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3章1

東方晨曦園 發佈 2021-10-19T18:58:53+00:00

盧象升回到昌平的第二天上午,皇帝派太監送來銀子三萬兩犒賞軍隊,另外一萬兩是賜他個人的。下午,又賞賜他御馬一百匹,太僕馬1一千匹,鐵鞭五百隻。


盧象升回到昌平的第二天上午,皇帝派太監送來銀子三萬兩犒賞軍隊,另外一萬兩是賜他個人的。下午,又賞賜他御馬一百匹,太僕馬①一千匹,鐵鞭五百隻。盧象升十分振奮和感激,每次接到賞賜就立刻拜表謝恩。他以為主張議和的果然只是楊嗣昌和高起潛二人,皇帝不過是一時受他們的蠱惑,如今又態度堅決了。他暗暗地責備自己不該誤解了皇帝的心思。他甚至疑心是曹化淳在皇上面前幫了好話。平日他一想到東廠就心中很不舒服,認為是本朝一大弊政。如今因為猜想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贊成抗戰,他竟然對他平日極端瞧不起的人也懷著感激心情。只是由於士大夫的自尊心,他沒有將這種心情在幕僚前吐露一字。

①御馬、大仆馬——御馬就是御廄馬,是皇帝的私產。太僕馬是太僕寺(中央專管養馬的衙門)養的馬。

他把自己的一萬兩銀子也分給將士,只留下一兩五錢銀子叫銀匠替他打一隻酒杯,留作紀念,井口吟一聯,刻在杯上:

誓揮鐵騎驅胡虜,

恭捧金甌頌聖明。

這一聯詩句雖不甚工,卻照實說出他的殺敵誓願和對皇上的感激心情。他決定等到打了大勝仗,把清兵驅逐出塞,在同將士們舉行的慶功宴上,用這隻銀杯子痛飲一醉。

在這兩三天中,崇禎皇帝的心中充滿矛盾,他聽了盧象升的堅決主戰的言論不能不受些感動,有心等勤王兵到齊後與清兵決戰。但是這種念頭總是搖擺不定,反覆思量,難下決心。他在乾清宮分別召見過楊嗣昌和高起潛,叫他們認真考慮盧象升的意見,不要徒事意氣之爭。他們異口同聲,都反對與清兵決戰,認為倘若將皇上的這一點家當作孤注一擲,一旦敗亡,後果將不堪設想,當時明朝軍隊多數欠餉嚴重,軍紀敗壞,這種種情形楊嗣昌十分清楚,但是他只看見這一個不利的方面,而不願意想一想畿輔百姓和將士中不乏慷慨愛國之士,懷抱著同仇敵愾心理,只要朝廷振作起來,加以激勵,明定賞罰,情形就會大大改變。在兩次單獨召對時候,他總是詳細陳奏不應該冒險與清兵決戰的理由,說盧象升是不知己知彼,不顧國家安危大計。

「況自古以來,」楊嗣昌又說。「未有內亂不止而能對外取勝者。故欲攘外,必先安內,此一定不移之理。今日國家處境雖然危急萬狀,但究竟非南宋偏安局面可比。東虜雖迭次人塞,騷擾畿輔,然東起遼海,西至大同,雄關重鎮,均在我手。故為國家打算,莫如對東虜施以羈摩之策,拖延時日,而對內一鼓剿火關中之賊,然後迫獻賊與曹賊等俯首就範;如其仍懷異志,思欲一逞,亦不難次第剿除,一旦國家無內顧之憂,陛下即可以整軍經武,對東虜大張撻伐,以雪今日之恥,永絕邊境之患,諒彼蕞爾小邦,偏處一隅,何能與大朝①抗衡!」

①大朝——指明帝國。

崇禎對楊嗣昌和對高起潛不同。他對起潛只是當作一個忠順的心腹奴才使用,而對嗣昌則一向認為是他的股肽之臣,深具謀國忠心,且事理通達,老謀深算,更非一般臣僚可及。嗣昌所說的這幾句話十分投合他的心意,他頻頻點頭。但是他同意不把勤工兵馬拿出來作孤注一擲,卻又不願一味避戰,使敵人如人無人之境,他說:

