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有很多人懷念古代，覺得那是一個無比美好的田園時代。是啊，男耕女織、山清水秀，既沒有化肥也沒有催熟劑，更沒有那麼多人工的東西。就像木心先生在《從前慢》裡寫的那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然而，那種溫文爾雅的美好生活，只有極少數的文人和士大夫階層可以享受到。古代田園社會的絕對主流，是貧窮、暴力、愚昧和互相傷害！
關於這一點，東西方絕大多數地區都不例外。多少帝王諸侯的盛衰興亡，都不過是這樣一個閉環邏輯周而復始地以不同方式一遍遍重演而已。
經濟學界有一個共識，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以前，人類經濟是「零增長」的，即使在某些年份有所增長，往往也會被它自身的果實——人口增長——稀釋掉，這便是經濟學中所謂的「馬爾薩斯陷阱」。
就以中國為例，從北宋開國的960年，到明代滅亡的1644年，這700年間，人均GDP只在水平線上波動，從未有過實質性的大幅增長，到了1840年，人均GDP甚至降至北宋初年的70%！
然而，就在過去二三百年裡，人類突然走出了歷史的隧道，進入到一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遼闊地帶。
從20世紀初至今，短短一個世紀以來，人類的平均預期壽命從31歲躍至72歲，全球人口從17億躍至78億，吞噬人類文明成果長達數千年的「馬爾薩斯陷阱」，似乎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人類歷史邁進了一個嶄新的「正增長時代」。
那麼，為什麼人類能在過去的二三百年，猛然從「零增長時代」進入到「正增長時代」？其中的根源和奧秘何在？
原因在於：
古代社會最重要的資源就是暴力，而現代社會的精髓則是約束暴力。約束暴力的基礎，則是有錢。換言之，王圖霸業，千古英雄，都不過是暴力遊戲的反覆；人類之所以能跳出「馬爾薩斯陷阱」，順利步入現代社會，全靠商人和貿易帶來的「正增長秩序」！
我們可以將「零增長社會」的認知方式和權力結構稱為「零增長秩序」，其認可暴力在社會資源分配中籠罩一切，並認為這個社會應該以如下邏輯運行：
首先，暴力是一個社會中對資源進行分配的最重要也最根本的方式，因此，暴力是社會核心控制集團最值得發展的能力。
其次，為了最大化自己的暴力能力、最小化其他暴力集團對自己的挑戰，有必要以當時的技術條件建立起針對個體的最精細化、最細緻的管控制度。
最後，和平時期只是為下一次暴力狀態進行準備的時期，而美好生活將在戰爭和暴力結束後，自然而然地到來。
如果一個社會的成員都有這種共識，那麼，一個將暴力凌駕於其他社會分配方式之上的權力結構，就可以很穩固地持續存在。在此基礎上構建出來的「零增長社會」，也就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邏輯閉環：
因為零增長，所以土地是最有價值的資產；因為土地最有價值，所以能夠最大效率奪取土地的暴力就是整個社會最重要的資源分配方式；因為暴力是回報最高的最優解，所以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均追求暴力能力的最大化；因為大家都追求暴力能力的最大化，所以社會有極大概率陷入持續的互相傷害狀態……最終導致的結果便是「零增長」。
後來，有一批投身掙錢大業的商人認為，交易比打仗好，金錢比暴力好，增長比歸零好，因此他們發展出了約束暴力的制度，這便是現代社會的源頭。
我們知道，暴力手段的最大問題是它的風險太高。哪怕你是萬人之上的帝王，在暴力遊戲中，也可能被對手運用投毒、刺殺等手段奪走生命。如果你預期只要自己活著，所擁有的財富就可以持續增長，那麼你可能會更願意用非暴力手段解決問題，把「生死問題」變成「買賣問題」。
換句話說，暴力可以服務於交易，而非排斥交易。無論是暴力施予者還是承受者，都知道一時的暴力行為只不過是為了爭奪財產的所有權，一旦財產歸屬確定下來，大家還是要賺錢的。既然如此，何妨交易？
就這樣，從腓尼基人出現到迦太基崛起，從羅馬的崩潰到威尼斯的繁榮，從漢薩同盟到粟特商人；從熱那亞商人遠赴伊比利亞半島，到荷蘭商人對抗西班牙帝國，再到威廉三世渡海使得荷蘭商貿秩序與英國國家力量結盟……一部商人、交易與金錢的歷史，便是一部全新的現代世界誕生史。
要知道，越是認識到個人價值的社會，其實就是那些個人越值錢的社會。一個農民花再大的力氣，也不能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上造就豐收；相反，一個精通機械的工程師知道怎麼建造一座風車，而風車驅動的機械又可以持續地為城鎮創造財富。
然而，如果沒有歷史大勢的順水推舟，僅靠個人的才智，是很難取得這種技術突破的。在科技天才與巨大的社會需求之間，如果沒有商人在其中扮演橋樑的作用，為技術找到好的應用場景，雙方就無法真正連接在一起，發生奇妙的化學反應。
這就是技術進步的奧秘：如果缺少了「正增長秩序」提供的合理的社會經濟結構，技術進步只會是科學家在實驗室里鼓搗的一些東西，也就不可能引發對人類文明的演化產生巨大效應的產業革命了。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零增長秩序」與「正增長秩序」是透視世界文明史的一對核心範疇。其中，「正增長秩序」乃是一條跨越時空的制勝邏輯。
正增長秩序從最初的幾個孤島開始，在鬥爭中不斷捍衛自己，也曾遭受過倒退與挫折，但它依然一縷尚存，如黑夜中的燭火，不滅不熄，重新發展壯大，最終在 17 世紀贏得勝利，並徹底地改造了我們所有人的世界觀，真正開啟了新時代。
不過，傳統時代的「暴力邏輯」並未徹底消亡，而是以新的形式，繼續存在於現代社會。當它所催生出來的思維方式，與產業革命的巨大威力結合在一起，便可能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
巨大的不平等、國家間戰爭的極端化、自動化奪取工作機會、人口危機、金融霸權……這些源於「零增長社會」的「暴力邏輯」，正在阻礙「正增長秩序」的存在和發展。面對產業時代的全新課題，我們需要探索全新的理論框架和觀察視角，以捍衛這個來之不易的「正增長社會」。
總而言之，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個「不體面的真理」：現代社會誕生的基礎，是有錢。這其中，商貿制度中蘊含的「正增長秩序」，則是根本。正如外交學院政治學系的施展教授所言：
「人類的政治秩序建構，有兩大動力機制，一是戰爭，一是貿易。血脈僨張的戰爭因其強烈的戲劇性，更容易在歷史敘事中被人注意到，也往往掩蓋了潤物細無聲的貿易過程。然而，如果不理解貿易過程，則無法理解遠超戰爭之上的人類文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