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僧的聲音漸漸低弱,終於吐盡最後一口氣息,頭顱垂到胸前,就此涅槃。
李信彷佛被奪走了魂魄一般怔在原地,手中的闊劍還在慢慢滴血,最後一滴血拉出老長的一道血絲,久久不墜。
還是騎兵校尉走到他身後,連聲呼喚才讓他清醒過來。
剛剛的經歷讓人難以置信。
這盲僧究竟為何如此?
這是戰場,形勢不容李信多想。
上方傳來一聲尖嘯,空中的魔種將領張開巨大的黑翼,向著城門洞這邊俯衝而下,在他身周的幾隻飛獸也隨他一起向著這一小股騎兵發起突襲。
校尉令眾人張弓搭箭,瞄準飛獸射擊。
正待請示李信,回頭一看發現李信倒拖著闊劍徑直向城內走去。
校尉連忙吩咐身邊的兩名騎兵,「去護在將軍左右。」
兩名騎兵收起弓箭,提了馬槊,牽著李信那匹戰馬,跟在李信身後進城。
這邊校尉指揮眾騎兵對著魔將和飛獸們射箭。
李信拖著闊劍,眼望著玉石廣場中高高在上的重生之玉邁步,腦中不斷回想著方才的一幕,這盲僧究竟是什麼人?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
他也是魔種嗎?
如果他是,那麼魔種又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
兩個騎兵牽著他的戰馬到了他身邊,「將軍上馬吧,這樣更快些。
吳隊那邊在城門前牽制飛獸們。」
李信木然接過韁繩,翻身上馬,三人催動坐騎向著玉石廣場奔去。
玉石廣場周邊的地面已經大面積塌陷了,就像黑色的裂谷,三人不得不繞著接近。
這段幾里長的路程中再沒有碰見一個魔獸,但李信眼見著重生之玉在變幻色彩,白色、青色、綠色、紫色、黃色、黑色,直到最後變成紅色,紅色又漸漸轉暗,成了黑色和紅色調和在一起的暗紅色,像一隻巨大的魔眼盯住了三人。
重生之玉在玉石廣場中央的高塔頂端,形狀為圓盤,如一輪滿月高懸於玉城的中心。
三人下馬,李信抬頭仰望,心裡尋思,要不要用箭去射一下玉石,看到高塔背面鑄有金屬的階梯,是不是該先登到頂端去探查一下玉石。
李信還沒有打定主意,玉石已經先做出了反應。
一道光柱自玉石中心射出,瞬時將三人罩住,三人吃了一驚,但查看周身,並沒有什麼異樣。
這是玉石的警示?
玉石已經有了反應,不能再登上塔頂了。
李信雙手擎起闊劍,凝神注視著玉石。
這柄闊劍穿透過盲僧的身體之後,再被李信握在手裡,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變重了,李信只覺得闊劍無比沉重,他單手快要提不起它了。
是體力耗盡了?
不,是自己的鬥志被湮滅了。
已經到達終點了,不能在這個時候退卻啊,李信在心底給自己鼓勁兒,試圖再次喚醒體內的魔血,但是無論他怎樣努力,沸騰之血再沒有衝撞他的心脈,只有清流,波瀾不驚的清流,在心底靜靜流淌。
該死,這可是被血染紅的戰場,仇恨、饑渴、亢奮、殺戮,這些才是應有的戰鬥姿態啊。
「李信。」
「嗯?」
有個聲音在叫自己的名字,李信看了一眼陪在自己左右的兩個騎兵,顯然他們沒有聽到,看來這又是那個聲波,只有自己能夠聽到。
低沉的女子聲音緩緩響徹耳畔:
「魔種忍受了百年的劫難,終於獲得了重生之機,這是天道輪迴,不是你能阻止的。這片土地本就屬於魔種,他們只是歸來拿回自己的東西。彪炳正義的人類才是真正的入侵者。」
李信將闊劍拄在身邊,「這是兩個族類的生存之戰,沒有什么正義可言。」
身旁的兩個騎兵驚異的看著他們的將軍面向著高塔上的那塊血紅玉石自言自語,他們沒敢發問。
李信高貴的出身,肅日的冷峻和戰場上死神一般的勇武,讓普通士兵對他又敬又怕,不敢跟他多言。
「你還算有見識,沒有為人類的貪婪詭辯。」
女子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卻自帶一種威嚴,還有一種穿越了時光的空靈。
