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別哭!我們回家

腫瘤專科醫生 發佈 2021-10-24T12:34:21+00:00

我不知道人間之外的上天是不是真有一位掌控世間一切的神靈,如果有,我想知道她在安排人的命運時是出於怎樣的一種考量標準?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

——余華


作者:潘戰和 @腫瘤專科醫生


我不知道人間之外的上天是不是真有一位掌控世間一切的神靈,如果有,我想知道她在安排人的命運時是出於怎樣的一種考量標準?為何有時將人的命運安排得如此冰火兩重天?

妻子剛產下一對龍鳳胎,兒女雙全,這是怎樣的一種喜悅和幸福!而就在這幸福的當口,他的「胃病」也再次發作。之前他上腹部就時不時隱隱作痛,胃病嘛,很常見的小病,很多人都有,扛一扛就過去了,他一直是這樣想的,也因此一直拖著沒去醫院檢查。

但這次似乎不太對勁,一是疼痛比以前劇烈,二是持續好幾天沒有好轉的跡象,跟以前明顯不一樣。妻子說,「你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倆孩子還得靠你養呢,你身體可得好好的。」要是以前,他可能還會抱著僥倖心理繼續扛一扛,但這一次,他聽從了妻子的意見,也許是因為孩子。人在有了孩子之後,其實是最怕生病最怕死的,因為心中有更多的牽掛,身上擔著更大的責任。

他做了胃鏡活檢,三天後病理報告出來,結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是胃低分化腺癌!還沒來得及好好體會初為人父的幸福和喜悅,癌禍竟突然無情地降臨,轉瞬間,他從幸福的頂點跌落至悲痛的谷底,這是怎樣的一種殘忍!

也許只是早期,手術切掉就好了,他在心裡默想著,其實更多的是祈禱。但不幸卻在繼續降臨,進一步的檢查,他的病情發展程度遠超出想像,包括腹膜後淋巴結、肝臟和肺的多發轉移,全身性的遠處轉移,意味著他的胃癌已經是晚期,IV期,最後的一期,也就意味著不可能治癒,治療的最高目標也只是有限地控制病情發展,有限地延長生命。

當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一切正常,啥事沒有。而當有一天,身上擔著家的責任,你有了牽掛,開始擔心會發生些什麼,你害怕意外,害怕生病,害怕死亡,病魔和死神卻偏偏就纏上了你,也許這就是人生,讓人無從捉摸的殘酷人生。

他暗暗地想:我要活著,我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我一定要活下來!

於是,他開始了與癌魔的抗爭。

孩子一天一個模樣,可愛的一對龍鳳胎兒女,人間幸福莫過如此!也許上天開始受到了感染,開始同情他,他的病情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僅僅經過兩個療程的化療,失控的癌魔就收斂了那肆無忌憚的狂野,療效評估甚至達到PR(部分緩解),很不錯的近期療效。第一仗打得很漂亮,當然得再接再厲,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戰勝癌魔!儘管他知道晚期胃癌治癒的機會非常小,除非奇蹟出現,而他想,世界上只要有奇蹟存在,他就有希望,他希望奇蹟能在自己身上發生,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因為他有世間最大的動力,那就是:始終給他以無窮戰鬥力的雙胞胎兒女!

每每從醫院化療完回到家,噁心,嘔吐,食欲不振,那滋味很不好受,但只要看到孩子那清澈的雙眼,那粉嘟嘟的小臉蛋,所有的疲與累、痛和苦,頃刻間煙消雲散。為了孩子,他一定要堅持,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無數次在心裡對自己說。

但,病魔一向是讓人捉摸不定的。

四個療程的化療結束後,再次評價,病灶出乎意料沒有繼續縮小,反而開始反彈,腫瘤進展了,他沒有料到,作為醫生的我也沒有想到,也許這正是癌症的複雜和不可捉摸之處。那一刻,他心灰意冷,真想一死了之。但轉念一想,不行,我得活著,我走了,我的孩子怎麼辦?!他振作精神,和醫生商量對策。

他看起來身體狀況還不錯,用專業的術語就是「體能狀態評分(PS)」還比較高,各項化驗檢查指標比如血常規、肝腎功能也都還在正常範圍,接下來當然是進行二線化療,除非他放棄治療,他當然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

