛玲用一種透明的畫著三顆橘子的長條塑膠袋套住紙盒,兜住佻達的放肆。《談吃──畫餅充飢》里也說過像一種她愛吃的酒釀餅。

她每天喝Two-Tan牌低脂鮮奶,一盒大約一個品脫,空紙盒右上角開著棱形小口,像個小湯壺張著嘴,空盒子顯然注進水蕩滌過,洗掉了鮮奶的余痕,「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張愛玲喝的是最小的盒,不開車瘦伶伶的也提不起多少東西,選擇小而輕便。一天一盒到兩盒吧,一隻只空盒排起來,也像一列小嘴巴孩子,報著數,數目說著日月,因為張愛玲房裡的「行歌不記流年」,唯神話與童話里才有的無記。

她吃罐頭裝和鋁箔包的蔬菜,S&W的菠菜罐頭最常出現在張愛玲的菜單,罐頭外層包裝紙上有一隻雙耳金碗盞和金托子,盛著綠色葉子,她也吃嫩花椰菜尖和豆角。罐頭齒一路啃到剩最後一小截,裡頭倒得很空很乾凈,圓蓋掀起的鐵皮也按了回去。完完全全只吃罐頭蔬菜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不過,這裡也看出她對生活的低能,給伺候著長大的什麼家事都不會做的千金小姐。其實流浪窮藝術家最受歡迎的食物是法國麵包,一大長條一塊錢夠吃一天,只要對切開,撒上半顆蒜瓣切碎的蒜末,或者一小截蔥末,滴幾滴橄欖油,放在電爐上烘烤兩三分鐘,配上牛奶,實在健康得多,就算再加一個蘋果,也比吃罐頭便宜,她的醫生說她營養不良卻膽固醇太高,自然是罐頭食物的關係,美國常常可以看見抱著全麥法國麵包的窮人。

中國食物她吃得並不多,大約因為調味料太重,又多油,不過她逛過蒙特利公園市的華人超級市場,帶回來幾隻印了店招的紙袋子。有一種蔬菜油加蔥花煎的劉記蔥油餅,橙油漬透的紙片,黑鋼筆沾水寫了蔥油餅,一塊九毛五。兩張餅盛在一隻淺黃保麗龍托盤。醫生叫她戒掉糖,所以綠豆糯米糍,南棗核桃糕,應該都戒了,改吃一點兒蔥油餅,極端的柔艷更形柔艷,在最後一點吃的自由上,勉力與自己的牙齒妥協。

她還買芝麻醬,用來抹在蔥油餅上。逛中國市場的誘惑實在太強,她也得調皮一下臨機妙喜,所以買了不該吃的紅豆包。還在小吃館裡叫了一份好像是叉燒,紅艷鮮亮的澆頭,仍留有一半在白盒子裡,細竹筷子並齊了插回原來的小袋子,連盒帶筷再用塑膠紙密實裹嚴,不常出來丟垃圾的她,在這一點特別留神,所以,其實平常女子的細膩和禮儀,在她身上一樣的婉轉。我也一直不認為她「跋扈的自戀」,很傷害作家的「跋扈偽學術」,可以那樣照顧中風的賴雅,放棄了留在香港編劇本的機會,是她在美國困窘如此的原因,這樣疼愛朝夕相處的人,怎麼能叫跋扈的自戀呢?那是天壤之別的生活和放棄,幾人能夠?

還有一隻中國城裡常見的梯形寶塔食盒,剩了一點渣,看著像炒年糕。蒙市附近上海小館極多,三六九,樂生園,中發白,香敘園……鯉魚門……我想張愛玲到此,恐怕要氣短情長,再也不能任性多吃,然而又不能不來上一兩趟,有些什麼東西關於上海總是好的。正因不能碰,更加回憶著戀著,望著芝麻醬與紅豆包,想起姑姑曾捏給她的四隻芝麻餡小包子,「包子上面皺著,使我的心也皺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如果溫州城當年對張愛玲曾如含有寶珠放著光,從我們的公寓搭巴士經過下城到蒙市的這一段,也像一串張愛玲的寶珠,含有她孤獨的光,使人真願意看到張愛玲怎麼寫它們,如果生活得好些,她也願意寫?