「朕亦深知欲攘外必先安內,故一再渝盧象升不可浪戰。但如一味避戰,使敵之氣焰日高,我之士氣日餒,亦非善策。遇到該戰的時候,還得鼓勇一戰,將來就是行款,也使東虜知我非不能戰,橫生要挾。」

楊嗣昌俯首說:「皇上英明天縱,所見極是。」

在安定門會議的三天之後,崇禎又完全倒在主和派的一邊了。皇帝的這種變化,盧象升也曾擔心,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當他正在高興時,總監軍高起潛來到了昌平。盧象升把他迎進總督行轅,坐定以後,把兩日來皇帝賜銀、賜馬、賜鐵鞭等事對他說了一遍,並且說:

「看起來皇上戰意甚銳,我們只有衝鋒陷陣,殺敵報國,方能不負上意,至於如何殺敵,學生已籌之熟矣,正好監軍駕臨,願聞明教。」

「盧大人有何妙計?」

盧象升放低聲音說:「學生打算在初十夜間分兵四路,趁月夜進襲敵營,出其不意,殺他個落花流水。高公以為如何?」

高起潛冷淡地一笑,說:「只聽說雪夜襲蔡州①,沒聽說月夜襲敵營。」

①雪夜襲蔡州——公元817年陰曆十月一個大雪之夜,唐朝政府軍在李愬指揮下奇襲蔡州城(今河南汝南縣),擒獲反叛朝廷的淮西節度使吳元濟。

受此奚落,盧象升心中大怒,恨不得一腳把高起潛踢出大廳,但是他竭力地忍耐住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忍受奚落,自己惹禍不打緊,同敵作戰的大事也不用談了。於是他勉強笑一笑,說:

「敵人方勝而驕。正因為是月夜,他們會更加大意,疏於提防。」

「敵眾我寡,還是以持重為上策。」

「正因為敵眾我寡,故用奇襲。」

「萬一不勝,豈不是孤注一擲?」

「出奇制勝,兵家常事,何謂孤注一擲?」

「此事讓我仔細想想,以求萬全。」

談話成了僵局,兩個人都不願讓步,只好都不做聲。喝了一杯茶,高起潛忽然改換話題,滿臉堆笑說:

「久聞老先生最愛名馬,此次前來勤工,想必帶來幾匹?」

「帶來幾匹,有幾匹留在陽和。」

「我也極愛駿馬,可否讓我一飽眼福?」

「請!」

盧象升陪著高起潛走到一個空場上,早有人把十匹高大的駿馬從馬房中牽了出來,高起潛看見每一匹駿馬都有點垂涎,心裡說:「人們都說盧建斗無他嗜好,惟愛駿馬,果然不錯!」他聽說盧象升的每匹馬都有名字,隨即挨著問了幾匹,掌牧官參將楊陸凱在旁邊一一回答。高起潛見過的名馬也很多,像燕色駒、桃花驄、豹花驄、菊花青等名字他都不感到新鮮。等問到一匹渾身火紅的駿馬時,楊陸凱告他說它叫玉頂赤,他連聲說:

「好!好!果然渾身是胭脂色,只有頭頂上一塊玉白色!」隨即又指著盧象升的坐騎問:「這匹呢?」

「五明驥。」盧象升忍不住自己回答。

「嘿,這馬,耳如竹批,目如懸鈴,真是神駿!」

這時五明驥聽見附近群馬嘶鳴,它忽然昂首長嘶,把高起潛嚇得一跳。高起潛本是身材魁梧的人,伸出手要量一量馬頭多高,竟然差很遠沒有夠著馬耳。他隨即笑著說道:

「此馬這樣高大,性情定然暴烈,恐怕不是一般人能駕馭得住吧?」

「此馬初到學生手裡時,性情十分暴烈,每次騎它,開始三十里它總是不走正路,旁側斜行,倔強難馴,又走三十里才肯老實前去。經掌牧官同學生用心調馴,費了數月之力,方堪使用。如今也只有學生同掌牧官可以騎它,別人都近不得身。」