但作為醫生,我明白,他這種情況,二線化療換一種方案和藥物,再次有效的可能性其實並不大,即便有效,也可能會是歷史重演,短暫的有效後很快反彈再次進展。

也許是因為心理上的打擊,加上腫瘤惡化,他身體變得有些虛弱,已不如從前,但看起來耐受進一步的二線化療沒有太大問題,畢竟太年輕,再給次機會吧。他自己主動要求參與到治療決策中來,病人自己有這個權利,我也一向主張病人能主動參與到治療中來。

他反覆說,我想活著,真想活著,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也不想放過。

我心裡為之一震,他還年輕,他是父母的獨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剛剛出生的雙胞胎兒女的父親,他有太多的牽掛和不舍,不能輕言放棄,那麼來吧,我們一起再努力一次吧!

他開始了新一輪與癌魔的較量,接受二線化療。儘管他活下去的願望非常強烈,儘管我也期待著奇蹟在他身上能夠出現,但作為腫瘤專科醫生,我深知,這種奇蹟出現的概率太小太小,我可以跟他一起去憧憬去期待,但不能跟他一起盲目和非理性,我希望在有限控制腫瘤的同時,儘可能不要太降低他有限生命時間裡的生活質量,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我們給他選擇了單藥化療,細水長流,儘可能帶瘤生存時間長一些。

但,即便是單藥,他的化療反應還是偏大,而且看得出他心中的「負累」似乎越來越重,每天心思重重的樣子。

一切的痛與苦,如果有「勝利」作為回報,都是值得承受的。

可是,上天根本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他的病情持續進展,二線化療兩個療程後療效評價,連暫時的縮小甚至穩定都沒有達到,腫瘤仍在長大。持續的進展,就意味著耐藥,癌症對化療的耐藥常常是多藥耐藥,也就是說,當癌細胞對某種化療藥物耐藥時,它同時也可能對其他化療藥物耐藥,這正是為什麼當一種化療藥物無效時,換另一種化療藥物仍然可能無效,特別是如果第一種化療藥物一開始就無效或者只是短暫有效,控制的時間很短,短時間內腫瘤再次長大,多半是原發耐藥,除非有逆轉耐藥的辦法,但目前還沒有可以有效逆轉耐藥的對策,這是世界性的腫瘤治療難題。聯合靶向藥物倒是一個選擇,但那個時候並沒有太有效的用於胃癌的靶向藥物批准上市,即便如現在有靶向藥物免疫藥物可用,也並不能從根本上扭轉局面,付出極大的經濟代價,最後仍可能是「人財兩空」,晚期癌症的治療,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很多。

腫瘤持續進展,連續兩線化療宣告失敗,其實就意味著窮途末路。腫瘤沒有得到控制,侵襲著他本就虛弱的身體,他心情一落千丈,再次跌入谷底,失去了往日的那股鬥志,也許他真的開始認命了。

但他仍艱難地撐著,撐著,身體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他的肚子開始隆起,治療停止了,腫瘤當然不會停下它進展的腳步,他的腹腔開始有積液,而且越來越多,腹脹明顯,只能進食極少量流質。

他,已虛弱不堪,猶如那忽閃忽閃即將燃盡的燈芯,只需輕輕一吹就會熄滅。他,真的進入生命的最後時光,以天計,以時計,甚至隨時可能突然終止,這就是醫學上的臨終階段。

何謂臨終?臨終的時間有多長?這是個一直存在爭議的問題,不同國家和地區對此有不同的理解和定義,多數採用比較含混的提法,也就是把「在醫學上已判明不可治癒,將在3~6個月死亡」作為臨終階段,但這並不是一個硬性規定,要結合國情、醫療政策、傳統習俗等多種因素。

不管按照什麼標準,他都可以算進入臨終階段,他已經時日不多,此時任何的干預治療並不是為了治療癌症,也不是為了延長生命,治療癌症是前面階段的事,所謂的延長生命也根本不現實,即便稍有延長也是無意義的延長痛苦時間。臨終關懷有一條重要的原則,就是既不促進也不延遲病人的死亡,更多的關注「生病的人」,而不僅僅是「疾病」,強調減輕痛苦,幫助克服對死亡的恐懼,營造良性氛圍,強調心理和心靈的慰藉,儘可能讓病人平靜地、有尊嚴地離去。