她現在喝雀巢Sikla速溶咖啡和奶精。沒看見糖。

「她極少極少出來,一出門得走好幾家,最多的袋子即屬賣胡桃派的Ralphs,有一天的袋子印著」A Smarter Way to shop!」非常適合張愛玲──「現代的文明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於我們親。」還有一隻「袋子哲學」就不討人喜歡,」You work an honest day! You get an honest Deal」!語氣太像耿直的格言,硬幫幫的辛苦,缺乏小好小壞平民風格,只教人疑心一排排貨架頂上必然裝了不少防賊鏡,仿佛財小氣粗老闆的眼睛,只有讓人心慌。我拾了來又扔了。

她用單座電爐烘派餅和熱吃食,扔掉的這一隻顯然剛買不久,美國制,由五環生鐵圈捲成一個漩渦,黑座基白扭子,大約保險絲燒壞,或者插座線路斷了。

她煎雞蛋吃,脫蛋殼的技術非常壞,除開頭尾兩個尖頂,其餘部分全捏碎了,上一半下一半累在一塊,不過甚少燒糊,至少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所以也沒有她形容過的教人嘴饞的牛奶焦香傳過來。放棄零嘴的日子使她前所未有的必須仰仗電爐,而且她這樣挑剔,公寓巷口來來去去叫賣熟食餐車比巴士還多,漢堡店、炸雞店、烤肉館不下七八家;如果她肯「隨便」,不知可以免掉多少她最頭疼的麻煩,張愛玲怎麼可能吃那些,這又見得電爐的重要性了。總是她依賴甚深的東西,扔掉其實很可惜。

張愛玲整天不出房門,一天約看十二小時電視,聲音開得極響,再大點就得踰牆了。有些時段開得特別響是因為市聲轟然,戰火般燒到我們的窗口,轟著她,也轟著我,當然也轟著電視,男女主角聲嘶力竭在螢光幕上喊著也不足以達成任務。她對窗下整個凡夫俗子的擾攘人間,和電視上的肥皂劇情特別津津有味。經常全開落地長窗的窗簾,白天也大亮著燈,所以管理員抱怨她的燈泡經常壞。四周公寓群居黑人墨西哥人伊朗人印度人……星期五的午後開始,就得淪陷於比她的電視還響的音樂狂歡,整條街鬧騰得仿佛地基都響,定音鼓聲小錐子般從腳底穿出來,穿了整顆腦門,她喜歡的好萊塢情調。

樓下街道及停車坪的車壞的比好的多,引擎發動時像漁港邊嗚叫著數艘汽艇,卜剝噗破卡卡卡卡方能起步,在好面子的中國人區十分不易享受到,真正有所謂亂世兒女的無所謂尷尬和生命的理直氣壯。因為吵嘈,亂世兒女生得一大窩孩子們也天然養成肺活量,讓自己的嗓門在眾聲相中卓然有成。這裡充塞著潑辣不鬼祟的好與壞,樂觀而愉快的沒出息不乾淨,但是簡單健康──「生生不息的孩子就是證據」,絕對非自命或附庸風雅可以長住。

張愛玲可以連著一個月廿四小時不出房門,如果她的房裡長出一棵不傷牙的餅樹,那麼她真的可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守著這棵餅樹了吧,像前朝深宮?一個極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擇居極端沸騰的蒸鍋中。事實上這公寓只有南窗這一排如此臨街吵雜,東西兩座落地窗臨水照花,游泳池的水。北邊那幢地基處於坡頂,窗外是條有許多院落的小巷,空房間很多,也安靜得多。再有除了張愛玲住的那一層之外,樓上的房窗都有極好的有渺遠身世之感的風景,天光雲影落在窗前,如果你也認為該選擇天光雲影鬧中取靜,那就落入地才困頓之處。張愛玲不需要取靜,她選擇的就是她的偏愛,因她是一片安靜無聲的雲,看驚人的大聲音的電視和市聲。

早上她似乎休息,中午開始打開電視,直到半夜,間歇的空檔她騎健身單車,僅是憑聲音辨正,但極有可能。騎幾分鐘即暫歇繼續看電視,有時候同時進行,以致我曾誤作她看健身節目,螢光幕里有健身單車。在她浴室附近還有一種也像簡單的械器發出的喀利漆令,像一根鐵絲輕刮著薄葉電風扇,也仿佛從前賣搖搖冰的錫筒磨著夾層加了鹽的粗冰岩,又叫人聯想一隻老式的喉頭打了點癤子的舊手搖電話,我一直未找到答案。

公寓其實也供應長住的人有線電視台,有三四十個頻道,但她沒有錢買吧,她看的是基本頻道,所以極少可以說從來沒發覺她聽音樂或唱歌,她像很喜歡趣味遊戲機智問答,常常開著。美國那段時期受光碟版權法影響,基本頻道根本沒有可聽的音樂和可看的節目。歷史頻道、好萊塢電影頻道、文化頻道都要花錢另外安裝盒子,不裝盒子收視還會特別壞,基本台也看不了幾個,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有她將嗜之若狂的老電影頻道,其實只要給她一個月三十幾塊錢的有線電視,她就有東西寫了,那適合她閉門造車的模式。她萬里投奔美國想看的一切,她根本從來沒有錢去看。

她在房裡穿純白毛拖鞋,一陣髒了就買一模一樣的回來,最多一個月就得扔一雙,其實只要丟進洗衣機擱點皂粉,三兩分鐘可以潔白如新,我們的洗衣房在游泳池邊,也有烘乾機。她扔得很厲害,卻又獨特偏愛不經髒的純白。她喜歡紫灰色調的絲襪,也扔得凶。

