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時空 重塑自我——唐詩意境之《登幽州台歌》

fans news 發佈 2021-10-26T16:56:29+00:00

英國物理學家史蒂芬威廉霍金在《時間簡史》一書中這樣寫道:「從文明開始,人們即不甘心於將事件看作互不相關而不可理解的。

人類對宇宙的迷戀與困惑與生俱來。對於時空的解釋從哥白尼的日心說直到宇宙大爆炸理論的產生,不斷見證著人類對終級思維層次探索的不斷前進的步伐。人們不僅從科學的角度不斷驗證著時空的構成與變遷,並且在科幻的領域更加大膽地預測著人類未來的方向和必走的道路。經常看一些科幻文學,從倪匡到劉欣慈,到阿西莫夫,無不對宇宙的本原進行著無有窮盡的探索與想像。可以說,人類未來的情境必然是現今人的幻想中的某一種情境。英國物理學家史蒂芬•威廉•霍金在《時間簡史》一書中這樣寫道:「從文明開始,人們即不甘心於將事件看作互不相關而不可理解的。他們渴求理解世界的根本秩序。今天我們仍然渴望知道,我們為何在此?我們從何而來?人類求知的最深切的意願足以為我們所從事的不斷的探索提供正當的理由。而我們的目標恰恰正是對於我們生存其中的宇宙作完整的描述。」

科學的完整描述還要依賴於語言的構成與思維的邏輯,這同時也是文藝的使命與歸宿,也正是殊途同歸的奧妙所在。宏觀時空是大宇宙,而個體空間則是一個小宇宙。當微觀與宏觀相互結合溝通產生出的文藝作品有著無可比擬的美學價值。《登幽州台歌》就是這樣的大宇宙時空環境下描繪微觀個體生命感受的優秀詩歌作品。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武則天萬歲通天二年,即公元697年,陳子昂寫下了《登幽州台歌》,至今已歷時一千三百餘年,仍然被人傳誦不已,足見其藝術價值與人文精神之永恆魅力。歷來對該詩的討論賞析無不指出其蒼茫雄健,風骨高異。同題材詩作千年無人敢語出其右者。

陳子昂(661 —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西北)人。年少時就富於浪漫的豪俠性格。武則天光宅元年(684)舉進士 ,因上《大周受命頌》受武則天賞識,拜麟台正字,後遷右拾遺。陳子昂敢於針砭時弊 ,不避權貴。萬歲通天元年(696)隨從武攸宜征伐契丹。後因痛感自己的政治抱負和許多進步主張不能實現 ,便於聖歷初(698)辭官返鄉。武三思縣令段簡誣陷他,因此入獄,後憂憤而死。終年僅四十二歲。

陳子昂是一個具有政治見識和政治才能的文人。他直言敢諫,對武后朝庭的不少弊政,常常提出批評意見,不為武則天採納,並曾一度因「逆黨」株連而下獄。他的政治抱負不能實現,反而受到打擊,這使他心情非常苦悶 。這首詩作於武則天萬歲通天二年。當時,武則天命建安王武攸宜西征契丹,陳子昂任右拾遺參謀軍事 。武攸宜無將略 ,先頭部隊被契丹所敗,總管王孝傑墜崖而亡,幾乎全軍覆沒。武攸宜聽說後,十分驚駭,怯敵不前。陳子昂認為自己「不可見危而惜身苟容 」,於是建議以奇兵勝驕敵,請分兵萬人為前驅,但未被採納;後來又多次進諫 ,「言甚切至 」,竟觸怒了建安王。剛愎自用的武攸宜一怒之下,將他降職為軍曹,在極度苦悶憂憤的情況下,陳子昂登上薊北樓——幽州台,俯仰古今 ,縱望天地,思緒潮湧,感慨萬端,遂賦詩七首,總題為《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 》,緬懷古代求賢若渴、唯賢是用的燕昭王等賢明君主,抒發自己生不逢辰、未能施展抱負的感慨 。《登幽州台歌》是繼《薊丘覽古》稍後的又一感懷傑作。

《薊丘覽古 》詩前有序 ,序中寫道 :「丁酉歲(697),吾北征。出自薊門,乃觀燕之舊都,其城池霸跡已蕪沒矣。乃慨然仰嘆,憶昔樂生、鄒子群賢之游盛矣。因登薊丘,作七詩以志之……」從這篇序中所流露出的懷古傷今之意同樣見於《登幽州台歌》之中。

