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貧車間裡的女人們:進過城市,做過苦工,她們選擇回家

二三里資訊銅川 發佈 2020-05-27T07:41:55+00:00

服裝廠的扶貧車間裡,放眼望去清一色女工,當中不乏從大城市返鄉的人。隆林在滇黔桂交界,居住著苗族、彝族、仡佬族、壯族等少數民族,是集「老少邊山窮庫」於一身的國家級貧困縣,也是全國52個未摘帽貧困縣之一。

服裝廠的扶貧車間裡,放眼望去清一色女工,當中不乏從大城市返鄉的人。 (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圖)

外出打工的朱愛青回來了。

2019年,她還在廣西南寧一家耳機廠做車間主管,每月能賺八千多元。回到百色市隆林縣,這個數字直降三千多。

隆林在滇黔桂交界,居住著苗族、彝族、仡佬族、壯族等少數民族,是集「老少邊山窮庫」於一身的國家級貧困縣,也是全國52個未摘帽貧困縣之一。截至2019年底,全縣尚有10個村、2219戶、7829人未脫貧出列。

朱愛青回鄉是為了女兒。

去年,女兒三歲,上了幼兒園。有一次,朱愛青碰巧回了家,便送女兒上學。女兒非要拉著她進教室,一個個同學介紹過去,「這是我媽媽。」

她頓時覺得「心酸」,決定回來。

女人們回鄉就業的理由大抵相似,「能有一份工作,能待在家裡陪小孩,陪老人,已經很滿足了。」2020年5月14日,朱愛青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她的新工作還是車間主管,地點是隆林扶貧車間,設在城西的輕工業區。扶貧車間的建立目標是促進建檔立卡貧困家庭勞動力就近就地就業。

隆林縣人社局就業服務所提供的數據顯示,扶貧車間帶動就業人數984人,其中貧困勞動力209人,易地搬遷勞動力55人。留守婦女是扶貧車間的就業主力,占就業總人數的74%。

一塊顯眼的紅色橫幅掛在朱愛青的工廠外牆,「就業不用去遠方,家鄉就是好地方。」

1 返鄉的年輕人

朱愛青所在的達江電子專做馬達與小風扇,前者發向廣東,後者銷往東南亞。

廠門口貼著一張4月28日的招工啟事,產線普工底薪2000元,加班費每小時12元。算下來,工人們一周六天班,每月平均掙三千多元。

這家工廠有近二十個貧困戶。招工時,別的正式工要在「38歲以下」,貧困戶則放寬到55歲。

春末開始,風扇熱銷,流水線常常熱火朝天到晚上8點。5月14日17:40,有工人來請求提前下班,「我要去買冰箱,今天這個時間可以(走了)嗎?」

朱愛青嘴上怪他沒「提前說」,但還是把人放走了。「人家來這裡上班,選擇一份收入沒那麼高的工作,本來就是為了照顧家裡。人家家裡有事,你就得批。」她解釋。

這也是她自己回鄉的原因,將心比心,便多了一份理解。

過去在南寧工作時,每個月回家,單程要五個多小時,即便搭大巴,路費也超過190元。在隆林當小學老師的丈夫經常開車去接她。

隆林縣民風傳統,回鄉的人常常奔走於家庭事務,逢家族中生老病死、婚嫁節日,都要請假回家料理。「這裡請假特別多,比如家裡有人過世,最少得請一個星期,多的話是半個月,不可能不批。」朱愛青說,「每天都有十幾二十個人請假,所以我用90個工人,必須備到120個。」

工人總數在增多。朱愛青2019年12月入職時,廠里只有七八十人,現在已經超過120名。其中有一些,是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在外地無處可去的人。

年輕姑娘何雨就是其中一個。她原本在廣東一家製鞋廠打工,今年,她從主管和老闆處得知,訂單大減,過去也沒活干,只得在家門口找了新工作——在扶貧車間的昌隆服裝公司做製衣。

40歲的朱開艷剛來沒幾天。她是個新手,南方周末記者見到她時,她正將小學校服前襟的兩張布片車為整體。「質量很好的,做工也很細緻的。」她邊車邊說,動作不快,「做不好要返工,一定要到位的」。

朱開艷在雲南、四川、廣東、福建都打過工,還在橋樑工地做過「苦工」,搬搬抬抬,多的時候能掙七八千,「能掙錢的我都做」。嘗試了幾天新工作,她尚算滿意,「也可以,熟手的話,一個月掙三四千」。

