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丨南非變色龍的奇妙人生

南方人物周刊 發佈 2020-04-24T03:48:01+00:00

特約撰稿春山 發自北京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特雷弗·諾亞,這位主持美國《每日秀》欄目的南非脫口秀演員在中國火了,網友給他取了個親切的名字「崔娃」。

特約撰稿 春山 發自北京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特雷弗·諾亞,這位主持美國《每日秀》欄目的南非脫口秀演員在中國火了,網友給他取了個親切的名字「崔娃」。崔娃在電視上兩手一揮,露出那口大白牙和大酒窩,興奮回應,「寶貝,中國報導我了!」

2020年,新型冠狀病毒危機攪亂全球,特雷弗諷刺川普應對疫情的失敗,誇獎「中國速度」。川普稱新型冠狀病毒為「中國病毒」;特雷弗稱,「首先,這不是外國病毒,它是病毒,好吧?說得新冠病毒好像不會說英語。」這在中美的社交網站上掀起了波瀾。

在全球的民族主義紛紛抬頭的今天,種族議題輕易就占據人們注意力的中心。知乎上有人提問特雷弗是否親華,其中一個回答稱,他是不是友人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敵人。

2019年2月24日,洛杉磯,特雷弗在第91屆奧斯卡頒獎禮紅毯上自拍

本質上,特雷弗是一個溫和主義者,一條靈巧的「變色龍」確實不會是任何人的敵人——母親是黑人,父親是白人,他屬於「牛奶巧克力」,從小擅長跟各種族群的人打成一片,但是又不屬於任何一個特定的族群。這也使得他很少標籤化地去看待他人,有很強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在堅固的高牆和擊石的雞蛋之間,公正心讓他更願意站在雞蛋的一邊。他敢嘲諷一切,能嘲諷一切,但他絕對不是體制的抵抗者。

這個時代需要他。2018年,《時代》雜誌將他評為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100人之一。

擅長笑和嘲諷的母親

比爾·蓋茨說,閱讀特雷弗的自傳《天生有罪》,我很快了解到他的這種局外人視角,是如何在他「格格不入」的人生中被歷練出來的。

1984年特雷弗出生在南非,伴隨著貧窮和飢餓的童年,他經常吃毛毛蟲,有一回咬斷了一隻莫帕尼蟲,黃綠色的汁液滲入口腔,他腦中想到「我在吃蟲子屎」,覺得噁心,一瞬間很想吐,對母親哭著說再也不吃毛毛蟲了。當天晚上,母親就四處借錢給他買回來一隻雞。

在這本自傳里,特雷弗深情地回憶了自己這位意志堅強、反叛、樂觀、幽默的黑人母親。這對母子的故事令人淚下又捧腹大笑。毫不誇張地說,母親決定了他的人生底色和未來走向。

年輕時,特雷弗母親就勇猛挑戰當時南非對黑人的規訓:她主動學習打字,找到一份辦公室的工作;為了留在約翰內斯堡,她寧願躲在公共廁所過夜,跟妓女學習操控城市生活的規則;等能夠生存下來了,她主動跟一個瑞士男人說,我想要你幫我個忙,我需要個孩子——這個男人成了特雷弗的親生父親,對特雷弗母親來說,法律不允許兩人結婚,這事對她反而有吸引力。

然後這塊「灰色巧克力」誕生了,他說自己是犯罪的結晶。

換了別人,這人生的走向很可能是受害者色彩濃重的悲劇。但特雷弗的母親從來不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受害者,她鼓勵他做任何白人能做的事。他們組成了一個團隊,一起對抗整個世界。

母親餵飽兒子的肚子,也餵飽他的心和思想。即便是遇到危險,她也有讓兒子感受到快樂的能力。小時候,母親帶特雷弗坐公交車,被司機辱罵。對抗升級後母親擔心兒子遇到危險,將當時打著瞌睡的特雷弗扔到了車下,並叫他快跑。兩人狼狽逃跑,在一個午夜裡,一個小男孩和媽媽罩在對面加油站的微光中,身上都是傷口和血,忍著疼痛一起大笑。