腹脹難忍,大量的腹水讓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採取利尿、輸白蛋白等措施處理,沒有明顯緩解。我們給他進行了腹腔置管引流,間斷地放腹水,以緩解那讓他難忍的滿腹脹痛,但也只是暫時的,他腹部很快又脹起來了,而且越往後面脹的速度越來越快,往往上午剛放腹水,短暫的輕鬆,下午就又脹起來了。也曾經想過往腹腔里注射藥物,目的當然是希望能控制腹水,但全身化療完全失效的情況下,單純的腹腔注藥想要控制腹水也基本是奢望,而且可能增加痛苦。經過與他本人以及家屬商議,最終並沒有選擇進行腹腔注藥,臨終階段除了能減輕痛苦的措施,不必要的治療和藥物能不用儘量不用。當然,視情況適當的支持治療還是必要的。

他越來越虛弱,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癌魔肆無忌憚地無情地吞噬著他。他隨時可能離逝,我及時召集了他最親的家人,父母,岳父母,妻子,妻弟,告知病情,以便讓他們有個思想準備。一大家子,完全的無助和不知所措。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家屬的疲累與心酸!我一直覺得,其實,臨終關懷,需要關懷的不只是病人,還有家屬。

他母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醫生,我兒子才30歲啊,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你一定得救救我兒子,救救我兒子,求求你,不然叫我怎麼活!」

我趕快扶起她,我怎受得起,也無能受得起!在終末期病人面前,醫生是最無能的,癌魔肆無忌憚吞噬著病人,也「羞辱」著醫生。醫學,仍有太多的空白,太多的無能,太多的無奈。

但我不忍心對她的哭求當即予以否定,我怎忍心拒絕一個母親的哭求?儘管這種哭求是多麼的毫無理性。

他妻子也幫著扶起了婆婆,剛叫了聲「媽」,本意是想要安慰婆婆的,沒想到轉眼自己也失控地哭了起來,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妻子,兩個連著他心最近最緊的女人,就這樣抱在一起痛哭著。那種氛圍下,淚水不由自主在我的眼眶中打轉,我也想哭,想放聲地哭,哭自己作為醫生的無能,哭自己力量的微弱和束手無策。

一旁他父親始終默不作聲,雙手抱頭,臉朝向地面,男人的痛與淚也許總是埋在心裡,不肯輕易外露,我知道,此時他父親內心的痛必定猶如刀割般鑽心。

每當腹脹難受時,我一到病房,他就會說:「醫生,我實在太痛苦了,整個肚子像頂著一面大鼓,動也動不了,可這樣還是難受啊,真的難受,你給我打一針睡覺的針,讓我睡過去吧,這樣受活罪,早點結束對我是解脫。」

而當放了腹水,稍感輕鬆時,他又跟我說:「醫生,能再想點什麼辦法把我這肚子裡的水給消下去嗎?我真是捨不得走,我太留戀這個世界,我最不捨得的就是妻子和兒女,還有父母,將來誰來照顧他們?我真的不怕死,我就是太捨不得他們。

這個時候我能說什麼?能做什麼?我唯有默默地握一握他的手,給他些許的安慰和力量。面對病人的痛苦,無力解除。每一次的查房,對我,也是一種精神的折磨!

就這樣「撐」了半個月左右,他確實已經奄奄一息了。

一天上午查房時,他出奇的精神變得有點好,似乎在使出渾身的氣力,對我說:「潘醫生,給我辦出院吧,我想回家,謝謝您一直來的關照!」

話剛畢,一滴淚從他眼角滑落,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是多麼不捨得離開這個讓他無比眷戀的世界,卻又不得不接受即將離逝的現實。