她在信手可得的比如銀行寄來的小紙頭上記下她的購物單,而在背後有一小槓膠的鵝黃速記紙上正楷恭書她忘了做的事,很用力地寫。有一張寫著Forgot to take signed for already 四/二四,她習慣用書寫體,但在這種提醒自己的地方,每一個字母都用印刷體大寫。她的購物單上按順序用英文記下了咖啡、牛奶、胡桃派、熨斗(?)、衣架、奶油、抹布、刮刷、香皂、牙籤、燈泡、叉燒包,每一個單字底下畫粗細不同的黑線,奶油以後的幾項特圈兩次框,意思大約是幾番計較之後列入第一順位,餘下的先得等等了,拿不動的!叉燒包又劃掉了,真有一種纖潔的無可奈何,因為不會開車,每一個小小的願望都得等養足了氣力。

她存錢的銀行在好萊塢葡萄園街,離住的地方很遠,應該是更早年就開的帳戶,居無定所並沒有換,得搭公車才能去。她所有的帳單、水電瓦斯電話匯票全部自動入電腦由銀行處理。三月份因剛搬家,要交代的事多,兼牽線改號裝機費用所以花了六十二塊,四月份電話費可能是她平常的數字──十八塊,大約正好是基本費。

張愛玲在七情六慾的觀察上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但若要下樓向賣生果的推車買一個夏威夷瓜,就可能很容易上當,她可能不容易被搶,但極容易被騙,因為實在自閉得厲害,但也並不覺得她活得像驚弓之鳥,起碼看拼字節目的她,似乎很愉快,愉快到出來倒個垃圾,也喜悅地帶上假髮,她並不為看不見的遙遠的張迷們活。也許倒很符合美國報上的報導,兒童所以無端臉紅,特別羞怯的原因在腎上腺素多,所以有天生天真天然的羞怯;過瘦的人也確實常見腎上腺素的問題。張愛玲在某一個層面上是個涉世很淺的孩子,保留了天然渾沌的羞怯。

又也許中國古代女子深閨里的容顏,才是最禁得起時光的考驗的,不見人的日子歲月走得慢。《流言》時代的張愛玲並非如此,在文章里她那樣喜歡刺激大膽顛狂冶艷的打扮,她弟弟說她奇裝異服,一點不怕道路以目。或者鋒芒畢露和重門深鎖正巧是大開與大闔,儼然有共通之點,我行我素自在自樂。再翻《今生今世》,比較能想像胡蘭成何以用宋江見玄女,陌上游春花,哪咤蓮花身,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來形容,她是最嚴重的與常情矛盾及犯沖,這個世界,她好像只是路過。

她用兩種牌子的香皂,Ivory 和 Coast,還用軟膚膏,一小管十塊錢。她似乎愛藍綠白,她用的東西偏藍綠色系,要不則白。

她偶爾讀三份報紙,《洛杉磯時報》、《聯合報》及《中國時報》。二月三月四月的報都有,隨便抽一份讀,在一張報紙里發現一小撮她剪下來的頭髮,發質極細,不是截然白與黑的黑,比較近杏與淺黑,也有一根淺白,接近透明的白。

她半月才拿信。三更半夜拿。她用《聯合報》航空版信封皮子打草稿,《中國時報》信封薄脆,紙毛會滲墨,她不用。信皮子正央是她的名字及地址,她繞著她自己用黑墨水鋼筆寫稿也寫信,紙袋中的信皮子草稿有寫給夏志清先生、瘂弦先生,還有一些談及出版和文革,袋裡也拾到我自己寫給她的信皮子,但信她收存了,我寄的信封上也寫滿了字,甚至有一小段提到我寫的文章。但她又在草稿上鄭重地把談我的幾行,再框起來打個叉,顯然希望保留,我也就不提了。其中兩句話是她的心聲,她說她一住定下來,即忙著想把耽擱太久的牙看好,近幾年在郊外居無定所,麻煩得不得了,現在好不容易希望能安靜,如再要被採訪,就等於「一個人只剩下兩個銅板,還給人要了去」。我想聲明的從頭到尾只有一點,不打攪對方的沉默側寫,在媒體原則並不算採訪。

她整個的生活,才是我們該有的真正的抱歉吧,一口好井的完全枯竭,因為沒有水源供水,一個被震天價響地捧為中國之「絕版的風景」的作家,不論蓋棺論定時的公允評說如何,但在她生前圍繞著她的作品立足文壇的人這麼多,這裡的荒謬和不解,難免會教人想起她自己的句子──再好的月色也不免淒涼,她虛無的名聲,就像那淒涼的月色。

不論人生格局或文字風格,張愛玲都不像李清照,她像詞和清照齊名的宋朝另一個才女──朱淑貞。

(本文來自戴文采散文集《我的鄰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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