針對這批新進工人,隆林縣政府給出了「以工代訓」技能培訓補貼。2020年2月起新進的生產一線工人,可以得到每人每月500元補貼,推動員工通過在崗實踐提升技能。

信息欄上張貼的四張招工告示中,達江電子與昌隆服裝兩家公司都寫明,招聘對象為「貧困戶」,且強調「免費培訓,簡單易做」。

扶貧車間的工作大多如此,沒有技術含量,主要以勤致富。

四十多歲的女工王婷麻利地將校服褲子套在縫紉機上,為褲腰車邊,頭也不抬,幾秒鐘便車好一條,丟在面前的「褲山」上。

在4月,她僅憑服裝計件就掙到3855元,空閒時間還去口罩廠幫工,也有576元,再加上133元加班費和300元滿勤獎,月工資總數接近五千元。

不過她是特例,服裝廠一百二十多名員工中,工資超過四千的只有三人。

隆林縣人社局就業服務所負責人廖碧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全縣有9家扶貧車間,大都是廠房式,其中兩家是2020年4月剛剛認定的。根據規定,帶動貧困勞動力五人以上,支付年勞動報酬六千元以上,正常經營6個月以上,即可認定為扶貧車間。

今年,這些簇新的廠房附帶一項「福利」,連續三年免租。

疫情期間,當地還給出了六項農民工就業扶持政策。其中,在2020年3月31日前復工復產,並於6月30日前吸納貧困勞動力就業的扶貧車間,能得到2000元/人的帶動就業補貼,這比以往翻了番。而在2至6月期間赴區外務工,或在扶貧車間、企業就業的貧困勞動力,能得到每月300元穩崗補貼。

2 「開工了,不可能讓工人停下」

扶貧車間的主要受益人是留守婦女。

根據隆林縣人社局就業服務所2020年3月的數據,留守婦女是扶貧車間的就業主力,占就業總人數的74%。其中,高鳳服飾所有員工都是農村留守婦女,廠房設在新州鎮含山村大樹腳屯,專門生產少數民族傳統服飾。

村裡的男人幾乎都往廣東、浙江等外省跑,婦女主要在家照顧老人和孩子。

大樹腳屯有一百多戶人家,現有54人在高鳳服飾工作。

這是一家前身為小家庭作坊的企業,1992年就已經開在含山村裡。同村婦女不斷加入,作坊規模擴大,後來到縣城開了店面,在縣城陪讀的母親們會去領手工,補貼家用。

如今,這家典型的家族企業已經在廣西擁有三間店面,貴州有六間,面向的是少數民族對傳統服飾需求的小眾市場。

「最少是人手一套,有些人一年可能要好幾套,出席不同的場合要新的款式。」該公司負責人楊倩霏說。

這是南方周末記者接觸到的扶貧車間裡受疫情影響較大的一家。疫情期間,所有節慶、嫁娶活動停止,需求驟減,貨量積壓,儘管公司在3月16日已復工,但收入比往年少了一半。

為了自救,不得不全體減薪。管理層每人減半,降了3000元;在車間坐班的縫紉工,工資由2800元降到2000元;做手工的員工不再坐班,由專人配送至村民家中完成繡、染、釘等步驟,按加工量支付酬勞。節省出來的坐班費用,是每人每月500元。

減薪或裁員,都為了撐過疫情影響。嘉利繭絲綢的老闆楊旭棟將135名員工裁至126名,他採取的方式是持續生產,積壓貨品,實際訂單銷量只占產量的1/4。

「我這種情況,支撐到9月左右應該沒問題,但後面可能就有點吃力了。」他坦率說道。

楊旭棟的家族在浙江做綢布生意,入駐隆林後,他開始育桑苗、飼養小蠶、收購蠶繭、生產蠶絲,成為家族企業的上游供貨商,向浙江運輸絲線,成品銷往義大利和法國。

一開始復工時,他「信心滿滿」,那時國外疫情並不嚴重,2月19日至3月5日期間仍有訂單。後來,義大利封國,「開始沒有銷路了,但已經開工了,不可能讓工人停下。」

對楊旭棟來說,在隆林辦廠,最有吸引力的是當地政策。自2013年他的蠶絲企業入駐,隆林縣開始發力種桑養蠶,投錢擴大種植面積,向種植戶提供優惠政策,幫助修建廠房。種桑養蠶受到鼓勵,農戶積極性被調動起來,他的公司也有了貨源。

楊旭棟小心翼翼維護著這種積極性。今年隆林縣新種的桑樹有28000畝,受到疫情影響,外地蠶繭收購價降到了16至17元,而他仍將收購價維持在最高20.5元。

「在隆林,這個產業是新的,老百姓沒經歷過價格大幅波動這種事。去年同期收購價是23至25元,如果今年一下子掉到17元,他們接受不了,可能就把桑樹給挖了,不養蠶了。」楊旭棟說,這是他選擇保底價收購的原因。