傳說幽州台是燕昭王為招納賢才而建造的,那時的幽州台門庭若市,為了國家的興盛,賢明人士紛紛獻計獻策,燕昭王採納了他們的建議,使得老百姓過上了美好的生活, 燕昭王成了老百姓心中的賢明皇帝。而如今,幽州台冷冷清清,君主不理朝政,整日在自己的安樂窩裡作樂,他哪裡還會想到幽州台呢?在他的周圍有一些小人經常在他面前搬弄是非,陷害忠良。而他卻聽信了這些小人的話,根本聽不進忠臣的苦苦勸告,弄得天下的百姓民不聊生。詩人想著想著,不禁悲從中來,流下了傷心的眼淚。他嘆息既見不到像燕昭王那樣的前代賢明君主,也來不及見到後來的賢明君主。詩人越想越痛心,恨自己沒有在好的朝代,自己的一腔愛國熱情無從報答。

時空流轉,我們仿佛回到歷史上一代代君相王候的興衰中去。古往追溯,回到那金戈鐵馬的古戰場,回到那七雄爭並的悠遠歲月中。當燕照王時,國強民富,合五國之兵,驅長車踏破臨淄——何等意氣風雲,威海內而雄霸天下。而當秦趨於強盛,懷鯨吞六國之心,公元前227年,強秦壓境弱燕,燕太子丹派荊軻入秦行刺。荊軻刺秦,這又是一個令人悲憤豪邁的故事,相信很多人耳熟能詳。

易水送別,秋風凜冽,高漸離擊築而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種悲肅的氣氛與豪邁的心情與陳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何其地相似。這是一種孤獨的絕境,這是在絕望中與宇宙時空交流的語言。荊軻懷著必死的決心遠去了,陳子昂懷著幽憤試問蒼穹。這樣的格調,也正是陳子昂一力追求摒棄齊梁宮體的高古詩風,開創了唐詩風貌的一代先河。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從時間上拉開了歷史的一幕幕,讓我們追尋古蹟,探索未來。然而,我們註定看不到古人,也看不到將來,一切都只是在對宇宙的考察與想像之中。歷史總是不斷重複著相似的的事情,過去如此,將來也還是如此,過去沒有,將來也沒有。時間定格在現在的幽州台上,陳子昂《燕昭王》詩云:「南登碣石館, 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 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 驅馬復歸來。」在一片荒蕪的高台上,悠思古人,昭王不在,霸圖已結,驅馬往還,思想便開闊了,意境便深遠了,於是俯仰天地之間,生出萬端感慨「念天地之悠悠……」從空間上生出了不盡的含義,仿佛參透天地的奧妙。一個「念」字道盡心聲,吐露真言,彷徨複雜而又淒迷的心境更是躍然紙上。

一個孤立的身影,一個蒼茫的宇宙。是詩人的心裡生出了宇宙,還是宇宙吞併了詩人。在這過去與未來之際,在茫茫然天地這間,詩人困惑了,思維疲倦了,力量仿佛也渺小了。聯想到自身的一次次遭遇,政見與措施被排擠而不受重視,心情被壓抑而無處伸展釋放。個人對環境的無能為力的感慨,對宇宙的無知與不解的困惑,一次次侵入詩人的精神深處。這是情感的毒瘤在發酵,感性的心逼其理性回歸到宇宙本位,於是乎「獨愴然而涕下!」何等痛快淋漓的感情渲瀉。瓦解了理性構建的精神時空,重構了一個人性的自由精神體。

一個久遠的聲音在歷史的長河中迴響,一腔絕逸的情懷在天地間飄縱,一種高超的風骨傲然形於詩中——於是陳子昂作為唐詩革新的旗手為中國詩歌的興盛鋪平了道路。我們仿佛看到了「天姥連天向天橫」的如虹氣勢,我們體味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孤寂宇宙,甚至於由此而及「我自橫刀向天笑」豪絕空間。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興寄手法的運用是漢魏詩風的本能,藉以達到以詩興懷作用和目的。這種古逸的詩風傳統給中國歷史造成了相當久遠和積極的影響,處處閃動著驚人心魄的美學光彩。如果把這一詩歌史中的精神因素比作人生的成長腳步,那麼我們可以從以下這幾句簡單的詩句中去闡釋和把握。