特雷弗的童年不匱乏愛和信心,這讓他性情明亮、意志堅強,再加上幽默,他們簡直擁有比地球上大部分人類更強的快樂能力。

「她不直面抗擊這個制度。她嘲諷它。」特雷弗說,是基因遺傳又是耳濡目染,特雷弗也學會了將痛苦的人生經歷輕輕鬆鬆地抖成一個個包袱。

後來母親嫁給了新的丈夫亞伯,因為挑戰了對方身為男性的權威,在接下來的多年裡,家暴不斷升級,她被自行車猛砸,每次報警都被警察敷衍,暴力從未被記錄在案。最後母親想要離開亞伯,卻被對方用槍擊中了腦袋。醫院裡,特雷弗終於等到母親醒來,他淚流不止,母親卻說,「我的孩子,你要看到好的一面。」「媽媽,你被子彈打爆了頭,這還有好的一面?」「當然有了,從現在起,你就正式成了這個家裡最好看的人。」母親說完大笑。

特雷弗在舞台上說起這段事,假裝嗚嗚大哭,又露出他經典的酒窩大笑,全程輕鬆,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台下觀眾爆笑不已。

這位樂觀獨立的母親信任上帝、愛和奉獻,當然從沒在兒子身上灌輸任何仇恨。24歲時,母親跟他說,他需要去見自己的親生父親,「需要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特雷弗去找那個瑞士父親,兩人平靜地吃飯聊天,父親拿出來一本大相冊,裡面貼滿了跟他有關的信息。父親說,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特雷弗在自傳中寫道:「是他選擇了我,你能給一個人最好的禮物,就是你去選擇他;是你選擇成為他的親人,而不是你們天生的血緣關係決定了你們就是親人。」

特雷弗稱自己從小就不容易生氣,他的母親、外婆都是如此,她們不願意以憤怒去對待世界的醜惡,而是用嘲諷,以及一種更平靜也更有力量的態度。他說,不要讓歧視自己的人看到自己痛苦,因為你不能改變別人,但你能掌控的是自己面對傷害的反應。

誰不拉屎呢?教皇也要拉屎

特雷弗似乎天生具有平等看待他人的稟賦。一段關於拉屎的往事能說明這一點。在很小的時候,他曾經住在位於奧蘭多東部的外婆家,這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卻只有一個露天廁所,那天他實在不想出去淋雨,於是鋪了一張報紙在屋內拉屎。「拉屎是一種非凡的、完全自我的體驗,你要赤裸裸地面對自己的靈魂。我覺得上帝讓人類這樣拉屎,是想讓我們知道腳踏實地,讓我們學會謙卑。不論你是誰,我們都一樣要拉屎,碧昂絲要拉屎,教皇要拉屎,英國女王也要拉屎。」

有一回,他在一個公共場合不小心撞到了歐巴馬,他看著當時歐巴馬臉上的神采,感覺對方皮膚狀態非常好,「不再那麼乾澀」,脫口而出誇讚對方,「總統先生,你看起來真可愛。」這種不帶任何標籤濾鏡看待他人的性格,讓他具有很強的可親性和可愛度。這能將他跟別的倡導種族平等的公眾人物區分開來:他不是完全按照政治正確的道理才這麼做的,他在跟隨自己的天性。

當然這也跟母親的教育是一致的。母親教特雷弗別把自己當成黑人,要自由思考、不懼任何規則。他們有輛破車,特雷弗坐在母親的腿上,摸著方向盤,兩人開著車俯衝世界,體會關於自由的快感。他們去約翰內斯堡那些白人才去的地方:汽車電影院、滑冰場、郊遊野餐……

在南非這樣複雜的種族環境中,他的角色很微妙——既是受害者,也是受益者。一半的白人血統在一定程度上使他受到優待,但他對此並不感到舒適。他總是關注其他比自己弱小的受害者。有一回,他被別的男孩欺負,找繼父幫他報仇。男孩被繼父暴打,他看著對方的眼睛,猛然意識到他們其實都是同樣處於弱勢的人。「是誰欺負了他,才讓他感到需要欺負我?他讓我感到恐懼,而我為了報仇,讓我自己的地獄加於他身。這件事我做錯了。」

節目裡特雷弗也常站在女性群體一邊。最近還諷刺道,「新冠病毒就是疾病界的哈維·韋恩斯坦,他(侵犯你)不會徵求你的許可。」小時候,媽媽教育他,你對其他女性也要像對待我一樣,這樣才可以贏得別人的尊重。「特雷弗,別忘了:在和女人的陰道發生關係之前,你要先和她的大腦發生關係。」「特雷弗,前戲從白天的時候就開始了。前戲不是你進入臥室以後才開始。」