「人類和魔種並非不共戴天,他們本可以在這片天空下共生共存。」
「魔獸以人類為食物,怎麼共存?」
「狼與羊也一直這樣共存著。」
「人不是羊。」
「只有少數魔獸會獵食人類,但人類卻在屠戮全部魔種。」
「魔種對人類的敵視也不差分毫,關市慘案中魔種對無辜的人群可有一絲憐憫?」
「關市慘案的真相究竟是什麼,你查清了嗎?那些魔獸又為何會陷入瘋狂?」
「魔獸會瘋狂,背後的操縱者不會,那是一場蓄意的屠殺。」
李信沉聲說道。
「沒有關市之變,你的命運也不會有轉機。」
女人聲音中有調侃的意味。
李信的額頭暴起了一根青筋,這是他不願面對的心殤。
以那麼多無辜者的鮮血為代價給自己的命運帶來轉機,同時也讓另一位傑出的長城守衛將軍蒙冤。
「讓無辜者流血,從來不是我祈盼的。如果這是一個策劃已久的陰謀,我要讓背後的操縱者同樣以血來償還。」
李信淡如潭水的目光中終於又泛出血紅色。
「別發做不到的誓言。」
女子輕聲警告,正如她曾經在李信耳畔告誡他魔血的後果一樣。
「你的轉機是拜別人所賜,你的力量也是我賦予你的,如今,你卻要與這些有恩於你的人為敵。還有什麼是你不能背叛的?究竟什麼才是你要執著守護的?」
即使是譴責和質問,那個聲音也依舊平和。
「我知道。但我不感激。你們不過是利用我達到自己的目的。而我,決不會淪為你們的棋子,任你們擺弄我的命運。」
「如果你真的仇恨操弄命運的手,你應該去向神祇宣戰。」女子聲音變得冷峻。
「問得好!我們都不是,但我們都與神祇有著莫大的關聯。」
「我沒興趣也沒時間探究你們的來歷,今天我要拿下玉城,誰擋我,誰就得死!」
李信把闊劍雙手擎起。
「沒有魔血,你還這麼自信嗎?」
「我本是大唐的太子,自幼弓馬嫻熟,習武不輟。」
「普通人類的武藝,能有這樣的戰力?」女子輕笑,聲音中帶著蔑視。
「不能。盲僧壓制住了我體內的魔血,那我就憑自己的實力來做戰,雖死無憾。」
「那就太無趣了。」女子輕聲低語,有一股說不出的魅力。
「強者,就該有強者的姿態。盲僧淨化不掉你的魔血。我當初能將它賜予你,現在也能讓它復燃。」
罩住三人的光柱起了變化,無數幽冥一樣的粼光閃耀其中。兩個騎兵目瞪口呆的看著一點點光芒在身邊晃來晃去。
那些粼光很快都聚集在李信的身上,仿佛給他周身鑲嵌了寶石,光芒最後閃耀了一下,然後黯淡消逝,似乎那些光都鑽進了李信的體內。
李信感覺自己要燃燒起來了,魔血以前所未有的猛烈勁力在他體內澎湃沸騰,他雙眼很快變得殷紅,甚至飄散出縷縷紅色的淡煙,這次連肌膚都開始變紅,那不祥的暗紅光暈將他整個人籠罩住了。
「放棄你的抵抗,讓魔血徹底沸騰,你將獲得魔神之力。」
李信的耳中已經充滿了鬼哭神嚎一般的尖嘯聲,似乎凝結了無數咒魂正在拼命掙脫最後的束縛,但女子的聲音依舊清晰入耳。
他的腦中轟鳴一片,鬥志卻是前所未有的旺盛,不,這已經不是鬥志,而是瘋狂。
無畏、無生、無死、無敵,這不正是他所追求的嗎?
連世界看上去都不一樣了,無論是敵人還是戰友,都用驚懼的目光望向他,而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只看到一片弱小,全都是不堪一擊的弱小,在他面前,不單是他們,整個世界都在顫慄。
令人恐懼,令人臣服,這不就是神明的威力嗎。
從前的敵人都已不在話下,他可以在這世間橫行無忌,肆意如風,曾經壓制過他的一切,要麼被粉碎,要麼在他腳下臣服。
人生至此,還有什麼遺憾呢?
李信縱聲狂笑,空前沸騰的魔血給了他巨大的力量和無比的自信。
把力量發揮到極致,拿下玉城,贏得勝利,然後拿下整個西域,整個安西軍團都是他的麾下,他手握大唐最強的軍力足以與長安城抗衡。
他可以像徐敬業一樣,重新豎起反對那個女人稱帝的大旗,復興李唐的天下。
中興李唐的大英雄!
功臣!
萬人服膺膜拜的時刻,以他的血脈,奪回失去的帝位,親手給自己戴上帝冠又有何不可?
李信心底深埋的欲望與狂暴的力量同時膨脹翻湧著。
本來已經一無所有,很快就要贏得一切。
絕境的人生居然帶來這樣的絕景!