高起潛看著這匹馬毛色光澤,猶如塗脂,前胸寬闊,臀部滾圓,四條腿纖長有力,真是「雄姿英發」,令他十分艷羨。他打量一陣,回頭間道:

「為什麼叫它五明驥?」

盧象升微微一笑,向掌牧官瞟一眼,然後一手拈著鬍鬚,一手撫摩著馬身上光滑發亮的短毛,回答說:

「你看,此馬全身深紫,鬃毛黑色,卻有四隻蹄子白如霜雪,肩上也有一片白毛像一輪皓月。這五處白毛,不但在陽光下閃閃發明,在月光下也閃閃發明,所以學生就給它起一個名字叫五明驥。」

「果然切合,十分新鮮。哈哈哈哈……」

象升見高起潛這樣稱讚他的坐騎,心中十分高興,把剛才的一肚皮氣憤沖跑了。掌牧官楊陸凱看見高監軍還在打量這匹神駿,就在一旁說:

「監軍大人不知,關於這匹馬,我們總督大人還有四句贊語和四句七言詩哩。」

「什麼贊語?」

「這四句贊語是:『紫體玄鬃,其力千里;孤月懸肩,寒霜沒趾。』」

「四句詩怎麼說?」

楊陸凱聲調鏗鏘地背誦出一首七絕:

踏破關山幾萬重,

渥窪①神駿似楓風。

弛驅百戰平胡日,

血汗堪夸第一功。

①渥窪——漢武帝時嘗得神馬於渥窪。渥窪是水名,在甘肅敦煌境內。

這幾句詩高起潛連一句也沒有聽清楚。他的注意力已經移向旁邊一匹白馬身上,想著這匹五明驥是盧象升心愛的坐騎,自然不會贈人,倘若能把那匹漂亮的白馬贈他,也足以滿意了。

「好詩!好詩!」他連連點頭,裝做自己很能欣賞這首七絕的妙處,「真是好詩!這一匹白馬叫什麼名字?」

「它叫千里雪。」楊陸凱恭敬地回答說。

「啊呀,馬漂亮,名字也起得漂亮!」高起潛高舉右手,伸到千里雪的背上撫摩著,噴嘖稱讚:「嘿嘿,在皇上的御廄里也找不到這樣的好馬!」

盧象升笑一笑,說:「不瞞高公,這是一匹御廄馬。」

「御廄馬?」

「是的。前年秋天虜兵入塞,學生從湖廣率兵入援。九月間,學生巡視塞外,蒙皇上賜御廄馬五十匹。學生原有五匹好馬,又從這五十匹中挑選五匹,共為十匹。方才你看的那玉頂赤也是御賜的。」

「啊,怪道這匹馬如此漂亮,原來是從御廄中選出來的!」他牽著千里雪走了幾步,為著炫耀自己是真正內行,故意用《相馬經》上的術語稱讚說:「跨灶!跨灶①!真是好馬!」

①跨灶——馬前蹄有空處叫做灶門,所以前蹄在地上踏的痕跡叫做「灶」,馬行走時後蹄落下去超過前蹄痕跡,叫做跨灶。

盧象升說:「古人的話也不盡可信。一般的好馬都能跨灶,並不稀奇,難得的是此馬『龍顱鳳膺』,腹下有旋毛如乳。」

高起潛低頭一看,果見馬腹上有兩片旋毛,左右對稱,說道:「果然像兩個乳房。」看了片刻,他抬起頭來說:「好像什麼書上講到過這腹下旋毛,我記不清了。」

楊陸凱回答說:「李伯樂《相馬法》上說:『旋毛在腹下如乳者日千里馬。』」

「對,我就說嘛,這匹馬不是凡馬。」高起潛望著盧象升說,「讓我騎一趟試試如何?」

盧象升向掌牧官楊陸凱把下巴一擺,說:

「備馬!」

馬夫們立刻搬出來鑲著銀飾的白鞍子,白色的錦緞墊褥,配著閃光的白銅鐙於。馬的轡頭也是白色的,鑲著銀飾,但又不顯得過分雕鏤和瑣細,而是在簡單和樸素中顯出未和諧的美。馬一備好,越發顯得漂亮。大概它自己也感到興奮,昂然抬起頭,咴咴地叫了一聲,不住地在霜凍的土地上踏著前蹄。高起潛飛身上馬,隨即由掌牧官遞給他一支鞭子。一看這鞭子是用白色的皮條編成的,安裝在一根八寸長的、雕著花紋的象牙柄上,帶著白馬鬃做的纓子,他又在心中讚嘆起來。他還沒有來得及揚一下鞭子,千里雪已經開始按照他心中所想的方向,緩步跑起來。它跑得那麼平穩,使騎馬的人仿佛覺得它不是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跑,而是走在極其柔軟的地毯上。高起潛輕輕地把鐙子一磕,千里雪立刻像箭一般地向前飛去。他只覺得耳旁的風聲呼呼響,樹木一閃一閃地向後倒退,簡直像騎著一匹神駒在騰雲駕霧。不提防前邊出現了一道深溝,約摸有一丈七八尺寬,兩岸陡削。高起潛想勒馬已經來不及,心中猛一涼,驚慌地小聲說:「完了!」就在這「完了」的剎那間,千里雪平穩地騰起空中,簡直像滑翔一般地飛過了深溝,輕輕地落在對岸,繼續前奔。高起潛不由得連聲說:「哎,好馬!好馬!」隨即從前額上擦去了大顆冷汗。

跑了大約五里路,高起潛才餘興未盡地勒轉馬頭。一回到盧象升面前,還沒下馬,他就尖聲高叫:

「啊呀,盧尚書,總督大人,真是好馬!真是好馬!」跳下馬以後,他接著說:「這簡直不是馬,是一條騰雲駕霧的白龍!一條白龍!」

盧象升愉快地笑著說:「高公太過獎了。」

這時掌牧官親自牽著千里雪在廣場上踴跳。它的極其潤澤的白毛在陽光下銀光閃閃,而它的嘴唇、鼻頭和眼圈,都是淡紅色的,呈現著青春的美。高起潛斜著眼向千里雪端詳一陣,咽下去一股口水,轉回頭來,笑嘻嘻地望著盧象升說:

「我雖然也有幾匹好馬,但是同老大人的馬比起來,都成了駕馬。看著老大人的這匹白雪,不勝艷羨之至。」

「不是『自雪』,是千里雪。」盧象升笑著糾正說。

「啊,是千里雪。高雅!高雅!怎麼不叫它白龍駒?」

左右的人們都忍不住暗笑。盧象升忍著笑說:

「白龍駒這名字雖然不錯,只是有點俗。再說,它不是兒馬,是母馬。」

高起潛自知失言,故意縱聲大笑,解嘲他說:「嗨,嗨,我忘了公母啦!」他走過去揭開馬的嘴唇,看看它的牙齒,回頭說:「才六個牙,口還嫩著哩!總之,我很少遇到這樣的好馬,太叫人喜歡啦。」

一位幕僚給盧象升使個眼色。盧象升恍然明白了太監的意圖,不由得產生了厭惡和憤慨情緒。他平日深恨一班監軍太監們都慣於招權納賄,剋扣軍餉,不干好事,心裡說:「哼,可惡,竟想要走我的愛馬!」於是他冷淡地笑一笑,說:

「總監大過謙了。你出則代皇帝監軍,人則侍天子左右,不惟在監軍時到處有名馬奉獻,即皇上御馬監中的御馬,你想要哪一匹還不是隨手牽來?太過謙了。」

高起潛感到尷尬,但仍然不死心,厚著臉皮說:「我雖然也有幾匹好馬,但都不十分愜意,故一見尚書大人這匹千里雪,不覺艷羨。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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