他對自己所處的優勢隨時反思。他在書中說,人們總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但這裡面缺了重要的一環,就是在你授人以漁的同時,最好再給他一個釣魚竿。因為他自己就曾有獲得一個釣魚竿的機會。高中時代,他因為倒賣盜版碟賺到人生第一桶金,關鍵在於一個白人朋友給了他一台刻錄機——當時沒有黑人能有刻錄機。

18歲那年,他在南非主持了肥皂劇,做流行音樂節目。22歲那個轉折性的夜晚,在堂兄的慫恿下,他登上了約翰內斯堡的脫口秀舞台。在他開始成名掙錢之後,母親拒絕要他的錢,不希望成為兒子的拖累,她堅定地要兒子走出自己的生活。

擅長斡旋的科薩人

特雷弗做到了。2011年他搬到美國,次年成為第一個出現在《今夜秀》的南非脫口秀演員。種族不平等成了他站上舞台後討論得最多的一個議題。

對美國喜劇人來說,聊種族問題一旦分寸感不好,很容易冒犯觀眾。

特雷弗靈巧地把握了話題的分寸。他說,「人們總是在媒體和社會中被貼上標籤,中東人做了什麼,他們是恐怖分子;黑人做了什麼,他們是有幫派的,他們是暴徒;說黑人喜歡犯罪,不,黑人不喜歡犯罪,黑人跟大家一樣憎恨犯罪。你必須看行為,而不是看膚色。」

南非最大的兩個部落是祖魯人和科薩人,特雷弗母親是科薩人,他們的性格優勢就是靈活,擅長斡旋和居間調和。小時候,特雷弗在母親老家也經常被認為是外人,他就學習母親如何用語言來跨越種族界限,對方說祖魯語,他就回應祖魯語,對方說茨瓦納語,他就說茨瓦納語。

他發現,比起膚色,人們更多依賴語言來判斷你是誰。於是他學會了七種語言。信手拈來的語言模仿天賦也成就了他的喜劇表演。

2015年,特雷弗從主持人囧司徒手裡接過已有24年歷史的美國深夜政治吐槽節目《每日秀》,這在當時頗受觀眾質疑。他作為南非喜劇演員,看起來親和力十足,卻並非那麼有氣場。很多人不能理解,囧司徒為什麼會選擇特雷弗作為接班人,連他本人看起來都不是那麼自信。他曾經回憶剛接手《每日秀》時自己的惶恐不安,因為覺得日播新聞節目荒唐,哪有那麼多值得報導的新聞事件?

2020年2月7日,南非網球慈善賽,特雷弗(左)和費德勒對話

天賦之外,一個人的大獲成功總是離不開一些時代賦予的運氣。先不談特雷弗的幽默天賦和性格魅力,某種程度上川普推動了特雷弗的成功。他剛接手《每日秀》,同年,川普競選總統,所有人都認為川普不可能當選,只有他看法相反。作為局外人,作為多年獨裁統治下的南非人,他能理解當前美國群眾為何會選川普。節目中,特雷弗將川普和非洲一些獨裁者作對比,結果反響不錯。

特雷弗不是白人,卻又沒有那麼黑。他談種族問題有合法性,也更容易被人接受。無論對黑人和白人,他都不那麼有攻擊性和侵略感。

他在節目中不遺餘力地嘲笑川普的口音和表情,被稱為模仿川普最像的喜劇演員。他幾乎不帶仇恨地在嘲諷對方,有時候眉毛擰起來,但嚴肅勁拿捏得剛好。有時他簡直快樂極了,充滿活力,甚至讓人覺得川普是個可愛人物。這個比喻高手曾說,「對我來說,川普是個感情悖論。」他稱自己起床時都知道川普會讓自己笑出聲,既有恐懼又有歡樂。「這種感覺,像是一顆巨型小行星沖向地球,但形狀像個陰莖,我覺得我可能會死,但一定會笑。」

這讓他收穫了一些批評。一位黑人女性觀眾就批評他太溫和。特雷弗在一次採訪中提到,囧司徒其實是偏自由派的立場,他自己並不認同這種做法。這位黑人女性反諷特雷弗,難道他真的相信保守派和自由派只要坐下來和平談判,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極端分裂的當下需要特雷弗這種靈活、居間調和的視角。全世界的人們都太惶恐不安了。他們更願意傾聽一個站在舞台上呼喊平等與愛的人,一個願意持續溫和溝通的人,一個在關心他人苦難的同時還能輕鬆地在陽台唱歌的人。更何況,這人還能把大夥逗笑。

(參考資料:特雷弗·諾亞《天生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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