一旁他的妻子也跟著垂淚,並點了點頭說:「潘醫生,給我們辦一下出院吧,我們商量過,他想回家,想兒子想女兒,想回家多看一看他們,多陪陪孩子,讓我帶他回家吧。」

是啊,他還有一對雙胞胎兒女,估計七八個月大了吧,骨肉相連,對他來說,一分一秒都是極寶貴的。

「好的。」我說,此刻,一切的語言都是蒼白的,哪怕安慰的話語也是多餘的。

十天後,他妻子給我發來簡訊。他走了,走的時候有痛苦,但總體很平靜。

我想他是帶著對人世間的無比眷戀、對一雙兒女、對妻兒家人的無比不舍走的。唯一慶幸的是,他沒有錯過享受最後的天倫,他把人生的最後時光留給了妻子,留給了兒女,留給了家人,而不是醫院的病床。他享受了最後的愛與溫情,走時聞著自己熟悉的家庭氣息,包圍在愛中,沒有留下遺憾,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如果他選擇繼續留在醫院,進行著所謂的「積極」支持治療,他極可能會活著更長一些,但這種帶著痛苦的、每天躺在冰冷的醫院病床上甚至有時需要靠各種這個操作那個機器來暫時維持的、以「天」甚至以「小時」以「分鐘」來計算的生命,長短本身的意義有多大?他度過了人生可以說是最後的美好「黃金」時光,和家人,和妻子,和年幼的兒女。

想一想,我們為什麼活著?活著又是為了什麼?我想,親情,也許才是活著的真正意義所在,假如生命只剩最後一天,你最想留給誰?答案,毫無疑問,應該是至親的家人。

死亡,從來就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最可怕的是溫情的缺失,滿目的冷漠,人性的淪落。中國有句老話叫做「久病床前無孝子」,也就是病得時間久了,照顧的人會變得不耐煩甚至無情冷漠,原來不孝的當然更不孝,原來孝的也變得不孝了。這說的是子女對父母,其實在其他的親人關係中也一樣存在這個問題,比如久病夫妻離心,更不要說其他的親情關係,也許最不離不棄的是父母對子女,正所謂「愛的埠向下」,做父母的永遠對子女不會心存任何的私心雜念、不會有任何的不耐煩,最無怨無悔的就是父母對子女的付出,但也仍有個別的例外,曾經聽說過子女久病,父母棄子而去的故事,這是何等的無情和人性淪落,比死亡更讓人感到悲哀。

當一個癌症病人,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多數情況下經過長期的疾病折磨,他心裡還是清楚的,反倒對死亡開始變得不再那麼害怕了,他怕的不是要離開這個世界,而是親人的冷漠,甚至有的親人當著自己的面為了所謂的家庭財產發生爭執,心死莫過於此,何懼身死?

久病床前無孝子,長臥病榻失親情,無人關心你的痛苦,照顧你的感受,這才是最可怕的。疾病與死亡,猶如一面鏡子,照見人間冷暖。

冷漠,當然是比病痛和死亡更可怕的惡魔,而有時,失去理性的愛卻也同樣可能是無形的傷害。有的家屬明明知道病人的病情已經到了不可逆轉的終末階段,但就是不承認現實,心情當然可以理解,但這種不理性會影響並左右著醫生的處置措施,而這種措施常常是不必要的,只是徒增或延長病人的痛苦。

在癌症的終末階段,仍然四處奔波求醫,一方面會消耗病人的體力,讓本已虛弱的體力被進一步耗損,另一方面也錯過了好好享受人生最後親情時光的機會,病人自己和全家人都一直生活在身體和心理的疲累上。明明不能帶來任何獲益,仍然做過多的檢查、治療,即便在最後「油盡燈滅」的時候,仍然撕心裂肺地要求醫生進行各種有創傷性搶救措施,完全聽不進醫生的建議,在親人失去理性的「愛」中,病人帶著痛苦離開了。

由於一直忙於「折騰」,從沒想著靜下心來,在隨時可能終結的有限時間裡,好好拉著手兒、摸著臉兒、說說話兒,這是最大的遺憾,無可挽回的遺憾!

其實,當生命進入以周計、以天計、以時計的階段,與其徒勞折騰,不如接受現實,及時將重點由積極治療轉變到日常護理和心理關護上,這無論對病人還是家屬都極其有利。

「順其自然吧」,「讓他走吧」,「我們回家吧」.... 淡淡的一句話,透出的是刻骨無奈的傷痛,卻也是出於最真切的愛。真愛,需要付出極大的勇氣,克服種種世俗的偏見、骨子裡的固有傳統觀念,以及那流淌在心底最深最真的愛。

我們回家吧,那裡沒有藥物,沒有點滴,沒有插管,沒有呼吸機,沒有讓人膽戰心驚的頻繁報警的心電監護儀,那裡是我們溫暖的家,有我們愛的氣息,有我們的孩子......

親愛的,別哭,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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