易水送別詩可以看作是童年。「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寥寥一十五字,其境至簡,其意自現。在歌者反覆悲壯高亢的歌唱聲中,我們可以覺察到可歌可泣的英雄們對這個世界是無知的,是完全被動的精神狀態,從容赴死的心境遠比潭嗣同不知道要低多少個檔次。因為那是被逼於絕境時的一種無奈之舉,說得通俗一點就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寄國家命運於一次刺殺行動。不管刺殺能否成功,都可以算的上是一種孩童式的賭氣之舉。既便刺殺偶然成功了,既便太子丹做君王能做得像燕昭王那麼優秀,那也只能是延長一下殘喘的國體;而燕國的結局呢,絕對還是擺脫不了歷史的必然。其間代表有《離騷》及《詩經》等。「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將上下而求索。」是其中名句,好像用孩童式的語調說著「我還小,我的路還很遠呀,我要努力。」其風格與易水送別詩及《登幽州台歌》有異曲同工之妙。

經過青春期的蘊釀與生長,我們看到漢魏詩體對前朝的超越而逐漸成熟。其間代表人物是建安七子與鮑照,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曹操,其《短歌行》和《步出夏門行》等傑作充分體現了這一時期高超的創作手法和文學風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從這裡面,我們清晰可見人類精神世界對宇宙時空的渺茫認識和困惑。

作為對漢魏詩風的倡導和繼承發揚者,陳子昂的困惑也越來越多,面臨的矛盾也越來越激烈。可以說陳子昂是將詩歌對宇宙和自身本原探索這一精神傳統從青少年走向中青年的代表人物。人長大了,思想逐漸成熟起來,考慮的事情也就多了。在那特定的境遇中,一曲千古絕唱便產生了,直接催生了唐文化的繁榮燦爛。

在青壯年的成熟期里,生命不止,困惑還是繼續的,思考是健康明朗的。李白、杜甫、王維、王之渙、杜牧、李賀、岑參等等一大批的詩歌名星粉墨登場了,上演了最波瀾壯闊的一段唐詩神話,及至皇帝老兒、文武大臣、地方官吏,下至布衣學子、鄉村野老、販夫走卒,甚至牧牛孩童、歌伎婢女,均有名篇佳作留傳後世。意境與《登幽州台歌》相類者也不甚枚舉。如柳宗元《江雪》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山雪。」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入宋以後,詩詞風格變化而走於更加精巧靈致。雖還有蘇軾之流為古風遺韻,終不過唐矣。唐詩意境於是已無法超越,其詩句構造後世也無人能企及。但人文精神在唐詩意境的基礎上經過上千年的不斷沉思,總需要突圍而趨於超然脫俗。在五十而知天命的時候,整個王朝的封建文化基礎在內憂外患的攻擊中崩潰瓦解了,於是又開始有了革新旗手們,更準確的說是一批批革命家以氣吞山河的勇氣,挽中華於水火,救文化於既危,用一種超自然的心境和宇宙精神喚回了新時空的誕生。其代表人物在此提三個:林則徐、潭嗣同和毛澤東。他們的文字技巧可以說絕對無法與唐詩宋詞相媲美,但是他們的精神層次卻已是超越成熟的代表而且繼承傳統。林則徐作聯曰 「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是對自我精神價值的認同,以積極的態度完成創造自我宇宙的高傲身姿,從而讓我們看到中國「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的卓絕風采。潭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這一精神高度已徹底從那種絕望中的悲哀解脫為為革命獻身的大歡喜,與整個中國歷史融為一體,超然脫俗,化骨為仙,筆者稱之為有宇宙精神。毛澤東詞作「而今我謂崑崙,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將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留中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其雄風之勁健,透視古今,參悟宇宙,與造物主何異!

有比較才有突出,至此讀者大致明白《登幽州台歌》在中國詩歌史中的地位。其不朽不僅在於亘古至今永恆的藝術魅力,更在於在傳承文化中的精神紐帶價值。

人類對精神世界的追求永無止境,這也正是對整個宇宙的探索過程。史蒂芬•威廉•霍金在《時間簡史》一書結尾這樣寫道:「如果我們確實發現了一套完整的理論,它應該在一般的原理上及時讓所有人(而不僅僅是少數科學家)所理解。那時,我們所有人,包括哲學家、科學家以及普普通通的人,都能參加為何我們和宇宙存在的問題的討論。如果我們對此找到了答案,則將是人類理智的最終極的勝利——因為那時我們知道了上帝的精神。」

讓每個人自身都變成上帝,這就是我們的終極追求,人類的生命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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