魔血沸騰,魔魂狂舞,他願意擁抱這一切。
女子的聲音再沒有響起,高塔上的重生之玉煥發出冷月的光輝,俯瞰著下方三個渺小的人類,中間的那個籠罩在一片暗紅的光暈中,已近乎癲狂。
兩個騎兵克制住心頭的恐懼,連連呼喚他們的將軍,但李信雙肩聳動,發出一連聲的怪笑。
騎兵中的一個擔心將軍受了那些光芒的影響,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按李信的肩頭。
放肆!弱小的可憐蟲,也敢用髒手來觸碰我!
李信的雙眼中猛然暴出紅光,手中的闊劍揮出,那個士兵頓時被斜切成了兩截,上面一截還維持著伸手向前的姿勢,隨後一大攤內臟和鮮血噴濺而出,兩截軀體微微顫動著撲倒在地上,士兵臉上依舊滿是惶恐的神色。
另一個士兵大驚,他本能的一下子抽出了腰間的橫刀,但又立即垂下手腕。
「將軍,你這是怎麼啦?」
士兵驚呼,但全然不知所措。
居然敢在我面前抽刀!
李信血紅的眼中只看到威脅的存在,那是魔血的本能,一點兒威脅都會被無限放大。
殘存的一點兒清醒讓他意識到,這個士兵正以驚恐的目光看著自己,那麼他一定是望見了令他恐懼的東西,既然如此,便不能讓他再活下去了。
慈不掌兵,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一個小兵。
李信的闊劍再次揮起,士兵來不及抵擋便被斜切為兩截。
兩個士兵都是自肩頸處被劈過前胸斷為兩截,這是最快的死法,最乾脆的殺戮,這是魔血的意志。
闊劍已成了魔劍,它飽飲鮮血,劍鋒上卻連一滴鮮血都不沾。
士兵的軀體伴著慘呼聲摔到地上,眼中還滿是不解和不甘,失去生命光華的眼珠依舊瞪視著李信,那目光讓李信感覺難受,被審判的罪惡感再次襲上心頭。
他伸出一隻幾乎變成利爪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魔是兇悍無比的,兩個微不足道的小卒罷了,為何會令他心痛?
甚至不敢直視?
「你正迷失自我。」
盲僧清亮的聲音在李信的心頭響起,看著跟隨他的士兵們慘烈的軀體,李信突然感覺整個人像被抽空一般,力量盡失,他頹然坐倒,闊劍歪倒在腳邊。
他眼中的紅光漸漸黯淡,目中所見的世界也正慢慢褪去暗紅,恢復本來的亮色。
玉石廣場的四周正聚攏起越來越多呲牙的猛狼,漸漸向他圍攏過來。
盲僧的吟語依舊迴蕩在他的心間,李信痛苦的目光無法從眼前的斷軀和鮮血上移開,士兵臨終時盯著他的目光此刻讓他心如刀絞,那魔血帶來的狂亂被無辜生命的目光穿透,已經被滌盪得無影無蹤。
「我究竟幹了什麼!」
李信仰頭長呼,聲嘶力竭,對正逼近他的猛狼恍如不見。
「將軍!」
一聲呼喚終於將他驚醒,是騎兵校尉,他領著幾個騎兵衝到了李信身前。
李信身邊的慘象令他們驚愕,但逼近的猛狼令人無暇多想,他們一起攙起淚流滿面渾身癱軟的將軍,七手八腳把他扶上戰馬,眾人簇擁著他們的將軍疾速向著城門退去。
猛狼們沒有追逐,立在原地看著人類士兵催動馬匹越跑越遠。
騎兵們護衛著他們的將軍返回了戰場,與鏖戰的唐軍方陣匯合在一起,又整頓了輜重大車,唐軍開始撤退。
豬剛鬣等魔種也已經精疲力竭,雙方如退潮的水一般慢慢分離。
……
已然握不住刀柄的何安伏在一匹灰馬背上回頭張望,大戰持續了整個白天,如今已是黃昏時刻,一輪血紅的殘陽停留在玉城高聳的城樓上空,正慢慢黯淡下來,眼見就要隱落在餘暉之中。
孤城落日,沙場埋恨。
大唐與魔種的第一場大戰就這樣落下帷幕。
玉城腳下,三個魔種將領如鐵塔般矗立,目送唐軍退去,在他們頭上,一彎冷月正在升起,清光灑滿大地。
不知長安會怎樣評價我們,不知後世會怎樣評價我們,但我知道,我們沒有玷污大唐軍人的驕傲,我們無愧自己的使命。
在馬上的顛簸中何安呢喃低語著。
空中掠過飛鳥,雲上沒有印痕。
一切終會消失,漸行漸遠漸無聲。