在貧困縣裡,一個成熟的扶貧車間,不僅僅是帶動貧困勞動力就業。

嘉利繭絲綢的車間裡也幾乎都是女工。為了撐過疫情影響,老闆楊旭棟將135名員工裁至126名,持續生產,積壓貨品。(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圖)

3 改做口罩的服裝廠

你能輕易辨認出扶貧車間——「精準施策易地搬遷安置奔康結碩果」一行大字刷在廠房樓頂。從隆林最大的易地搬遷安置點鶴城新區步行,十分鐘能到達這裡的各個工廠。

鶴城新區如今住了三千多戶,一萬多人。他們從全縣16個鄉鎮易地搬遷而來,也是扶貧車間主要的目標對象。

根據要求,扶貧車間優先安排易地搬遷安置點貧困戶,或全縣其它建檔立卡貧困戶,並對具體數據有所要求——貧困戶須占用工總數10%以上。

「我們鼓勵他們去扶貧車間就業,都是做電子零件、服裝這些的,只要勤快,新手都能勝任。」廖碧珍說。

介廷鄉那桑村的鄭文武一家搬進了鶴城新區的三室一廳。他說,新區自來水供應還不穩定,老人住不慣,就跑到縣城的妹妹家裡。自己也經常在廠里洗澡,儘量回家就不用水了。

但總體而言,「在縣城還是比農村好」。在村裡時,他種稻穀跟玉米,僅夠餬口,離婚後要照料老人孩子,更無暇外出打工,現在「打一個月的工,(賺的錢)夠我在家種田吃一年」。

鄭文武如今在昌隆服裝當司機,一個月保底工資三千多元。

福建人黃東海的這家公司,是一眾復產受阻的扶貧車間中少有逆勢而上的。他開拓了新業務——生產口罩。

廠子2月便復了工。2月10日,他接到廣西壯族自治區防疫指揮部消息,公司被要求協助相關部門生產醫用頭罩和鞋套。在縣政府支持下,他緊急召集工人,幫忙代工,並投入資金,將服裝廠一樓改造為無塵凈化車間,採購了6條口罩生產線和60套口罩耳帶機,3月初開始生產非醫用口罩。

以此為契機,他的公司正式分為口罩與服裝兩廠。

5月16日,他接受完南方周末記者採訪,就動身去南寧尋找客戶,打算開拓渠道,將口罩銷往國外。

昌隆服裝原先主做校服,黃東海早在2009年就來隆林扎了根。他考察過,隆林那時還沒有校服廠,在這裡辦廠用工、用地成本低,當地政府也支持。

幾年時間裡,他的工廠幾乎「承包」了隆林縣95%的中、小學校校服,「做生意來講,經濟不發達的地方,更有商機。」

只是,今年2、3月份,校服製作遭遇了瓶頸,布料、原材料、輔料和配件不能及時到位,「拖了差不多一個月」,產量大受影響。

黃東海說,布料大多訂自廣東、福建,受全球疫情影響,很多外貿企業受影響,部分布料廠停減產,國內訂單也就跟不上了。

做風扇的朱愛青也遭遇過類似的材料供應狀況,兩條流水線因此暫時放了假。

也曾因疫情影響,在3、4月份遭遇銷售淡季,工廠也在4月進行了調休,一部分員工因此流失。

不過,旺季來了,訂單不愁,原材料一到,又整日忙著趕工。「每天客戶都是直接在微信群下單,這一單沒做完,又猛地下單,做都做不過來。」單量小而急,有時客戶上午下了單,下午物流車就開到了廠門口,幾百上千個小風扇裝好拉走。

她根據自己接到的訂單情況對南方周末記者推測說,東南亞疫情大約是有所好轉了。

過去半年裡,朱愛青瘦了十幾斤,現在只剩85斤了。以往在南寧做主管,她只負責生產安排,眼裡是「目標」「數量」「品質」和「出貨」,但現在,要操心的事情多了不少,工作更忙了。

相比而言,這裡的組織結構還不成熟,後勤、人事、考勤、倉庫物料等沒有細分,都是她在負責。她遲遲找不到有管理經驗者,只得選了幾個工人培訓,以期早日有人分擔工作。

工廠每天7:50上班,幼兒園也是同一時間開門。回到了隆林,朱愛青依舊沒時間送女兒上學。但至少,她每晚能在家陪女兒兩個小時,女兒說,自己已經很高興了。

(應受訪者要求,何雨、王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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